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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至化二十九年,一聲嘹亮的嬰兒啼哭聲劃破暗淡天色。正在清心殿跟太傅大人下棋的皇上心無旁骛,他沉浸在棋局之中,無暇理會興沖沖跑進來報喜的小太監。

“皇上、恭喜皇上,賀喜皇上,淑妃娘娘平安誕下了一位小皇子!”小太監撲通一聲跪在皇上面前,喜形于色。按照往日的規矩,陛下下棋的時候,是不可以跑進來沖撞的。若是陛下下的順利,心情好的話,那倒也只是領一頓不重不輕的板子,可若是陛下心裏不暢快,掉腦袋都是尋常之事。

可今日的小太監顧不得自己的性命安危了。這是本朝第一位順利誕生的皇子,地位可見一斑。小太監心想,這樣大的喜事,陛下聽了自然會高興,一高興,定然不會治自己的罪了,若是龍心大悅,賞賜自己一番也不是不可能。

小太監心裏的算盤打得飛起,現實卻并非如此。夏日的午後酷熱難耐,可殿中卻長久清冷,地板也是冷冰冰的,跪的時間久了,小太監的膝蓋竟然都有些麻木了。他不着痕跡的活動了一下膝蓋,心裏打鼓。

又等了好一會,小太監還是沒有如願聽到皇上欣喜的聲音,他心裏奇怪,自己适才禀告的聲音并沒有很小,怎麽驚動不了陛下呢。他鼓起勇氣,提了提聲音,又喊了一聲。

“陛下……”

他尚未說完一句話,一枚棋子就裹挾着風聲砸了過來。小太監被砸了個正着,當即懵了神。

“大膽!沒看到朕正在跟太傅大人下棋嗎!管教你的大太監在何處?自去領罰。”怒吼聲讓小太監瞬間回神。他跪在地上瑟瑟發抖,頭磕在地上,發出砰砰的聲音:“陛下……陛下奴婢知錯了,饒奴婢這一次吧,奴婢下次……不、不,沒有下次了。”

他涕泗橫流,怎麽也想不到,皇子誕生這樣大的一件喜事,竟然還不足以讓陛下将心思從棋盤上收回來。

太傅大人手裏捏着一枚棋子,表情淡漠,他瞥了一眼怒氣沖沖的皇上,又看看跪在地上的小太監,那雙沒什麽感情的眼睛眨了眨,忽地笑了起來。他将手中的棋子扔回了棋簍裏,勸慰道:“陛下莫氣,适才陛下專心下棋,恐怕沒聽見這小太監所禀告的。今兒可是大好的日子,若是見了血腥,可就不好了。”

皇帝縱然滿腔怒火,卻也不能對自己最為器重的太傅發洩,他收回釘在小太監身上的視線,皺着眉頭看向太傅:“适才我過于專心,倒還真沒聽見他說了什麽。”

太傅擡手端了茶杯抿了一口,借着這個動作向小太監使了個眼色,小太監淚眼模糊,求生的本能讓他注意到了太傅的示意。他舉起袖子胡亂擦了擦自己的小臉,膝行幾步,放大了聲音:“奴婢罪該萬死,連個話都傳不明白,擾了陛下的雅致。适才淑妃娘娘宮裏傳來消息,說是淑妃娘娘誕下了一位小皇子。”

“那倒确實是大喜事,”皇帝摸着下巴沉吟片刻,又看了看太傅的臉色,“今日确實不宜見血,你這小東西,倒是會挑時候。帶路,去看看朕的兒子。”

小太監也沒想到居然還能轉危為安。他忙不疊地磕頭謝恩,在皇帝低頭喝茶的片刻,沖太傅丢了一個感恩戴德的眼神,不過并沒有引起太傅的在意。

小太監爬起身,在前引路。身後的皇帝不無遺憾:“今日沒下盡興,一會我差人送幾壇好酒去你府上,好歹給愛卿賠個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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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後當啷作響,應當是太傅大人在收拾棋子:“臣與陛下多年情分,陛下此舉倒顯得臣不懂事了。”

皇帝哈哈一笑,背過手去。

“太傅可要随朕同往?”

太傅笑了笑,搖了搖頭。

“今日府上來傳話,說犬子嚎哭不已,已有一日,臣回府上看看。”

說話間,太傅已經收拾好了棋子,落後皇帝半步,與他一同出了殿。

皇帝用手摸摸下巴,思忖片刻,拍了拍太傅的肩膀。

“遠山自幼便懂事聽話,今日反常大哭,應當是身體不适吧。這樣,一會愛卿回府的時候,朕給你指位太醫随你一同回府,替遠山看看。”

說罷,他擡手叫過來侍應在側的內侍。

“去太醫院請黃太醫随太傅走一趟。”

內侍弓着身子,聽罷後滿臉的為難。他觑了觑陛下的臉色,咬咬牙,開口說道:“啓禀陛下,黃太醫如今正侍奉在淑妃娘娘宮中,照料小皇子呢。”

皇帝皺了皺眉。他輕哼了一聲,不置可否。小太監已經開始瑟瑟發抖了。他是才入宮沒幾天的,當日得知自己要在禦前侍奉的時候還欣喜若狂,以為自己很快就可以平步青雲,能夠在禦前得到青睐,自此過上向往的生活,可沒想到,剛來到禦前的第一天,他便見到了這位陛下的喜怒無常。那天,奉茶的小太監不過是将杯中的茶水盛得稍滿了些,陛下一個眼神,他便被拖出去打斷了腿。

