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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許雲平中午回到客棧時,發現屋裏沒人,再一問奶娘,才知道席公子去藥堂給小姐抓藥去了。許雲平抱着許無虞哄了一會,看她通紅着臉頰睡過去了,席瓊卻還沒回來,他有些慌神。他用眼神示意奶娘把許無虞接過去,自己一個閃身,就跳到了一樓,飛奔去藥堂找席瓊了。
他遠遠就看見醫堂的大門洞開着,這一點都不符合席瓊一直以來的小心翼翼——他不願讓任何人知道他回來了,每次來醫堂都是小心謹慎,進了屋馬上就把門關起來。青天白日的敞着門,不是他的作風。許雲平第一個想法就是席瓊遭到了什麽不測。他的呼吸亂了一瞬,又強迫自己平靜下來。左右看了看,确保沒人注意到他,才貓着腰閃進了醫堂,随即醫堂的門被合上了。
室內重歸昏暗,席瓊猛然擡頭,警惕的目光在看見許雲平的一瞬立刻就收了起來。乍一陷入黑暗,許雲平眼前恍惚了一陣,什麽都看不清,只能看到有個輪廓正蹲在診脈的案幾旁邊,一身月白的冬衣,正是席瓊。
“蹲地上幹嘛?是找到了什麽嗎,還不回去?”許雲平也學着他的樣子蹲下身子,平視着席瓊的目光。他的眼睛已經能适應昏暗了,所以他第一時間就發現了席瓊臉色的不對勁。咬牙切齒的,像是心裏有了點把握,卻又自我懷疑。
席瓊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頓:“我發現了不尋常的地方。”許雲平怕他蹲的時間久了腿麻,伸手拽住他的胳膊一用力,把他從地上扯了起來,而後輕輕一推,讓他坐進身後的凳子裏。自己則用另一只手臂在案幾上一撐,雙腿一跳屁股一撅,坐到了案幾上。他并不急着催席瓊說他發現了什麽,而是靜靜等席瓊自己開口。
席瓊像是早就準備好了一樣,劈裏啪啦說的又快又急,也不知是自己蹲在那打了多久的腹稿:“我剛剛給虞虞抓藥時發現有好幾味藥的存量對不上。自從張家的事出了以後,除了這次,我就再也沒有動過藥櫥了。而且大門上的鎖好好挂在鏈子上,鑰匙只有一把,在我手上,不可能有人在我走後,進來動了我的藥。”許雲平明白他的意思了:“你是說給張家的藥有問題?”席瓊點點頭又搖搖頭:“也不盡然。我想起來,我外祖父是上午被請去給張家老爺子看病的,中午就回來了,可晚上他家就來人扛着屍首堵門。我那天一直在藥堂裏忙活,并不記得替張家老爺子抓過藥。藥櫥裏的藥都是我在打理,剩下多少我心裏都有數,剛才我就覺得,那幾味不對勁的藥,理應比現在更少些才對。我剛才又仔細對着外祖父留下的藥方看了看,若是減去給張家老爺子拿的那幾味治風寒的藥,才剛好對上。”“張家老爺子吃的藥,并不是從你手裏出去的?”許雲平眼神也凝重起來。若是這樣的話,那張老爺子的死因,可就有得追究了。席瓊外祖父的嫌疑,一下也洗清了大半。
席瓊的手心沁出汗水。明明還是數九寒天,可他卻渾然無覺,只是下意識将兩只手并在一起搓揉。他繼續說:“對。我給病人抓藥都是有記錄的,不可能會出錯。那天的記錄全在這裏。”他怕許雲平覺得他過于敏感,又強調了一遍,把那本泛了黃的賬簿往許雲平手邊推了又推。
許雲平反手蓋住賬簿,制止了席瓊孩子氣的舉動:“我信你。我們先回去,這件事先不能聲張,我們得再調查一下張家的底細,不然容易打草驚蛇。”席瓊悶悶點了點頭。他現在又開始茫然了。明明發現了足以讓外祖父洗清冤屈的證據,卻不知該如何将此公之于衆。
