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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宿州的暖景齋是整個宿州最大的酒樓,又兼客棧。不論是達官貴人還是平頭百姓都可來此用餐暫歇,貴有貴的收法,窮有窮的收法。席瓊自然不是富貴人,沒辦法讓養尊處優的許少爺許小姐住上風景最好的那棟小樓上的房間。于是許雲平只能貓着腰偷偷跟在掌櫃的身後,潛上暖景齋頂好的雅閣,看看這位新上任的知府究竟是何許人也。

隔着門簾看不分明,影影綽綽的。屋裏烏泱泱的坐了不少人,許雲平眯着眼看了半天,只認出了一個曹老板。他踢了踢腳邊的席瓊,示意他別躲了,站起來看看那主位上的究竟是不是張老大。

席瓊第一次幹這種偷偷摸摸的事,上次去宋府不算。他正心虛呢,冷不丁被許雲平來了一腳,怨氣頓濃。“你自己來就好了。我是個大夫,怎麽天天被你帶着幹這種事!”“我又不認識張老大,不還得你來認。”許雲平出言反駁。他也不想帶席瓊。一來是太危險,二來席瓊手無縛雞之力,笨手笨腳就不說了,萬一被發現了,就他的反應速度跑都跑不掉。

席瓊拗不過他,只好站起身來,草草掃了一眼。“沒有張老大。這些人我一個都不認識。”許雲平起初還以為這是席瓊跟他賭氣呢,你一個宿州人還能不認識曹老板嗎。不過轉念一想,他走後不久曹老板才來了宿州,不認識也正常。

這時只聽屋內“啪啪”兩聲,是曹老板拍了拍手。門外的兩人頓時屏氣凝神,豎起耳朵來聽曹老板說什麽。屋內緊接着響起了一道沉穩的聲音:“恭喜大哥,賀喜大哥!這一頓接風宴過後,大哥就要走馬上任,成為宿州新的知府了!”他話音剛落,另一道聲音響起,應該是主位上那個男人。他聲音嘶啞蒼老,像是經歷了很多的樣子:“此番還要多謝弟弟為兄長鋪路搭橋啊。日後這宿州,就是咱們兩兄弟的了。”笑聲漸起,屋內賓主盡歡,一派其樂融融。

席瓊這時出聲了。他伸手拉拉許雲平衣袖,示意許雲平附耳過來。許雲平不明所以,還是照做了:“這個新知府,我看應該是曹老板他親哥。你看他倆長得像不像。”許雲平定睛一看,還真是挺像。

“走吧,再聽下去就要被發現了,明日一早我就去曹老板老家打探打探。”許雲平十分自然地牽過席瓊的手,帶他飛身下樓。席瓊本能覺得應該甩開他的,卻沒動作,任由許雲平攬着他的腰,掐着他的手回了房間。

許無虞還沒睡呢,正眨着雙大眼吮手指吃。奶娘聽見敲門聲,忙去開門。兩位公子這幾日都太忙了,沒空好好看看小姐。

席瓊先許雲平一步接過小嬰兒,頭也不回跑回房間,借機甩脫了許雲平的手。許無虞一見他就笑了,咯咯的笑聲讓席瓊連日來的挫敗都消失殆盡。他長嘆一聲,想到這幾天忙的顧不上許無虞,心裏有些愧疚。“你嘆什麽氣啊,我這個正經爹爹還沒說什麽呢。”許雲平推開門,沒關上,倚在門框看席瓊逗小孩玩。

席瓊白他一眼,自顧自教許無虞說話:“來,虞虞,叫——爹——”許雲平繃不住了:“她才剛過半歲,能認識你就不錯了,還叫爹呢。”“你懂什麽,說不定我們虞虞就是天資聰穎,早早就會開口說話呢。”席瓊不以為然。

“虧得這孩子不是托孤給你了。要是讓你帶,早晚給孩子帶溝裏去。”“是是是,許公子帶孩子帶的好,四書五經會背嗎,算籌經略會多少?也就拳腳功夫過得去。”許雲平越看越喜歡這樣的席瓊,調侃的神色讓人是在生不起厭來。不過他今天不欲同席瓊拌嘴,就想順着他。從未體驗過愛情的許公子堅定認為,只要順着心愛之人,早晚都會把人抱回家。

