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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席瓊緊張地攪着手,不似起初的游刃有餘。他對于人情往來還是太生疏了,簡直像個稚童。在沒有遇見許雲平前,他只需要躲在外祖父身後就好,長輩會替他打理好一切。外祖父要照顧他,還要照顧瘋瘋癫癫的娘親,更不能丢下醫堂,本就已經分身乏術了,有怎麽還能記得教他這些人際往來呢。外祖父去世之後,就與許雲平形影不離了,他依舊不需要自己打理自己的人際往來。許雲平太過周到,壓根就沒有給席瓊自己學習的機會。
“可我總有一天要離開許雲平獨自生活的啊。許雲平日後有了夫人,我總不能還跟在他屁股後面,讓他幫我幹這幹那吧。”席瓊一路上悶悶不樂的,早就引起了許雲平的注意。但他什麽都沒問,只顧暗中留意着街上的人來人往,以防有人對他們不利。可他耳朵不是聾的,席瓊想得太過深入,竟然不知不覺就嘟囔出聲了。他自己沒什麽感覺,雖然聲音不算大,但許雲平卻聽了個一清二楚。他心裏泛起一陣漣漪,像是原本沉靜無波的古井裏被人咕咚丢進了一粒不大不小的石子,不至于使他當街失态,卻讓他心神都搖曳起來。他默不作聲地往席瓊身邊靠了靠,席瓊沒反應,不知是沒發現還是不想躲。本想逗逗他的,可看他沒反應,許雲平也沒了興致,悶悶的又移回了原位。
許雲平也不知道自己現在是個什麽想法,他本能想要親近席瓊,可世俗卻教他,這樣的感情是錯的,他有些不懂了。懵懵懂懂中,他有種感覺,父親對母親,姐姐對姐夫,與他現在對席瓊的感情應該是一樣的。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個酷暑的午後,母親歪在榻上,大概是小憩剛醒過來,身上蓋的被子薄而輕,小小的他撲上去,就被母親的骨頭硌到了。父親被皇上留在宮中議事才回來,臉色一點都不好。一見他往母親身上撲,臉色更吓人了。母親笑得溫和,沒有推開他,反而輕柔的把他攬進了懷裏,說:“讓平兒抱抱我吧,以後說不定就抱不到了。”當時的許雲平并不知道母親的話是什麽意思,只記得父親的眼圈一下就紅了,眸子晶瑩,淚光閃動。他懵懂地問父親:“爹啊,你哭什麽?你別哭了,我把娘親讓給你抱。”後來怎麽樣了,他不記得了。這件事過去了很久很久,久到母親去世,姐姐成婚,他仍然時不時就回想起來。姐姐出嫁前一晚,他心裏說不出的不自在,就抱着酒壇子找姐姐喝酒。許長星穿着大紅的嫁衣,比往日看着好看多了,但扭許雲平耳朵的力氣還是分毫未減。他好不舍啊,姐姐要離開家了。他問許長星:“姐姐能不能不走”,他跟許長星耍賴:“荀玉宸沒有我和爹疼姐姐”,許長星笑他傻,拍着他肉肉的臉頰:“你和爹對姐姐的愛,跟荀玉宸對姐姐的愛是不一樣的。”他不解,仍是抱着許長星不撒手,若不是許長星用手抵住他的頭,那一臉的鼻涕眼淚就抹到許長星婚服上去了。“荀玉宸和姐姐,就像是爹和娘,這種感情,等你長大了就明白了。”許長星困得要死,還要耐着性子給這個從來沒有過男女之愛的弟弟解釋。喝的醉醺醺的許雲平不假思索:“娘生病的時候,爹還哭了,你生病了,荀玉宸也會哭嗎?”許長星哭笑不得,覺得這個孽障弟弟晦氣死了,當即就把他拎出門外醒酒去了。
直到姐姐的第一個孩子出世,許雲平才好像終于領悟到了一點,不同于親情之間的愛。情窦初開的年紀,他甚至也曾經想過,以後會與一個什麽樣的女子修成正果,像爹娘、姐姐姐夫那樣有想起來就會老淚縱橫或者低頭淺笑的愛情。所有的見聞都沒有告訴過他,男人與男人之間,也會有這樣的感情。他試圖在空蕩蕩的腦海中找到那麽一兩句典故,卻發現,空蕩蕩。他不是個會妥協的人,不會為了所謂的世俗強迫自己,于是他想,去他媽的世俗。愛了就是愛了。
“想什麽呢?”許雲平沒有注意到,自己想明白了以後,看向席瓊的目光不由自主就熾熱起來。席瓊本來在出神,被他直勾勾地看着,不明所以地瞥他一眼,渾身都開始發毛。