許雲平輕輕拍拍席瓊的後腦勺,從桌上跳下來,拍了拍身後沾上的土。席瓊任他動作,像個牽線木偶一樣跟着許雲平,讓他做什麽他就做什麽。
其實許雲平心裏明白,如果張家抓着席瓊外祖父開錯了藥方、診錯了病來糾纏,他們勝算并不大。為今之計,若是能查看張老爺子的屍體,那是最好。但張家若是真的心裏有鬼,又怎麽可能把那麽大一個隐患一直留着。恐怕只能從張家這一年來的反常入手了。他沒将心裏的盤算跟席瓊說,席瓊如今發現了他認為無比重要的線索,許雲平不可能在這個當口給他當頭一棒。
整件事的幕後操作者壓根就想不到,席瓊會記得藥櫥裏每一份藥材的量,以至于這一點微小的細節,會成為他們手中至關重要的一道證據。
抱着給許無虞抓的藥,席瓊騰出手來鎖門,邊動作邊絮絮:“若是那天我留心看看,就不會把這事拖到現在了。”許雲平寬慰他:“那時你才多大?驟然經歷這種事情,只怕都要慌死了,怎麽還能分出精力來查看疑點呢。如今還能想起這諸多細節,就已經很好了。”
席瓊知道許雲平是為了安慰自己才這麽說的,說不感動是假的,只是還沒等感動完,許雲平又說:“你還真是有點天賦,那藥材少了一星半點都能看出來。”席瓊最讨厭別人看輕自己的醫術了。他心想,果然不該對他許雲平心存任何感動。席瓊把懷裏的藥包重重擲進許雲平懷裏,揚長而去:“自己抱着吧你!我是神醫!對神醫來說這不過是小事罷了!”
許雲平看着手裏土褐色的藥包失笑,果然還是這招好用。
喝了藥,許無虞終于安分下來,沉沉睡去。許雲平把蹲在床邊看小孩兒睡覺的席瓊一路拖到了自己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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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今日有什麽發現?”席瓊手裏捧着熱茶,小口小口啜飲。“也沒什麽格外有疑點的。張家自從老爺子死後,就分家了。老大搬走了,現在鎮上住的是老二和老三。”“那他們家宅子現在還是老二老三一塊住?”“不,宅子變賣了,現在是一戶姓曹的人住在那。”“張老大為什麽要搬走呢?他們兄弟不睦?”
許雲平微微一笑,席瓊當即就知道,自己猜對了。“張家老大是庶出,老二老三是嫡出。可偏偏庶出的老大進士及第,老二老三念書不行,只能做點小生意,啃張家的老本。”“怪不得……那天張家來鬧的時候,只見兩個小輩,應當就是老二老三了——老大一個讀書人,怎麽可能會馱着已逝老父的屍身來別人門口做這些事呢。”
許雲平在凳子上坐久了,忍不住動了動,接着又說:“聽他們的街坊鄰居說,張家老大原本是想請旨來宿州做官,他兄弟不讓。”經歷過宋誠一事的席瓊已經不複往日的呆愣了,他一聽就反應過來:“張老二和張老三手腳不幹淨?”“嗯。張老大為人剛正不阿,就算是他親兄弟,他都敢辦。張老大未考中前一心只讀聖賢書,又有張老爺子為兩個兒子遮掩,所以張老二和張老三做的那些事,張老大都不知道。可張老大一旦做了官,只怕是瞞不住了。”
“街坊鄰居說的這些,多半是有添油加醋的嫌疑,也不能盡信。”許雲平又補上一句,現在的局勢又有些看不清了。
席瓊揉了揉暈暈乎乎的腦袋,他實在理解不了那麽多紛雜的線索,仿佛有頭緒了,但腦海中還是一團亂麻:“想不通……接下來怎麽辦?”