于是他走近幾步,學着席瓊的樣子趴到床邊,跟他并排着看許無虞嘟着嘴吹口水泡泡:“那日後你教虞虞醫術吧。有神醫做師傅,我們虞虞日後肯定個中高手。”席瓊聽完卻沒有高興,反而哂了一聲:“我不帶,要是我跟我外祖父一樣,把虞虞養成了下一個我娘,怎麽辦?”說罷起身,坐到了窗沿上,往窗外看明晃晃的月亮,不再理會許雲平。

許雲平不知又怎麽勾起席瓊的傷心事了。他讷讷地發出幾個沒有意義的音節,把許無虞抱回了隔壁睡覺。

等他回來,席瓊已經躺下了。厚重的被子下裹着一個瘦瘦小小的身軀。在搖曳的燈輝之下,更顯寂寥。

許雲平無聲地嘆了口氣,沒驚動席瓊,解了衣衫,挨着他躺了下來。窗外月華如霜,靜悄悄的,連一絲風聲都聽不見。這是一個難得晴朗的冬夜。打更聲遠遠從街道的盡頭傳來,悠悠的,将濃重的夜色敲開裂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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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邊人呼吸清淺,大約是還沒睡熟。靜悄悄的房間裏,只有細微的一點點布料摩擦的聲音。因着城裏也冷起來,許多人猜測今年的冬至節應當是不會大辦了,一部分覺得無趣的百姓就退了房間各自回家了。許雲平想着,明天要不再去試探着要間房吧,他倒是不想分開,但架不住席瓊總這樣沉默着,總想着躲自己,倒是讓他不自在了。

許雲平閉着眼睛,在心裏默數着明日要幹的事,心思卻總不由自主被身旁的人牽動。他聽見旁邊的被子發出聲響,随即床板咯吱咯吱響了幾聲。應該是身邊的人翻了個身,把背朝了他。許雲平覺得新奇,沒有察覺自己感情時,睡覺時跟席瓊挨得多近都不會有這種心神搖曳的感覺,現在跟席瓊挑明了,他倒是沒辦法再像以前一樣沒有任何顧忌的挨着席瓊了。就像是身旁的人在自己心上捆了根紅線,紅線的另一端綁在他身上。他動一動,自己心上的紅線就跟着動一動,牽着整個筋絡血脈,抓心撓肝的,就想不管不顧看着那人的動作。不管看他幹什麽,只要眼中有他的身影,就滿足了。

盡管席瓊拼命将動作放到最輕,還是不可避免地被許雲平發覺了。他沉沉喘了口氣,把自己往被子裏又深深塞了幾分,藉由此躲避起來。不知是躲避許雲平越來越直白和肆無忌憚的眼神,還是躲避自己心裏野草般瘋漲的不知名情愫。心裏好像有什麽在熊熊燃燒,愈演愈烈,讓席瓊避無可避,卻不知該如何面對。他很茫然,這荒誕的感情為何會出現在他與許雲平之間,一切都在颠覆他的認知。

席瓊無知無覺的把頭在被子裏一頓亂扭,成功把原本柔軟順滑的頭發揉得一團亂,原本是想将這一團亂麻的思緒全部清空,結果卻讓腦海之中的情緒如同這頭發一樣,越來越紛雜。亂蓬蓬的觸感讓他想起了許雲平的動作,懸在頭頂的手放也不是,動也不是。席瓊想過他們認識的這一年半,許雲平有事沒事就要往他頭上摸一把。起初席瓊還覺得許雲平煩人得緊,老把他當小孩,後來時間長了,席瓊也不埋怨了。習慣成自然,他這才驚覺,不知不覺中,他總把自己放在許雲平的庇佑之下,一個弱勢者的位置。他好像已經習慣了有許雲平保護着他、所有的事情交給許雲平去幹、甚至有段時間連他的衣食住行都被許雲平一手包辦了。

他沒忍住,霍然轉身,瞪着一雙在寒夜裏熠熠生光的眸子問許雲平:“你是不是覺得我沒什麽用?”許雲平根本睡不着。心儀之人就在自己身邊睡着,許雲平越躺越興奮,思緒都飄到九霄雲外了。更何況席瓊無意識之間的動作不小,吵得人睡不安穩。

