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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翌日一早,宿州城門外。許雲平騎着好久都沒騎過的馬,懷裏擁着一個被狐裘裹得看不出人形來的席瓊。席瓊大半張臉都埋進了雪白的絨毛之中,露出一雙滴溜溜轉的眼睛。
又坐上馬了,席瓊別別扭扭的轉了轉腰,許雲平随即在他的腰上輕輕拍了一掌:“老實點,別亂動。抱不住你掉下去了怎麽辦?”席瓊更別扭了。
和一年半前一樣,在疾馳的馬上被許雲平擁進懷裏,那時的席瓊只覺得身後的人聒噪煩人,又為将要多攢許多金銀而隐隐期待着。現在同樣的環境之下,席瓊心境卻不同往日。身後的許雲平将動作放到最輕,讓騎不慣馬的席瓊盡量覺得沒那麽難受。放在以前,他才沒有這彎彎繞繞的細膩心思,如今是不同了,懷裏揣着個金貴的寶貝,可不敢有一絲一毫的懈怠了。
走了一個時辰,席瓊也放下了那股子無謂的矜持,在不停歇的颠簸之中,困意席卷而來,。昨晚折騰到半夜,才好容易互通了心意,結果才抱着人睡了不久,就被喊起來上馬查案。席瓊滿臉困倦,原本還憋着一股勁不往許雲平身上歪,漸漸也堅持不住了,半眯着眼就往身後倒去。這倒是正中了許雲平下懷。他不動聲色,将身子往前靠了靠,手臂也收緊了些,好讓人把整個身體都完完全全交付于他。
活了二十年,沒人這樣毫無戒備的依賴過他。在父兄眼中,他永遠是需要被人護在羽翼之下的小雛雞。這種從未體會過的感覺,讓許雲平格外新奇。他有些飄飄然起來,胸腔裏像是被什麽堵得滿滿的,又漲又有種奇異的滿足感。原來這就是愛人的滋味啊,許雲平能覺出,皮肉之下的心髒,正随着耳畔的風聲愈演愈烈。
席瓊像是睡着了。好聞的藥草味從他身上源源不斷的湧進許雲平鼻腔之中,而安睡的本人卻無知無覺,兀自阖着眼,均勻的呼吸聲随風而散。許雲平手裏緊緊攥着缰繩,思緒卻不由自主越飄越遠。他發現,自從察覺到自己對席瓊不一樣的情意之後,他總會這樣,正做着事,心思就飄遠了。想的無外乎是席瓊的各色表情,身段,更多的是将來,更準确些的話,是和席瓊的未來。
馬上有規律的颠簸更容易催人酣睡。席瓊睜眼時,他們的速度已經慢下來了。席瓊身後與許雲平緊貼的地方變得滾熱,隔着衣服都能感受到那股讓人無法忽視的溫度。席瓊一個激靈就清醒了。他居然覺得難為情起來。這在他人生中算是為數不多的幾次。他揉了揉睡的迷蒙的眼睛,想悄無聲息的直起身子,卻被無比機警的許雲平察覺。他微微往下低了低頭,把唇湊到席瓊耳邊:“睡醒了?”
溫熱的呼吸全部噴在耳廓,低啞的嗓音像把小鈎子一樣直往耳朵裏鑽一路鑽進心裏,重重的留下了幾道痕跡。席瓊頓時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他嗯了一聲,昂着頭四下張望。許雲平貼心解釋:“還有幾裏路就到了,走了兩個時辰,你睡了一個時辰。”
呼吸拂動着耳邊的發絲,将臉弄得癢癢的,席瓊十分不習慣這樣的親近,但又不願承認地想貼許雲平更近些。他擡起半邊肩膀,蹭了蹭臉頰,随即伸出在狐裘中暖的溫熱的手,覆上了許雲平手裏的缰繩。其間不可避免地與許雲平的手輕輕一碰。許雲平頓時感覺有什麽灼熱的東西在相碰的肌膚上點了一簇火星,順着經絡傳到了四肢百骸,周身都冒起了汗。
“到了嗎?”席瓊的聲音被風吹散,聽得不甚清晰。許雲平勒住缰繩,把頭擱在席瓊的發頂:“到了。別急,我扶你下馬。”
覺得自己被小瞧了的席瓊無聲翻了個白眼,在許雲平下馬後,學着他的樣子也飛身而下,絲毫不等許雲平反應。等許雲平落地轉身,巴巴地伸出手要等着接席瓊下馬,那人卻早已站在了地上,輕飄飄拂了拂衣擺,然後頗為自得的瞥一眼許雲平,那意思是,看我,不用你扶,自己就可以下來!
