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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秋去冬來,寒冬悄然而至。窗外的風不知從何時開始凜冽了起來,呼號着穿街過巷,撼動着院子裏的老梅樹,抖落下一地的素白——是厚重的雪。連日的大雪終于暫歇,濃厚的烏雲一層層退卻,露出天邊一抹鴨蛋青。
這是許無虞第一次見雪,她不知道這是什麽,只知道看着抱着自己的人咯咯傻笑。對于許無虞的留下,許長星和許雲平還跟許容英大吵了一番。許容英一聽這是個已經被處斬的罪臣的女兒,氣得吹胡子瞪眼,要讓許雲平早早處置了她,不要壞了許家門楣。但甚少反駁他的許長星這次并沒有順着他的意思,她說:“她是罪臣之女沒錯,但她爹胡作非為的時候,還沒有她呢。何況她娘親就死在我面前,沒娘的孩子,多可憐啊。”許容英心裏的那根弦被悄然撥動,他無可奈何地點了點頭,同意留下這個孩子。“那就讓她叫我爹吧!”許雲平抱着小嬰兒輕輕地搖,将她哄得昏昏欲睡。許老太傅頓時就怒了:“你一個還沒及冠的半大小兒,上哪給我整出個孫女來!”“那我姐已經有華秋和皎桂了,帶兩個孩子已經分身乏術,你想讓她累死啊。”許容英還待說些什麽反駁,卻被許長星打斷:“他願意養就讓他養着吧,日後也是要有兒女的人。再不濟,我把府上的奶娘婆子支一個過來。”許容英見說不過這對姐弟,恨恨然拂袖而去,找女婿論道去了。席瓊站在許雲平身後,身形被高大的許雲平遮得嚴嚴實實。他乖乖巧巧躲着,不敢說話。
等到人都走了,懷中的許無虞也熟睡過去,席瓊才期期艾艾從許雲平身後走出來:“我在你家也住了夠久了,能不能……”許雲平一手抱孩子,一手豎起湊到嘴邊:“噓……我知道你想說什麽,等我冠禮完了咱們就出發去宿州。”席瓊沒什麽神采的眸子瞬間就亮了起來,他欣喜地點點頭,伸手朝許雲平要懷中的嬰兒來抱抱。
他在京城這幾個月被許長星養的不錯,吃得多了,也終于沒有了一開始的不自在。許雲平瞅瞅他的腰身,應當是胖了不少,終于有點過年那陣時的樣子了。不再瘦削的少年看起來精神了許多,又加上許雲平沒事就拖着他上校場跑動跑動,脫胎換骨一般,沒了幼時那股可可憐憐的模樣。這樣神采奕奕的盯着人看時,讓許雲平心裏沒來由一動。
察覺到自己的異樣,許雲平晃晃腦袋,暗罵自己昏了頭,連自己兄弟都肖想。席瓊沒察覺到許雲平的動作,他拍着嬰兒,心裏算着自己還有多少金銀。這幾天在京城,吃住都要靠許雲平,他已經有些不好意思了。等到了宿州,一定得替許雲平安頓好一切。只是好不容易攢住的錢財,就得交代完了。他心裏暗嘆一口氣,羨慕起了懷裏的許無虞。年紀小小,什麽都不愁,一出生就擁有了無盡的寵愛,真好。
五天後,馬車不緊不慢走在去宿州的官道上,策馬的時許雲平,馬車裏坐着抱孩子的席瓊。
“真不進來坐坐?”席瓊撩起簾子,十分注意不讓風吹到許無虞身上。
許雲平嗤之以鼻:“我才不進去。要不是你帶着虞虞,馬車我都不用。”
席瓊無聲說了句“牛”,悄悄退了回去。本來按許長星和荀玉宸的意思,是把許無虞留在荀家,畢竟他倆這一路上風餐露宿的,帶着個剛半年的小嬰兒,實在不方便。耽誤了辦事是小,讓許無虞病了事大。但許容英一吹胡子,非讓許雲平帶上她,說什麽已經是孩子的爹了,不能把孩子扔姑姑家一走了之。他就是想折磨折磨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兒子,沒想到這正遂了許雲平的意。他興致勃勃親自套了馬車,準備好許無虞的一應用品。臨行前,許長星一句話難住了他:“你兩個大男人,有奶嗎?”許雲平想想也是,于是又往車裏塞了個奶娘。