他睜開眼,支起一只手臂撐着腦袋:“沒啊,挺有用的,神醫。”席瓊不吃他這一套,也不想跟他開玩笑,于是一本正經:“不對。我覺得我沒幫過你什麽。你說的喜歡我,不是那種喜歡,肯定是因為天天護着我、把我當小孩,所以想一直保護我。”

這番話聽來是可笑的。非親非故的兩個人,一方無論如何都不可能無條件保護對方一輩子。他們足夠年長了,不再是不求回報的稚童了。但許雲平沒有想笑話席瓊單純的意思。他仔細想了想,若是放在很久以前,剛認識席瓊那陣子,他說不定對席瓊真的就只是那種普普通通的愛護之情,但現在他十分清楚,并不是這樣的。他現在對席瓊的感情,就是純純粹粹的愛,是想和他過一輩子的愛。

他一字一句給席瓊這個天生不相信愛的人解釋:“如果你我再小個十歲,興許我就是看你可憐才照顧你,但我們現在都不是小孩子。你不是不知道這樣的感情,而是那個人的所作所為,讓你不再敢相信這樣的感情。席瓊,我很認真的跟你說,我不是因為什麽憐憫之心,更不是因為多照顧了你幾次就習慣成自然,而是真真切切愛你,想跟你共度餘生。”

“可我……”“別妄自菲薄,你沒有自己想的那麽不堪,更不要懷疑我對你的心意。”席瓊還待說什麽,許雲平伸出兩指,輕輕貼上了他半開半閉的唇瓣:“好了不說了。明日随我去查曹家的底細,不能貪睡了。”席瓊滿腹的話被他輕飄飄堵了回去,頓時漲紅了臉。明明空氣還是冷的,他卻覺得血和肉都是滾燙的。袒露在外面的一星肌膚,絲毫都感覺不到半分寒意。

他恨恨轉身,用背對着許雲平,借此來表達自己的心情。半晌,許雲平呼吸漸漸綿長,席瓊又突然将身子轉了過來,面對許雲平。許雲平一個激靈驚醒,迷惑看着這個一晚上都不消停的家夥。

“那個……既然這樣的話,我、我也挺喜歡你,是跟你一樣的喜歡。”一句話讓席瓊說的結結巴巴,雖然看起來像是随口一說,但顯然是經過了他半宿的深思熟慮的。

許雲平的睡意徹底沒有了。他強壓住不斷往上翹的唇角,故作穩重:“嗯,我知道。睡覺吧。”他遠沒有表現出來的這樣沉着,相反,他現在想在床上瘋狂翻滾幾圈,然後扯開席瓊的被子,把人緊緊勒進懷裏,如果能再親上幾口,他就更滿足了。但是理智讓他沒有動作。席瓊能對他坦白心意,已然是十分不易。他如果過于興奮,吓到了席瓊,就得不償失了。

席瓊還等着許雲平的表示呢,結果自己憂心忡忡,緊張半晌,對面那人卻只是淡然回了一句,絲毫沒有什麽驚喜的表現。說不挫敗是假的。席瓊使勁眨了眨眼睛,收起自己滿腔的失落。他第一次與人坦白心跡,沒想到就被人這樣冷落,他一時摸不準許雲平的想法了。不是說……喜歡我的嗎,怎麽又這樣冷淡了?

窗外打更聲又起,應當是打更人轉到這條街上來了。當當的敲竹杠的聲音與身側的心跳聲相呼應,仿佛打更用的小錘子正敲在人的心上。

許雲平還是沒忍住,掀開了席瓊的被子,然後趁席瓊還沒反應過來,一個閃身就鑽了進去。一手裹緊被子,一手同時蠻橫将人攬在胸口,不讓懷中的人動彈。

算了,他想。吓到就吓到吧,忍不了了,不想忍了。今天就要把人抱到手,若是不願,明天再哄就是了。許雲平想。

席瓊掙了幾下,許雲平的手臂卻像鐵鑄的一樣分毫不動,于是他也消停下來。出乎許雲平意料的,一條纖瘦的胳膊像是猶豫了很久,才終于下定決心,試探着攀上了他的腰,動作輕輕的,卻十分堅定。

于是席瓊發現,耳邊咚咚的心跳聲更響了。跳得更快了。腰間的手臂,收得更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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