許雲平“喲”了一聲,支着手站在原地,帶着贊許和不可置信的眼神上下掃了掃席瓊,說:“沒看出來,還挺厲害的,這麽高的馬,一下就跳下來了!”席瓊更覺得受了輕視,仿佛許雲平是在講什麽笑話,他用手指着身邊打響鼻的馬,繞着它走了一圈,指指點點:“這馬一共才多高?我是比你小了點,但我今年也十七了!我還不能自己下馬了!”
許雲平忍俊不禁。他收回準備接席瓊的那只手,轉而握上席瓊滿空中飛舞的手指,順勢就将整只手包進手心,不管那人怎樣掙紮,都不再松開了。
席瓊一張臉漲得通紅,許雲平像是看見什麽奇景,稀罕的湊上去左右看看,然後還要調笑兩聲:“這是怎得了,臉這樣紅?”席瓊嘴硬:“狐裘太厚了,熱。”許雲平笑得跟只狐貍一樣:“這樣啊,那等完了事,回屋我給你脫。”席瓊終于忍無可忍,用力一把把許雲平的手甩脫,攥着狐裘的系帶好一會說不出話來,最後狠狠剜了許雲平一眼,通紅着臉落荒而逃。
許雲平笑出聲來,怕人真生氣了,忙挽留:“好了不逗你了,回來跟我一塊走。待會找不到你了。”席瓊充耳不聞,自顧自順着小路往前走,許雲平見喊不回來,也就作罷。趕緊就近找了棵樹拴好馬,緊跑了兩步,追到人身邊,引着人往正路上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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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雲平一早就打聽到曹家原籍曹家莊,當地幾乎所有的百姓都姓曹,只是莊子上的人世代都以務農為生,曹員外家原本也只是平平常常的農民。“後來有一天,全都不一樣了。你猜怎麽了?”許雲平故意吊席瓊的胃口。席瓊不為所動:“後來有一天,曹家的老爺子下地的時候,從地裏一下刨出來一箱金銀,發了家。然後就送老大去念私塾,老二不愛念書,就留在家裏當了個土財主。”他說完,在許雲平讪讪的表情中斜睨他一眼,解釋道:“你忘了,我才是住在這裏十幾年的那個。十裏八村發生的事,我都有耳聞。”
“啊……我忘了這茬了。”席瓊終于扳回了一城,笑容慢慢浮上臉龐。許雲平見他這樣,一點被駁了面子的尴尬都沒有,反而自喜于把人給逗笑了。
“老鄉,您知道曹員外家怎麽走嗎?我們是他遠房親戚,許多年不來走動了,忘了路在哪了。”席瓊路上攔住了個老頭,在他狐疑的眼神中,不動聲色塞過去了一錠銀子——這還是跟許雲平學的。罪魁禍首就在旁邊看着,澄澈的眼珠中浮現出絲絲玩味的笑意。那老頭接了銀子,也不再想這是哪門子來打秋風的親戚,熱絡地一拍席瓊肩膀,說:“我知道,跟我來!”
