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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我雖不懂醫術,但也知道普通風寒并不足以要人的命。”許雲平眉頭皺了起來。他斜靠在床邊,手裏甩着床帏上垂下來的流蘇。
“我外祖父行醫多年,看過的風寒沒有幾千也有幾百。別說是給六十多的老頭子治風寒,就是九十多還偏癱在床的老人,我外祖父都治好過。”席瓊也是一臉的疑惑,這個問題從剛出事起,就一直在他腦海中盤桓。他抱着胳膊靠在窗邊,半散着的頭發從側着身子的一側傾瀉而下,全搭在肩頭。
“那他家有沒有家産可争?會不會是圖老爺子的家産,故意給老爺子下了藥?”由不得許雲平這樣想,他在大理寺整理卷宗時,經常看見有這樣的案子,兄弟不和,為争仨瓜倆棗的家産大打出手,更有甚者,毒害年邁的父母。
席瓊低着頭,思索了許久,而後一無所獲地搖了搖頭。緊接着,他像忽然想起來了什麽似的,瞪着一雙眼睛看着許雲平。許雲平還以為他是想到了什麽細節,馬上坐直了身子期待的望着他。結果只聽席瓊開口:“我要是沒記錯,你供職大理寺,每日要點卯。你怎麽找了借口出來的?”許雲平頓時洩了氣,又倒了回去。他幽幽:“跟大理寺卿說了一聲,給你外祖父立了個卷宗,然後請他吃了頓飯,就順理成章以調查舊案為由陪你回來了。”
席瓊了然點點頭,怪不得有幾天許雲平總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連許無虞都不帶了。原來是在準備這個。他恍惚“咔嚓——”一聲,心裏像是有什麽冰封了許久的東西裂開了。許雲平沒給他感動的時間,緊接着又問:“那自從你家出事後,你家那條街上,又新開過別的醫堂嗎?”
這問到席瓊了。他在葬了外祖父的第二天就走了,就算新開了醫堂,他也來不及知道。他茫然晃了晃腦袋,神色中露出點無措。這樣的神情甚少在他臉上出現,看得許雲平心裏沒來由煩悶,就好像他始終認定,這樣的眼神,不該出現在他席瓊眼睛裏一樣。
他煩躁地一把将手裏的流蘇抛出去,流蘇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又重重落了回去。“我下去打聽打聽。你不願出門給人看到,就去看着虞虞去。”他随口交待了一聲,雖然煩得要死,還是盡量放軟了聲音,生怕語氣不好,讓原本就怏怏的席瓊更加不快。
席瓊随即站直身體,快步走到桌前撈過鬥笠扣在頭上,表示自己也要跟着。他雖在待人接物上遲鈍了些許,但許雲平明顯的煩躁,他還是能覺出來的。他雖然不是十分清楚許雲平為什麽而性情一變,但本能的,他知道是因為自己的事。許雲平翻騰的急躁仿佛因為席瓊這一舉動平靜了些許。他皺在一起的長眉舒緩了不少,唇角甚至隐隐約約帶上了點笑意。
宿州不同于京城或隋州,氣候更加幹燥,雪天也不常見。今年算是罕見,下了一場許多年都不曾一見的大雪。所以路上有不少小孩在大笑着打雪仗。這對京城達官貴人眼中不學無術的纨绔子弟許雲平來說是再常見不過的游戲了,他小時候跟一群半大小子打雪仗,次次都把來抓他回家念書的許長星打哭,然後哭哭啼啼的許長星就回家找爹告狀,罰他三天不準出門。出了門許雲平就發現席瓊的神色不對,他時不時瞟一眼沉迷在雪仗游戲中的小孩,但很快又欲蓋彌彰的把頭轉正,目不斜視。但眼中一閃而過的豔羨還是落在了許雲平眼裏。
想想也是,宿州難得下一次雪,看席瓊那副呆呆的樣子就知道他小時候一定不跟其他同齡人一起玩,更說不準,他外祖父還要天天把他囚在醫堂裏看醫書、抓藥,真可憐。許雲平偷偷觑他一眼,見席瓊沒注意,又觑他一眼,忍不住在心裏想。席瓊正沉浸在自己的傷感和羨慕中,絲毫沒有注意到許雲平不斷看向自己的眼光中濃濃的憐憫。只是許雲平不知道,當年的情況其實是,席瓊只打過一次雪仗,因為過于認真,把周圍一圈小孩都打得哭哭啼啼,他自己卻只是出了一身汗。這導致席瓊十分看不起他們,其他小孩再邀請他一起玩時,他十分真實地用“你們不如我厲害我跟你們不是一個級別的”這樣的話拒絕了。他羨慕的其實是這些小孩可以找到和自己水平相當的“敵人”——他至今不覺得是自己勝負心太強的緣故。
“等這件事了了,就去京城重新開個醫堂吧,這樣每年冬天,你都可以找我打雪仗了。”許雲平斟酌着,十分善解人意地開口。席瓊一愣,随即笑彎了眼:“好啊。”許雲平習武出身,應該比較抗打,不會哭。席瓊暗暗想。