許雲平猶猶豫豫:“我總覺得,那個姓曹的……”“嗯?”“罷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吃罷午飯,席瓊趁着許雲平擦他那把劍,自己偷偷摸摸閃下了樓。可不能讓許雲平知道自己的小心思,得躲着他點。
他下了樓梯,剛好看見一個灰衣的小二穿堂而過,經過他面前。他連忙喊住:“哎,這位小兄弟——”
那小二年紀也不大,看起來比席瓊還要小幾歲。雖然年幼,但看着機靈極了。他聞聲轉頭,見是位桃花眼的小哥喊他,立馬就颠颠地跑到席瓊身邊,問他有何吩咐。
“你們還有沒有多餘的房間,我再訂一間,錢一起結。”席瓊不是很習慣用這樣客氣的語氣跟人說話,他不自然的将手背到身後,看起來游刃有餘,實際上早就緊張地扣起了袖子。
“嗨呀客官你不知道,小店生意向來很好,又适逢冬至節,多少附近的百姓來宿州看景啊。您看看這一條街上,房間都被包完了,要不是看您帶着孩子和乳娘,連這兩間房間我們都未必能為您騰出來啊。您這時候要房間,可不是為難我們嘛……”那小二一聽這話,臉馬上皺了起來,一副為難的樣子。他提高了音量,生怕席瓊不信他說的,還要同他死纏爛打。
席瓊一把薅住小二,把他拉到角落裏,順手往他兜裏塞了一粒銀豆子,沖他噓聲:“小點聲!我可以加錢、兩倍夠不夠?你去找你們掌櫃的商量商量。”小二摸了摸胸口的小銀粒子,險些壓不住因為欣喜而高高翹起的眉毛:“喲客官,您客氣。這樣,我們店裏還有一間給熟客留着的,我去問問我們掌櫃的,能不能用雙倍的價錢給你們!”席瓊滿意地拍了拍小二的肩膀,放他走了。用錢買通小二這樣的事,他還是在京城的時候跟許雲平學的。席瓊肉疼地捏了捏袖口裏的錢袋子,心裏一陣陣抽疼。
打點好了一切的席瓊左右環顧了一周,慢吞吞從角落裏鑽了出來。剛鑽出來,就像出了洞的老鼠被守在洞口的貓抓住了一樣,被許雲平逮了個正着。許雲平捏着席瓊的後頸,把他又提溜回了那個角落:“在這密謀什麽呢,來,跟我說說。”
席瓊一瞬間就聳起了肩膀,任由許雲平為所欲為。他結結巴巴:“沒、沒啊,就我自己在這,沒密謀什麽啊……”許雲平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我可沒說這裏除了你還有人。欲蓋彌彰、不打自招了,是不是?”
席瓊當即洩了氣,牙一咬心一橫,一五一十跟許雲平交代清楚了:“我就是看你窩在床上睡得憋屈,想給你另外要一間房,這樣就不用跟我擠一張床了,你就能睡得舒坦一點。”許雲平更不明白了:“那你瞞我幹什麽,這沒什麽不可告人的吧?”席瓊期期艾艾:“啊……我不想讓你知道,怕你知道了要自己掏錢。而且明明是我向你保證兩間房足矣的,這樣一來就打自己的臉了。”
許雲平這才明白他心裏的小九九,暗暗失笑。沒想到這麽小小的一件事,他還要思慮這麽多,心思也過于敏感了些。跟席瓊睡一張床确實要顧及他,沒有自己睡來的放松,不過他不敢對席瓊說的是,席瓊身上濃郁的藥香,總是不知不覺就盈滿了鼻尖,籠在溫和的藥香中,反倒要比自己睡時來的安穩。往常自己睡時,總會夢魇纏身,半夜驚醒,但這幾天跟席瓊挨在一起睡,都不曾出現過那些了。“不用那麽麻煩了,剛才小二也說了,整個宿州的客房都不甚寬裕,就別為難人家了。”席瓊扁了扁嘴,有些失落。正好這時,問過掌櫃的小二回來了,正滿客棧找席瓊呢。席瓊遠遠就聽見了小二的聲音,忙整整衣裳走出來應他。
“客官您還在這呢。實在不好意思啊客官,我問過我們掌櫃的了,他說太不湊巧了,我們最後一間客房今天恰好有人要住。掌櫃的說,您加再多錢都沒用了,不能給您。”小二聲音越來越低,他也覺得老板說的太過火了,怎麽能這麽不留情面呢。小二揉了揉眼睛,十分不舍的從兜裏掏出來了席瓊給他的那粒銀子,像是經過了一番激烈的鬥争,才終于下定決心,顫抖着手遞到了席瓊面前:“對不住啊客官,沒辦成您交代的事,這銀子我拿着受之有愧,您收回去吧。”
“罷了,銀子你收着吧。小小年紀出來讨生活,也不容易。倆人擠一間屋也暖和。”席瓊極為輕松的晃了晃身子,也沒伸手接。他沖那小二和善的笑了笑,伸出手來狠狠揉了把小二亂糟糟的額發,然後将手滑到泫然欲泣的小二的肩膀上,手下微微使力,将小二往外推了一把,讓出了一條道來——那小二呆呆地站在那,不知所措,竟然也忘了閃出一條道來讓人通過。
許雲平心情突然就莫名好了起來,溜溜達達跟着席瓊,轉了個角出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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