那奶娘是許長星派人找的,十分靠譜,除了給小姐喂奶換尿布,其餘一概不管。許雲平跟席瓊商量計劃時,就十分知趣的抱着小姐躲到角落裏,從不聽壁角,更不會出言議論,一路上跟個啞巴一樣。
宿州離京城近,就算是駕着馬車,十天就到了。席瓊對宿州熟,就由他打點好了一切。許雲平抱着孩子進屋,奶娘低眉順眼跟在後面。他不由感嘆,時隔一年半,再來宿州,已經今非昔比。
許無虞被抱在許雲平懷裏,一點也不安穩。驟然從奶娘溫暖軟乎的懷抱被抱出來,被放進一個冷硬還不熟練的懷抱中,她本能覺得不舒服,哼唧了幾聲,要哭不哭的。許雲平慌了神,學着奶娘的樣子“嗷嗷”的拍她,這才讓許無虞重新安穩下來。
席瓊不想被認出來,于是帶了個鬥笠。他交代完小二,轉身上樓,正好看見許雲平在門口手忙腳亂的哄孩子。他沒忍住,嗤笑出聲:“就這還非帶她出來?”許雲平不屑:“答應了劉蘭,就不能把孩子丢給別人。”席瓊忍着笑,點點頭:“那你繼續哄,我回屋睡覺,孩子他爹。”說完最後一句,他頓感不妙。于是一張雪白的臉驟然變得通紅,故作無事的樣子,在許雲平戲谑的目光中慌不擇路推開他,徑直回屋關上了門。
席瓊離開宿州時也是一個雪天,那是宿州不多的寒冷天氣。他至今還記得那天清早,他從橫梁上抱下已經僵硬了的外祖父,偷偷避開門外那群喊打喊殺的苦主,将外祖父背到了外祖母的墳旁邊。沒有停靈,也沒有吹打,甚至席瓊都沒來得及大哭一場,外祖父就被他放進了挖了一夜的土坑裏。那塊小小的土地裏葬着他的母親,他的外祖母,如今又葬入了他的外祖父。席瓊久久坐在外祖父墳頭,手邊有一壇酒。那是他第一次喝酒,像是絲毫感覺不到酒的辛辣刺鼻一樣,他面不改色的一口接一口往嘴裏倒。心裏可比嘴裏難受多了。有那麽好幾個瞬間,他想,要不然就這麽結束了吧,早早下去給他們盡孝。但當他敲碎了酒壇子,緊握住破碎的瓷片湊到脖頸上時,凜冽的風就裹挾着冰碴子拍在了他臉上。他驚醒過來,凝視着手裏的兇器,随即将它扔的遠遠的。他想,就算死,也得讓外祖父清清白白了再死。
席瓊收回目光,将那雙清瘦纖細的手伸到面前,長久凝視。他牙牙學語時外祖父就告訴他,他們大夫的手,是用來救人的,不能用來殺人。即便回天乏術,也要拼盡最後一點希望去救。外祖父一輩子都在遺憾自己天分不佳,将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了他這個天資卓絕的外孫身上。他直到死,都在悔恨自己學藝不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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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你家看看吧。”許雲平不知什麽時候出現在了席瓊身後,見席瓊久久出神,忍不住出聲打斷。席瓊勾起唇角,輕輕笑了一下:“哪還有家啊,應當被那群人占了吧。”許雲平不依不饒:“去看看吧。”席瓊拗不過他,只好吩咐奶娘不必跟着,好好在客棧看着小姐,然後帶起鬥笠,帶許雲平去了遠在另一條街上的醫堂。