“嗯……你剛剛又在想什麽?”許雲平理清了自己的感情,卻不敢妄議席瓊的感情。他對自己沒有那麽自信,況且他心裏明白席瓊對于感情,比他還懵懂呢。他不急,反正他才二十,席瓊才十七。他們有大把的時間确定彼此的心意,哪怕一切都是他落花有意而席瓊流水無情,這短短幾年的相處,都夠他滿足一輩子了。
席瓊搓了搓手臂,把根根立起的汗毛撫下去,顧左右而言他:“要不先不回醫堂,先去客棧吃飯吧。”許雲平不滿,眸子眯了起來:“你剛剛就在想這個?”席瓊理直氣壯:“啊,人是鐵飯是鋼,有意見嗎?”許雲平笑出了聲:“不敢不敢,去吃飯,走。”
來日方長,現在知道自己心屬何處,就已經夠讓人雀躍的了。
許雲平放過了席瓊,席瓊卻沒放過許雲平。席瓊着實有些害怕許雲平适才的眼神,像是要把他生吞活剝了。一想到許雲平有可能是故意接近自己,然後為了自己微薄的積蓄對自己圖謀不軌,他就一陣顫抖,甚至越想越覺得有這種可能。畢竟雖然是名門貴子,但家教如此嚴格,家裏肯定不給錢讓他花天酒地,他就只能搶自己的了!他竭力壓抑住自己的顫抖,問:“你剛剛……是不是在想怎麽神不知鬼不覺把我殺掉。”
許雲平滿腦門疑惑:“我殺你幹什麽?”“圖我的錢。”許雲平都要被氣笑了,他反問:“你那點錢能夠我花幾天?不用我接濟我就知足了,還搶你的錢。”“那你剛才在想什麽?”席瓊見他如此反駁,倒不再懷疑他要殺自己,反而更好奇了起來。
許雲平沒有立刻回答,而是摸了摸鼻子,還心虛的咳了兩聲:“唔……先回客棧再說吧。”馬上快到客棧了,席瓊也就沒繼續在大庭廣衆之下追問許雲平。
說起來,許雲平雖然在心裏一派的大義凜然、信誓旦旦,但是他到底還是初出茅廬,沒經歷過這些。他還沒想好怎麽跟席瓊說。少年凡心初動,手足無措。他一來擔心席瓊會被他吓到,二來害怕席瓊不願接受他這份感情。左右踟蹰,不得其法。
“快說快說。”這個時候席瓊表現出了超凡的好奇心,頗有幾分小時候追着自己都不懂的外祖父問醫書上的問題時的锲而不舍。許雲平此刻一張能說會道的巧嘴突然啞了聲,結結巴巴半晌沒說出個所以然。見席瓊原本熱切的目光逐漸失了興趣,許雲平慌了神。他将眼一閉、心一橫,問:“席瓊,你有沒有……嗯、就是心悅之人?”“啊?什麽叫心悅之人?是喜歡的人嗎?那可多了。我外祖父,我娘,你,虞虞,你姐姐姐夫我都很喜歡。”許雲平暗惱席瓊的不開竅,卻又沒着沒落的,席瓊對感情一向愚鈍,這他知道:“不是……我這麽說,就是你爹同你娘之間那種喜歡。”席瓊眼裏的光驟然就消失了。許雲平還沒來得及反應,席瓊轉身就要走:“我沒有爹,我爹不喜歡我娘。”
許雲平這才恍然,他與席瓊認識這麽許久了,他都沒注意到,席瓊從來沒提過他父親,像是他的生命中只有外祖父和母親,不曾出現過父親。席瓊看不見的背後,許雲平無聲的抽了自己幾下,偷偷責怪自己那般不在意,往席瓊的傷口上撒鹽。從沒有過這種經驗的許公子,又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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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罷午飯,席瓊沉默着換了身衣裳,也不理會許雲平有意無意的示好,甚至出門的時候都沒等許雲平一起。整個下午,席瓊除了交代病人忌口和注意事項,都沒再說一句話,就連寫好方子抓藥都沒讓許雲平經手,而是自己一言不發起身,抓藥,回來坐好。連一個眼神都不給許雲平。
許雲平心裏又愧疚又心疼,卻不知該說些什麽讓席瓊重新搭理自己,好幾次想伸手去接席瓊寫好的藥方幫他抓藥,都被他輕巧躲過,不讓自己碰,席瓊這樣疏離的行為舉止,許雲平并不見怪,還覺得席瓊做的對,他深深為自己中午時的冒犯而感到後悔。
直到送走藥堂最後一位病人,席瓊甩了甩酸疼的手腕,剛要起身,卻被許雲平摁住了肩膀,不得動彈。許雲平實在受不了這樣的冷落了。承認自己的錯是一回事,被心愛之人這樣晾着就是另一回事了。他決心要做些什麽,打破這種讓人窒息的氣氛。
“我今天不是故意給你甩臉子的。”還沒等他開口道歉,席瓊先委屈上了。他眼皮一垂,嘴角向下一撇,鼻子一抽,倒讓許雲平無所适從了。眼看着席瓊的淚水就要淌下來了,許雲平胡亂從桌上抓起席瓊擦手的毛巾就要貼到他的臉上,被席瓊扁着嘴躲開了。
