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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席瓊瞅了眼許雲平的臉色,眼中有些落寞。他想,這個結果對任何人來說都是驚天的。他費了很長時間才讓自己慢慢接受了這個事實。他記事後的十幾年裏,一直咬牙切齒的想要把那個始亂終棄的男人找到,然後綁在母親墳前,向他們母子受過的苦楚贖罪。但命運總喜歡嘲弄本就不算幸運的人,比如席瓊。他恨到現在的人,是一個他殺不得、甚至都近不了身的人。這讓他無論如何都難以接受。

許雲平想說話,卻發現喉頭艱澀,他已經說不出什麽來了。他清了清嗓子,問席瓊:“那你外祖父知道這些嗎?”席瓊搖了搖頭,說:“我沒敢讓外祖父知道。他畢竟年紀大了,受不起這麽大的刺激了。”席瓊像是想到了什麽,微微一笑,像是詢問般:“我如果想殺上面那位,你會幫我嗎?”

他當然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并不會如他的願——非親非故,他許雲平為何要冒這個險,賭上九族性命,為他完成一個想想就知道根本完不成的願望。

許雲平的臉色變了幾變,像是在認真思索。他對龍椅上那個自幼就沒什麽好感,甚至可以說的上是厭惡。尤其是這幾年他身子垮掉之後,更加剛愎自用,本就腦子不清楚,老了老了還濫殺無辜。但正如席瓊所想的,他雖然在所有人的眼裏都是不孝的,卻不能随手抛卻九族性命弑君。

席瓊臉上的笑意擴大了幾分:“我同你玩笑的。怎麽可能讓你陪我做那種事呢。想想便罷了,根本就做不到。”“那你還願意随我回京嗎,在京城裏開個小醫館。”許雲平忐忑,如果因為皇帝的原因,席瓊為了躲他而不上京,只怕他就難見席瓊了。

“不一定吧。我本來以為自外祖父的事情之後,我在宿州已經沒有立錐之地了,這才想着随你進京,另謀出路。可現在你看,他們還是願意相信我的醫術,甚至相信外祖父的為人不會如此。既然蘇州并沒有抛棄我,我又為何舍近求遠呢?等外祖父的事情了了,我說不定就在這裏繼續把醫堂開下去。”

他确實不能幹預席瓊對于未來的謀劃。短短的幾句話的時間裏,許雲平就想通了。他眼底有些不引人注目的失落,掩飾得很好,沉浸自己思緒裏的席瓊并沒有發現。沉默了一會,許雲平又想到了一條路,頓時又振作了起來。他想,大不了他官就不做了,反正他爹也不一定能接受他喜歡一個男的這種事,不如就辭了官來宿州,開個武館、去镖局走镖,反正不會餓死。越想越覺得可行,許雲平連眉梢都帶上了喜色。

席瓊勉強甩脫了那陣壓得他喘不過氣的憤恨,就看見許雲平不知道在想些什麽,臉色一會苦哈哈的,一會又勾着唇角笑。許雲平生了一副好皮囊,随了他爹的濃眉大眼,又兼有他母親的溫婉秀氣。他爹畢竟是文人,氣質還是儒雅。這一點也被許雲平完美繼承了過來。被這樣的翩翩少年郎帶着笑意盯着,若是尋常人家的姑娘,早就心花怒放,小鹿不知道撞死幾匹了。可席瓊不是姑娘,更不是尋常人。他長了一副薄情相,這是為數不多的像父親的地方。桃花眼,看着就涼薄的、總是時時似彎非彎的唇角、還有高挺的鼻梁,都随了母親。他父親給他的。只有眼神中似有若無的調笑。但許雲平知道,那不是調笑,而是面對陌生人時手足無措的緊張。這樣的神情落在一個神态猥瑣的人身上是畏畏縮縮,而落在容姿不似一般人的席瓊身上,就是莫名的不在意。

正常人看見許雲平這樣的神情,要麽感到羞澀,要麽感到羞惱,沒有幾個會像席瓊一樣,覺得好笑。他心裏還帶着一點氣——我在這裏悲春傷秋,你卻不知道想了什麽好事,都快笑出聲了——于是他伸手就在許雲平臉上狠狠掐了一把。

許雲平回神,對上了席瓊一雙故作愠怒的眸子。只聽席瓊說:“想什麽呢這麽樂。快幹正事,馬上就進臘月了,外祖父的事還沒頭緒呢。”他故作惡狠狠,訓許雲平。

許雲平反而更喜歡這樣的席瓊,他坐着不動,上半身往下傾,直對上席瓊的臉。席瓊後知後覺想躲,臉也悄然染上薄紅。兩雙眼睛越湊越近,呼吸聲清晰可聞。席瓊色厲內荏:“你要幹什麽?”許雲平貼在他面前,極為輕佻的吹了口氣:“我突然想起來,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他常與一幫年紀相仿的纨绔流連酒肆,卻從不涉足煙花之地——他爹他姐真的會打斷他的腿——所以他并不知道什麽調情的手段,唯一會的這點,還是偷着跟那些不正經的朋友學來的。

席瓊只覺得臉一下子像是要燒起來一樣,明明是嚴寒天,背上卻沁出了汗水。他頗為不自在的想往後躲躲,背一下抵上了堅硬的靠背,無處可躲了。

他嗫嚅了一陣,沒說出個所以然,惱羞成怒之下,伸手就要去推許雲平。

當然是推不動的,反而被許雲平輕而易舉把手反扣在了自己背後。許雲平微微歪頭,周身淡淡皂角的味道瞬間就把席瓊身上的藥香浸染的七零八落。許雲平不打算慢慢等席瓊反應了,等這個小傻子反應過來,他都七老八十說不出話了。