隔着老遠,就能看見“回春堂”的匾額上挂滿了蜘蛛網。走近看,門上拴着一道鐵鏈,被一把黃銅大鎖鎖住,積了厚厚一層灰。席瓊心中五味雜陳。沒想到這宅子還能被留下來。他翻遍了包裹,掏出來一把鑰匙,然後不甚熟練的把鑰匙塞進鎖孔,擰開。鎖應聲而開,鐵鏈拖到了地上。“往常家裏的門都是不鎖的,鑰匙也是外祖父揣在身上貼身不離的,上次鎖門,這還是我第一次開鎖呢。”他淡淡向許雲平解釋自己的生疏。許雲平垂下眼簾,看着他的動作,心裏想,連門都不讓他開,可見席瓊的外祖父,應當是為數不多的會寵着席瓊的了。
桌上的油燈已經一年多沒有亮起了,連油都要幹了。席瓊讓許雲平随便找個地方坐,他打着火折子去後堂拎出來了一桶油,重新給油燈加滿了油,這才讓暗了一年的屋子重新光亮了起來。
在光下,空氣中漂浮的細小塵埃看得格外清晰。他們随着屋裏兩人的一呼一吸而上下飛舞,許雲平嗆咳了好幾聲。還不知道藥櫥裏的藥爛了多少呢。他想将門窗都打開,散散這股陳年的腐朽味,卻被席瓊制止:“別開,先別讓人知道我回來了。”
許雲平一愣,随即點點頭,從善如流将已經放在了窗戶上的手收了回來,背在了身後。他怕那戶人家又來尋仇吧,許雲平暗暗想。說是讓他自己找地方坐,可這不大的醫堂裏滿是塵埃灰土,為數不多的幾張凳子上覆了厚厚一層細灰,他委實沒法坐,只好若無其事的站在屋裏,假裝打量陳設。
當日漏夜前來,有着急忙慌的,只來得及看見堂上端坐的那個藍衣少年,竟沒注意滿牆的浩瀚典籍。他雖然不愛讀書,但也知道,這一牆的書都已經泛黃,有些甚至卷了角,一看就頗有年歲了。迎上許雲平震驚的眼神,席瓊眨了眨眼,不太自在地說:“這些都是我祖上傳下來的。不過我外祖父常說,他沒什麽天分,只能看懂皮毛,從小他就帶着我看這些書,希望我有一日能把這些書全部看懂記住。”“那你看完了嗎?”許雲平忍不住問,他心裏其實已經隐隐有個答案了。“還沒。”席瓊抿嘴一笑,許雲平略略放松了一下,還好,他還沒有有天賦到這樣恐怖的地步。只聽席瓊又補充了一句,“就剩最上面那層沒看完了。”許雲平看向席瓊的目光頓時不一樣了,他啧啧稱奇,果然是有天分。
“你家世代行醫?”許雲平溜達到後院,後院是一片藥圃,不過由于太久沒人打理了,正經的藥材沒有幾株,反倒是雜草長得半人高了。席瓊跟在他身後,時不時介紹兩句。“對啊。從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我們家就在宿州安定下來了。然後每一位先祖都寫一點醫書,最後就變成你看見的那樣了——滿牆都是。”“那這宅子是你家祖産啊。”“對,聽我外祖父說,這宅子是我一位德高望重的祖先死後,那些被他救回性命來的人出錢合蓋的。想來那群人沒有動這座宅子,就是顧慮着這一層吧。”
席瓊輕飄飄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像是會被一陣風輕易吹散。“走吧,我陪你把藥櫥收拾出來。住在這裏不方便,還是回客棧吧。”
席瓊看着許雲平比他高大了不少的背影,無聲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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