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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轉眼便到了十一月,萬物蕭索,懷正帝的身子也越發沉重起來,竟有些頹然之勢。各懷心思者嗅到了不同尋常的氣息,蠢蠢欲動起來。偏偏懷正帝總覺得自己還正值壯年,對這些暗地裏觊觎着自己身下龍椅的不忠不孝之徒毫不留情,大肆捕殺,越到了年尾,大理寺的案卷越積越高。

暮色四合,許雲平騎着馬,趕往隋州,欽察哪一樁被自己疑心的滅門案。他自然知道這是大理寺将他外調的借口,真正原因,是避被卷入黨伐之争的姐夫的嫌。這個月來,朝中謠言四起,言語間都是議論儲君人選。荀玉宸自入朝以來,從不與諸位同僚議論這些,無論身邊的人怎樣威逼利誘,就是不站隊,這顯而易見的引起了一些上位者的不滿。有權勢有手段的人整起人來,滴水不露。只消在朝中說些模棱兩可的話,便有大把懂事的人上趕着分析發散。荀玉宸至今未同恒王說上幾句話,就被打成了恒王黨羽,凄然下獄,押後再審。

許雲平身份尴尬,又正是風波詭谲的時候,一舉一動不僅關系自己的仕途,更要命的是,整個許家的将來,都在他與許老太傅肩頭。好在大理寺卿是許老太傅從前的學生,存了好心要讓許雲平外調查案。許雲平索性主動請纓,要往隋州查那樁滅門案。

趕到隋州時,天已經全暗下來了。隋州不似都城繁華,夜間沒什麽消遣,早早陷入了靜谧之中,只有路邊還有零星的客棧酒肆,亮着微弱的光。許雲平走到一家客棧門口,翻身下馬。坐在櫃臺裏的掌櫃的看見生意上門,反應淡淡的。他招呼了小二出門牽過馬,自己仍是窩在櫃臺之中,擎等着許雲平自己上前。

許雲平只當他天冷懶動,也不惱,正要進店,餘光卻突然瞥見一個瘦削的身影正立在街角,背對着自己。他見那背影有些眼熟,擡起的腳在踏過門檻前生生轉了個方向,往那人去了。“客官要往何處去?”拴好馬趕回的小二見客人要走,忙不疊問。

“遇見了個故人,去寒暄幾句。我那馬好生看顧,我片刻就回。”許雲平不看他,只盯着那背着身彎腰忙碌的清瘦背影。“哎哎,您放心。”小二應了,自去找掌櫃的說明情況了。

“席瓊?”許雲平試探出聲。他确定這人是席瓊,但他記得清楚,席瓊家在宿州,他又恐怕認錯人。

那人聞聲轉頭,正是半年多未見的席瓊。

“我記得你家在宿州,怎麽到隋州來了?”許雲平叫小二上了壺茶,又點了些小菜,與席瓊坐在桌前敘舊。

“家沒了。”席瓊言簡意赅,話語之間的低落清晰可聞。許雲平不敢妄加開口,只是把茶杯往席瓊面前推了推。“外祖父行醫出了岔子,那人死了。”“出了這樣的事,在宿州定然是呆不下去了,所以你們就搬來隋州住了?怎麽不見你外祖父?”許雲平頗為同情,燈下昏暗,他沒有發現席瓊神色有些不對。“外祖父開的方子根本就沒問題!但他自己過不了心中那一關,當晚便上吊了。那些人還在我家藥堂外圍着讨說法,我只好将外祖父草草葬了。那些人見外祖父走了,也沒奈何我,我卻在宿州沒有立錐之地了,只能打起包袱往外走。可那戶人家家大業大,把這件事傳揚得周邊幾個州縣都知道了。我沒辦法,還得活下去啊,只能大老遠跑來随州,開了個小藥堂,茍且偷生。”

這一大段話像是耗盡了席瓊全部的心力,他頹然趴在桌上,撥弄着早被他喝幹了水的茶杯。許雲平沉默了下去,半晌張嘴,幹巴巴說了句“節哀”,又啞了聲。他總有種不對勁的感覺,卻又說不上來。席瓊不過才十六,就成了孤家寡人,他心裏委實不落忍。

“不然你随我入宮吧,做個禦醫。”電光火石之間,他想到了究竟是何處不對勁了:宿州雖然窮,但也只是因為連年雨水稀少,斷不是離京城十萬八千裏的窮山僻壤,既然這件事被那苦主家弄得沸沸揚揚,緣何京中竟無人聽說?這其中定有蹊跷。他臉色霍然一變,席瓊低着頭,沒發覺。“随你回京城啊……也不是不行,左右我也沒地方可以去。”席瓊沒有思索很久便應允了下來,随即,他露出了自出事以來月餘第一個發自內心的笑容。許雲平見他笑了,自己也笑起來,渾然忘了如今自己也是個被支出來的。

“你來隋州做什麽,又是陪你們那位貴人來游山玩水?”席瓊對桌上那碟糕點顯示出了濃厚的興趣,一連夾了好幾塊。許雲平暗笑他孩子心性,卻不由自主把碟子往席瓊身邊湊了湊。“這倒不是。隋州前段時間出了一起滅門案,我過來查查。”“那你可有地方住?隋州不比宿州,夜裏不安穩,要不你住我哪去?”“好順便保護你,是不是?”許雲平看透了席瓊心中所想,卻沒覺得冒犯。