“你不說,我可就說了。席瓊,你覺得我怎麽樣?”“挺好的。”席瓊摸不着頭腦,卻還是耐着性子回答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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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願意跟我在一起嗎?”胸腔中的震顫更加激烈起來。許雲平手都微微發麻。他能感覺到,滾燙的液體從身上每一寸筋絡中游走而過,沖擊着耳膜,讓他耳朵發蒙。他強打着精神,不願錯過席瓊每一個字的回答。當然,席瓊的回答讓他有些洩氣。

“咱們現在不是在一起了?從隋州起就在一起查案了啊。”席瓊懵懵懂懂,更不解了。

許雲平深吸了一口氣,席瓊的發絲随着他的動作輕微的飄動,蹭在席瓊的臉上。席瓊覺得頰側癢絲絲的,伸手要撓,卻礙于手被許雲平制着,動彈不得。許雲平發現了席瓊的不适,騰出一只手來在他臉上撓了撓。席瓊臉更紅了。

“我不是說這個意思。你還記得我姐姐姐夫嗎,我說的在一起,是像他們那樣,以後一輩子要一起過的。”“那你的意思是,你想娶我還是嫁給我?可我是男的啊。”“我不在乎你是男是女,只要是你,我就喜歡。”許雲平壓低了嗓音,挨在席瓊耳邊呢喃。

席瓊顫栗起來,不知是因為許雲平的動作還是因為許雲平的話。他用力掙開許雲平的桎梏。許雲平怕傷了他,手一松,就讓席瓊從懷裏鑽了出來。席瓊揉揉手腕,低着眼不敢看許雲平:“你今天累壞了,都說胡話了。”

說罷,沒等許雲平反應,就跑遠了。

許雲平看看空落落的懷抱,無可奈何一笑,果然還得慢慢來。不過至少,席瓊沒有對他表現出十分明顯的厭惡。這就夠了。

他倆在醫堂蹉跎了不少時候,等回到客棧的時候,天都黑透了。客棧的大堂裏坐滿了人,熙熙攘攘的。席瓊無心理會他們,捂着尚未變冷的臉頰一路跑進了屋裏,砰的一聲把門關上。緊随其後的許雲平被吓了一跳,都開始懷疑自己了。他推開門,慢悠悠挪到席瓊身邊。席瓊正面朝裏躺在榻上,許雲平剛挨近他,就被輕輕踹了一腳。

為了讓席瓊不再捂着臉裝兔子,許雲平沒再跟他說那些難為情的話,而是問他:“這是宿州的習俗嗎,每到冬至将近的時候就要進城?”席瓊把頭往前一伸,悶進疊得整齊的被子裏,朦朦胧胧的聲音傳出來:“對啊。宿州人很看重冬至的。而且往年這個時候,宿州都會很暖和,不像今年那麽冷。那些宿州鄉下的百姓,都早早盼着冬至這天來城裏賞花游樂。不知道為什麽,只有宿州城裏這一片是暖和的,花長得很好,鄉下都冷,冬天連棵草都活不了。”許雲平點了點頭,伸長了胳膊。

席瓊感覺到身邊橫過來一條胳膊,吓得動都不敢動,他以為許雲平要摟住他,害怕之餘還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竊喜。可許雲平的胳膊越過他徑直往前去了。原來只是伸過去拽被子。厚沉的被子被許雲平拽過來蓋在了席瓊身上。席瓊沒忍住抖了一抖。

許雲平想笑,好歹忍住了。“那我下去看看,說不定能聽見什麽風聲呢。”席瓊腹诽,一群冬至才來城裏一趟的陌生人,又知道些什麽。

許雲平出去了很久,久到席瓊蒙着腦袋快要睡着了,才又聽見門吱呀一響。許雲平大步跑進來,不管不顧一把掀開被子,把席瓊拖出來。席瓊的眼瞬間睜大了,他哆哆嗦嗦:“你……幹什麽!”

許雲平沒有理會他的複雜和害怕,開門見山:“我問你,現在住在張家宅子裏的姓曹的那戶人家,是不是從別處搬來的。”

“大概吧,我在宿州住了十六年,沒聽說城裏有一戶姓曹的。能一下把張家的祖宅買下來,肯定是家大業大的。”正經聊起了案子,席瓊也就認真起來。他盯着許雲平衣領上的花紋看了好一陣,才擡起頭來盯着他的眼睛,說:“我想起來了,有一年我聽說過,宿州鄉下有一家姓曹的,一夕之間就發了大財,成了他們村上的土財主。可能就是現在住在張家的那戶吧。”

許雲平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手下松了勁,輕輕搓了搓席瓊被自己揪皺了的衣服,緊接着說:“我剛才在樓下,聽見了點東西。”“什麽東西?”“适才有小厮來跟這裏的掌櫃的說,晚上騰出間雅閣,他家主子要宴請賓客。”“這不是常有的事?”席瓊不解,趁許雲平沒看他,往後挪了挪,跟他保持距離。

“我起初也沒留意,卻聽那掌櫃的多嘴問了一句,宴請何人,如此大的陣仗。那小厮雖不耐煩,卻恭恭敬敬,說是宿州馬上要上任的新知府。”“那小厮是曹家的?”“嗯,我跟了他一路,見他進了曹家大門。你有什麽頭緒嗎?”“有一點。張家老大不是要任宿州知府的嗎,難不成是他要回來了?”

許雲平沒說話,兀自摩挲着被角。半晌,席瓊湊過去看他,還以為他睡着了。“大概不是。明日看看吧。”

席瓊又被吓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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