席瓊不擡眼,自然就沒看見許雲平內疚的神色,他還以為許雲平生氣了,要打自己,忙跟許雲平解釋:“你是不是生氣了,別打我。你一拳下去,我就死了。”席瓊哭笑不得。看席瓊這一副害怕的模樣,他雖然還是很心疼,卻起了逗弄他的意思,他故意板着一張臉,問席瓊:“你要是……”沒說完,自己都心虛,索性住了嘴,想換個話題。
“你……願意聽我說那些事嗎?”那些事指的是他母親的事,許雲平知道。他焉有不允,松開席瓊,雙臂向後一撐,借力坐在了席瓊面前的桌案上。
席瓊通紅着一雙眼,看着許雲平:“我娘是自戕,走之前已經瘋瘋癫癫了。外祖母走得早,外祖父一個人把母親拉扯大的。外祖父常跟我說,母親小時候很乖很乖,所以他很後悔,疏忽了要教母親防備着花言巧語的男人,導致母親被那個人騙得團團轉。外祖父說,誰知道那個人是哪裏來的,看母親年紀小小不谙世事又長得漂亮,就起了不該有的心思。三不五時來抓藥,一番甜言蜜語下來,哄得母親說什麽都要跟他走,後來果然跟他走了,還有了我。也就三四個月的時間,母親就灰溜溜回家來了。她發現那個男人不見了,丢下肚子裏還有個孩子的她,就那麽拍拍屁股走了。外祖父可生氣了,但是母親是他唯一的孩子,更何況,母親拼死要把我留下來。後來母親就神志不清了,颠三倒四的說着什麽,那個男人會來接她這樣的話。”席瓊說起這些,罕見的有些激憤,這不像平時或呆滞或安靜的他了。但許雲平着了魔般更喜歡這樣的席瓊。這樣的他更有煙火氣了,不再像個風一吹就會消失的、不屬于這世間的獨行者。
“那你至今都不知道,所謂的生身父親是誰?你母親沒有跟你說過這個人的信息嗎?”許雲平人脈也算廣,他打定主意要找到這個人,然後帶到席瓊面前,任他處置。
席瓊像是發洩完了滿腹的情緒,又安靜下來:“我知道他是誰。母親最糊塗的那幾年,嘴裏念叨的是要去京城,還哭着對我說,如果不是我們家窮,配不上我那個所謂的爹,我就不會是沒爹的孩子了。我當時就知道,我那個爹應當是京城裏的豪紳或大官。”許雲平點頭附和,确實如此。宿州人傑地靈,尤其出美女。京中有錢有勢的老爺們,為求一時的歡愉,偷偷瞞着家中的主母來宿州尋歡作樂個三五個月,然後将人始亂終棄,也不是沒有過。只是這樣的道貌岸然之人,京中太多了,哪一個才是呢?
“娘臨死前終于清醒過來,她拉着我的手,讓我以後絕不能對任何女子始亂終棄,要從一而終。我不明白為何母親要提到其他女子,卻還是哭着點頭。母親笑着看我,說,怎麽長得不像呢。我知道她是說我長得不像爹,我心說正好,我像娘就夠了。娘伸出手來,一邊哭一邊掐我脖頸上的一小塊肉,我忍着疼問娘,我這裏怎麽了。娘說,你爹脖頸裏有顆小紅痣,很小,這麽多年,我卻一直夢到。然後娘的聲音就沒有了。”
明明已經過去這麽久了,席瓊以為自己不會再為此流淚了,卻還是不由自主濕了眼眶。一半是為那個為數不多的清醒時間裏抱着自己哄的女人,一半是為心中長久不息的怨怼——為什麽你愛了那個根本就不值得的男人一輩子、甚至臨死還要在自己兒子的脖頸上掐一把來催眠自己呢,我的母親?
仿佛一記重錘敲在許雲平耳邊,他醍醐灌頂。起初是席卷了全身的憤怒,緊接着是無可奈何的失落,最後歸于渾身的悚然。他曾經問過席瓊,當時怎麽認出自己的。席瓊說,因為那顆痣。他當時還沒明白,他的痣長在背後,席瓊怎麽通過根本看不到的一顆痣認出他的身份來。現在他終于明白,席瓊認出來的,不是他身上的痣,而是皇上的痣——陛下親下宿州時,許雲平親自侍候衣食起居,自然注意到陛下脖頸之間有一枚小痣,紅色的,像是被針紮出的血點。他第一次見席瓊的那一夜,席瓊貼近陛下為他診脈,自然而然也能看到那顆痣。
前因後果瞬間便串了起來。他當時還在納悶,為何陛下好端端非要親下宿州,原來是曾在宿州有過一段情。依陛下風流的性子,這倒确實不是什麽稀罕事。
只是這結果,還是讓人一時難以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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