年紀小小,又手無縛雞之力,害怕也是人之常情。他想。

被人戳破了心思,席瓊面上浮了薄紅,他欲蓋彌彰的咳了兩聲:“這不是一舉兩得嘛,你要是不願意,就算了。”“我有什麽不願意的,說不定過幾日我還有用得着你的地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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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雲平心裏盤算的是,明日開始查案,屆時一定是得開棺驗屍。身邊帶個大夫,總歸是要得心應手的多。

眼看到嘴的客人居然就這麽溜了,店家也不氣悶,反而像松了口氣似的,手下的算盤彈得更加起勁了。

“只是有一事,還得麻煩你。”許雲平有些訝異,這還是席瓊在他面前第一次流露出這樣不好意思的神色。當日和懷正帝讨要金銀時都沒有如今來的低聲下氣。

“看你這樣子,此時定然棘手吧?”“那你幫不幫?”席瓊心裏也打起了鼓,人家會拒絕也是理所應當,畢竟他們也不過才見過沒幾面,如此貿貿然拜托別人為自己做事,別人不覺得唐突都算是好的了。不過席瓊自幼就沒人教過他何為難堪。

“說來聽聽?”“是想請你……求你為我外祖父翻案,還我外祖父清白。”“我當是什麽事呢。我如今當值大理寺,平反冤假錯案本就是職責所在,說不上麻煩。”許雲平一手拍了拍席瓊肩膀,一手端起酒杯喝了口酒。席瓊難得的心口熱了一下,低下了頭。

第二日,微服的大理寺丞換了身月白的袍子,身後跟着個一身翠綠、背了個和他身量極不相稱的藥箱的小大夫。小大夫自然是席瓊,他亦步亦趨跟着許雲平,肩上的藥箱過于沉重了,墜得他走不動路。

“快點啊,還指望你給我帶路呢,好嘛,還沒我走得快。”許雲平是不是回頭瞥一眼席瓊,出言催促。他這一身衣衫,襯得身量更加颀長,勁瘦的腰身被蹀躞盡數攏住,身前挂着佩劍、他長姐許長星親手給他繡的錦囊。他長相又頗為出衆,即使是在隋州這個并不算偏遠的市鎮上,他也頗為打眼。一路上或正大光明、或偷偷摸摸打量他的女子不在少數,許雲平卻不曾移目分毫。

“我倒也想快些,這藥箱多沉你知道嗎!”席瓊氣不打一處來,還不敢撂挑子不幹了。

昨夜許雲平暫住席瓊在隋州落腳的小宅子裏,聞着滿院的藥香,竟是睡得十分安心,今晨險些睡過與席瓊約定的時辰,還是席瓊沒好氣地将他薅起來,這才在日上中天前堪堪收拾齊整踏上行程。

“此時光線最好,最适合驗屍。若是再晚一點,太陽就太毒辣了,反而會看不清屍體上的傷痕。”許雲平終于大發慈悲放慢了腳步,等席瓊慢吞吞趕上來。席瓊往肩上攏了一把又要滑下去的藥箱,在席瓊耳邊解釋。

“那戶人家被滅門,街坊鄰居都怕晦氣,無人給他們收屍,于是只能由官府做主,将人拖到了亂葬崗,在亂葬崗下随意找了塊地,草草埋了。”許雲平點點頭,示意自己知道了。随即他跟席瓊有一搭沒一搭的說着些路上打聽來的消息。席瓊聽完,不由有些唏噓。他張了張嘴,還是沒說什麽。

說話間,兩人已經走出了城,前面不遠處,就是隋州城的亂葬崗。亂葬崗上人跡罕至,大大方便了他們的行動。

“你不是有來隋州查案的調令嗎,為何還要如此偷偷摸摸?”“隋州此事已經定案,如若翻案重來,太過繁瑣,所以我是偷偷來的。”

寂靜無人的亂葬崗上,只有呼呼吹過的風,沒有一點人聲。席瓊也放低了聲音,湊在許雲平耳邊悄悄問。許雲平也沒瞞他,一邊四下打量,一邊随口回道。

“這裏。”許雲平突然找到了什麽,蹲了下來。席瓊剛要出口的話馬上就被他這一嗓子吓了回去。他也随之蹲了下來,看許雲平到底發現了什麽。

那是一塊與旁邊的顏色不同的土地,應該是翻出來後回填的。席瓊立刻就明白了許雲平的意思,打開藥箱,拿出兩把小鏟子,示意許雲平開始動手。許雲平挑了挑眉,他雖學武,但沒幹過這種粗活。他看看席瓊細胳膊細腿,瞧着就弱不經風的模樣,只能任勞任怨接過鏟子挖起來。

隆冬的天凍得人耳朵通紅,捂着嘴呵氣 ,但這麽操勞了一遭,還是出了一身的汗。不大的土坑裏,交疊着四五具屍體,腫脹着,已經散發出難以言喻的味道。許雲平摒住了呼吸。随後,眼前多了一塊布巾,泛着濃郁的令人安心的藥香。他接過來綁住口鼻,然後眼一閉,嘴一抿,毅然決然跳進了土坑中。

四具屍體被并排擺在了陽光下,頸子上的傷痕觸目驚心。席瓊摸着下巴,緩緩開口:“犯案者另有其人,不是屠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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