老頭雖然年邁,但因為常年做農活的緣故,在土路上走的健步如飛,席瓊緊趕慢趕才堪堪跟上老頭的腳步。他見老頭放下了疑心,于是試探着打聽:“大爺,您在這住了好些年了吧?”那大爺邊趕路邊回應,聲如洪鐘:“當然了,我們家祖祖輩輩就住在曹家莊。哦,你們要找的曹員外,也是這樣。”席瓊緊接着又問:“哎喲說起我這位遠房堂叔,可是沒想到啊。當年我那麽一點點的時候跟着我爺爺奶奶來走過幾次親戚,他家那時候還沒發達呢。沒想到才過了十幾年啊,他家可是今時不同往日了。”那大爺聽了這話,也是唏噓:“誰說不是呢。當年大家都是一樣窮,誰又能想到這老癞子竟然能走這麽大的運,平白撿了好大一筆錢呢!”“害,咱們莊上的人就沒有再往那塊地裏刨刨的,興許那地裏還有呢!”許雲平故意把話往上引,他總覺得這傳聞奇怪,那地種了那麽多年,怎麽就平白多了一箱金銀呢。
誰知那大爺一臉疑惑:“什麽地?”席瓊忍不住:“就我堂叔刨到金銀的那塊地啊。”老頭恍然大悟,撓了撓自己打了绺的花白頭發,說:“真是越傳越離譜。你那堂叔可不是撿了一箱金銀回去,而是撿了個大貴人回去!”“這您可得給說道說道了。”許雲平和席瓊對視一眼。他們已經十分默契了,就憑這一句,已經嗅出了不同尋常的味道。
“那天曹老癞子下地的時候,看見地裏躺着個滿身是血的年輕人,怕人死在自己地頭上不吉利,就把人拖回家,找了大夫給看病治好了。結果那個人家裏可有錢了,寫了封信讓曹老癞子的大兒子送進城去,轉頭就提回來一大兜金銀財寶。”席瓊一臉恍然大悟的表情:“原來是這樣啊。”
說話間,曹家老宅已經到了。席瓊辭謝了大爺,待大爺走遠後,和許雲平一起閃身躲到了門口的大榕樹後面。
這時到了吃早飯的點,曹家飄出來袅袅炊煙。席瓊拍了拍胸脯,然後責怪地看了一眼許雲平,後者不自在的撓了撓鼻頭。“還好沒貿然進屋。你打探消息時都沒打探清楚,這曹老爺子根本沒跟兒子進城裏張家的宅子住。”許雲平自知理虧,沒敢接茬,只是伸出手來摸了摸席瓊的頭。席瓊那點子不快頓時就煙消雲散了。
咳嗽聲由遠及近,門突然打開了。席瓊往後躲了躲,剛好撞到許雲平的胸口上。不過兩人這時候都沒什麽心思管這些了,因為走出來的人,正是曹老爺子。席瓊悄悄跟許雲平咬耳朵:“果然是個癞頭哈。”許雲平不知道說什麽了。
曹老癞子手裏拄着拐杖,腋下夾了個小凳子,顫顫巍巍開了門,在門口找了個能曬到太陽的地方,把拐仗靠牆一放,掏出腋下的凳子,舒舒服服坐了下來。
許雲平長久住在京中達官貴人之間,不知道曹老癞子這是要幹嘛,但席瓊很熟悉,他耐心給許雲平小聲解釋:“鄉下老頭都愛這樣,在牆根底下曬太陽。他們太老了,下地已經幹不動活了,只能靠曬一天的太陽來打發時間。”
許雲平點了點頭,用眼神問席瓊,下一步該怎麽走。席瓊回了他一個“放心”的表情,志得意滿地走出了樹後,在許雲平頗為驚愕的眼神中直沖曹老癞子而去。
曹老癞子正閉着眼等暖融融的太陽照在身上,眼前突然蒙上了一道黑影,他疑惑地睜開眼,卻見面前站了個一身素衣、裹着厚厚狐裘的少年。那少年見他看過來,粲然一笑,露出一口白牙。自己的陽光被遮擋了,曹老癞子心裏還有些生氣,可被這樣陰恻恻的笑容一看,頓時氣都不敢撒了。
席瓊還維持着自認為十分和藹可親、能讓每一位老人感到溫暖的微笑,對地上漂浮的土粒毫不嫌棄,蹲在了曹老癞子面前,與他對視:“老人家,我是從北邊來的,走了許久口渴難耐,想問老人家讨口水喝。”曹老癞子這才回神,眼睛瞥向席瓊不染纖塵的厚重棉靴,還有整齊的像剛穿上要出去相親的衣冠,狐疑的拖着板凳往後退了幾步。
席瓊有些尴尬,忍不住扣起了袖口的雲紋銀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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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