連問了幾個住在那條街上的老人,都異口同聲地說“從去年席家的醫堂關門後,就再也沒有醫堂新開了”,甚至整個宿州城內,都只有一兩家新開的醫堂。順着問過去,他們失望地發現,這兩家醫堂,都跟那戶人家沒有一點關系,從而也就不存在為了争奪患者而故意栽贓搞垮席瓊家的可能了。
一天下來,毫無收獲。席瓊揉着酸脹的小腿,肉眼可見的有些頹廢。許雲平仗着常年習武,底子好些,沒顯得多累。他不着痕跡的攙着席瓊,讓他盡可能倚在自己身上,把他半抱半拖弄回了房間。他本意不想讓席瓊這樣累的,但席瓊自己總不死心,拖着他一個一個問過去,直到得到無數個一樣的答案才死了心。
許雲平撈過茶壺來倒好兩碗水,催席瓊喝:“跑了一天了,喝點水。”席瓊蔫蔫地趴在桌上,雙眼無神,根本沒聽許雲平在說什麽,仿佛要睡過去了。“明日你就在客棧休息吧,我去打聽打聽張家有什麽仇敵沒有。”許雲平把碗拿遠了點,怕席瓊一起身再灑了水,然後就要躺到床上睡覺。
張家就是這一切的肇始。而席瓊,想破了腦袋都沒能想出來,向來井水不犯河水的兩家人,到底是怎麽有了這紛雜的糾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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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瓊勉強擡頭瞥了一眼許雲平,只見他縮在靠牆的一邊,長手長腳都委委屈屈的窩了起來,竭力給席瓊留出一席之地來。席瓊見他這樣,心虛的把頭埋進了臂彎裏。他本來是想奶娘帶着許無虞一間房、他自己和許雲平各自一間房的,無奈他沒有許雲平財大氣粗,當時皇上賞的那些金銀,早就讓他外祖父做主,賠了張家了。後來宋誠給的那些孝敬,看着是多,但細細盤算下來,也不夠他在宿州随意支出的。他不打算回隋州了,宿州的宅子又是祖産,變賣不得,若是來日真的進京,還得有些積蓄才能置辦醫堂啊。總不能到那時候還得靠着許雲平接濟……一番思索下來,席瓊厚着臉皮,只要了兩間房,于是他和許雲平只能擠一間了。
盯着許雲平的背影,席瓊咬咬牙,明天說什麽都得單獨給許雲平再要間房間。只怕這嬌生慣養的公子哥,還沒吃過這等苦呢。
“噗——”的一聲,桌上的蠟燭被吹滅了。席瓊挪着酸痛的兩條腿,爬進了床裏,在墜入睡夢前,他還在想,明天回醫堂配些藥方,晚上好好泡泡腳解乏。
第二天,席瓊早早就睜開了眼。身旁意料之中已經沒人了,桌上有還在冒着熱氣的早飯。雖說不如幾天前在京城的精致美味,但席瓊還是發現,這已經是宿州城內能找到的最好的了。
果然還是嬌生慣養,口味這樣叼。席瓊腹诽。腿還是疼,昨天基本上走過了整個宿州城所有的街道,探問了宿州城所有開了門的醫堂。這已經是席瓊十幾年生涯中走路最多的一天了——就算是從宿州到隋州,他都是租着馬車去的。他忍着疼按了幾個穴位,過度使用的雙腿終于敢在地上走了。
隔壁傳來不甚明顯的嬰兒哭鬧聲,席瓊這才想起來,從昨天到現在,他和許雲平還沒去看看許無虞呢,于是席瓊艱難地邁着步子,出門走到隔壁,敲了敲門。
奶娘抱着許無虞開了門,見了席瓊就開始訴苦,說小姐自早上吃完奶後就啼哭不止,身上還滾燙,只怕是染了風寒。席瓊神色一凜,他現在都不敢聽見“風寒”二字。忙把小孩接過來,将她滾燙的額頭貼近自己的,又握着她肉肉的胳膊把了把脈,确認了她只是凍着了,這才放下心來。他囑咐奶娘看顧好小姐,獨身一人往醫堂去取藥。
醫堂裏的藥材雖然一年多沒換了,但還好藥材大多都是曬幹了的,放多久都不會壞。藥方他早已熟記在心,閉着眼都能找到哪一味藥材在藥櫥的第幾層第幾格。在抓到最後一味藥時,他隐隐有些疑惑起來。他将手裏的藥包好,妥善放在一旁。
“對不上啊……”他喃喃,挨個拉開抽屜,只是往裏打眼一掃,也不伸手進去翻弄,不知在找些什麽。随着抽屜被一個一個拉開,席瓊的表情也随之越發凝重起來。查看完所有的抽屜,他重重将手裏的抽屜塞回去,驚起了滿室的塵埃四散飛舞。他對這一切視而不見,轉身跑向正對大門的案幾,上面摞着厚厚一沓藥方——這是他們祖上傳下來的習慣,藥方留兩份,一份給病人抓藥,一份自己留下,整理起來以供後人參考。
“果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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