帶他的老太監說,若不是上一個小太監因為說錯了話被砍了頭,還輪不到他來陛下面前當值。他當時不以為意,如今卻深深為自己的性命發愁。一同入宮的小夥伴看自己在禦前侍奉,都以為自己春風得意,還上趕着巴結自己,可他們不知道,這是天天将腦袋別在褲腰帶上才換來的。

小太監不過十五歲,也沒過過幾年好日子,陛下那聲輕哼,讓他汗毛倒豎。短短幾秒內,他将自己并不幸福的一生回憶了一個遍。

他亦步亦趨跟着陛下,忐忑等待着對自己的發落。太傅在此時适時出聲:“陛下,皇子要緊。”陛下這才點點頭。

小太監低垂着頭,不敢直面聖顏。他只看見眼前一片金黃布料甩動,便聽見陛下改了主意:“那就去太醫院請王太醫吧。”

小太監如釋重負,忙不疊地告退,邊跑邊用袖子擦着額頭的冷汗。

一路跑到太醫院,小太監才終于放了心。

“怎麽了,逃命一般,跑的一頭汗。”在太醫院當值的宮娥是小太監的舊友,正在太醫院的院子裏曬藥草,一擡頭便看見小太監飛奔而來。

她處理好手上的藥材,從袖中掏出手絹來遞給小太監。“這不是雲公公嗎,在禦前當值這麽忙,還有空來太醫院轉轉?”

面對舊友的打趣,雲然苦笑着擺了擺手。他手撐在膝蓋上喘氣,緩了許久才開口。

“別提了,壓根沒有想得那麽好。若不是今日太傅替我說話,只怕你以後想見小的,就得去亂葬崗了。”

宮娥手一頓,藥簍險些掉在地上。

“怎麽會這樣?這幾日我在太醫院,也聽到了些傳聞。只是苦了你了,在陛下身前侍奉,聽着像是風光無限,個中辛苦,也只有自己知道。”雲然長嘆一聲,拍了拍腿上濺上的泥點子。

“誰說不是呢。王太醫今日當值嗎,我要傳陛下口谕。”

“在呢,你進去吧,我得把這些藥材收拾好,不然又要挨罵了。”宮娥皺着眉頭,朝裏面一指。

雲然交代好王太醫,又馬不停蹄往淑妃的寝宮趕。

他一路上腳步不停,趕到淑妃寝宮的時候,正趕上淑妃宮中的下人領旨謝恩。

淑妃倚在榻上,懷中抱着小小的嬰孩。

“陛下,皇子還未取名呢。”她眼中一派柔情,懷中抱的不僅是她懷胎十月生下的孩子,更是她往後幾十年的榮華富貴。

皇帝坐在榻邊,沉吟半晌後,将頭轉向了窗外。窗外有一叢竹子,時值盛夏,枝繁葉茂。他又将視線轉回淑妃寝殿之中,牆上挂着一幅桃花像,正是當年他親自畫了賞給淑妃的。那時候他盛贊淑妃面若桃花,如今美人卻多了幾分憔悴。“桃之夭夭,其葉蓁蓁,就叫葉蓁吧。”

淑妃将這句詩在心中默念幾遍,品出了些意味,于是面頰緋紅,抱着葉蓁行禮:“臣妾替蓁兒多謝陛下賜名。蓁兒将來一定像陛下期許的那樣,為皇家開枝散葉,枝繁葉茂。”

皇帝一愣,片刻随意擺了擺手:“活得開心自在,不受人挾制便好了,至于開枝散葉,看他的造化吧。”淑妃陪着笑臉連連稱是。

添了皇子,便是好一派封賞,就連朝中的諸位大臣,都沾了小皇子葉蓁的光,得了幾天休沐。

一大早,太傅獨子秦栖岫揉着惺忪的睡眼從房中出來,剛走到院子中,便看見了自家父親的身影,他吃了一驚,忙行禮問安。

秦栖岫字遠山,這名字和表字,都是皇上所起。自他出生起,皇上就十分看重他,連穿衣吃飯這種小事都會過問。不過秦栖岫也沒有辜負皇上的看重,自幼便十分愛讀書,甚至有幾分天才的端倪。

“免了。”太傅向來不在意這些虛禮,可不知為何,他家這位公子卻格外重視禮節,今年不過才七歲,就已經是朝中聞名了。

“父親,您今日不用上朝?”秦栖岫在秦太傅身邊坐下來,想喝水,又不太好意思。

太傅看出了兒子的窘迫,在心中默默嘆了口氣。

“也不知你小子是随了誰,總拘泥于這些所謂的君子之禮。喝吧。”邊說,邊給秦栖岫倒了一大杯水,看着他喝下去。

“大約是随了祖父吧。”他祖父早去世十多年了,換句話說,他就沒見過自己祖父什麽樣子,張嘴便是碰瓷。

“皇宮裏添了小皇子,陛下下令百官休沐三日。”秦太傅慢條斯理喝了口茶,對這三日的休沐不置可否。

“您也不用入宮陪陛下下棋了?”秦栖岫捧着杯子,躍躍欲試。

“我跟陛下說,你哭鬧不止,要趁休沐在家陪你幾日。”

秦栖岫撓了撓頭,一臉的不服氣:“我自從三歲起就不哭了。你不要在外面傳我的謠言。”

秦太傅放下茶杯,正視自己雖然才七歲卻已經十分老成的兒子:“你想進宮,我今日就把你送進去當皇子伴讀。”

“你是舍得,娘親可不會同意。”秦栖岫見跟爹的嘴仗讨不到便宜,便搬出了母親。

“早晚的事。”秦太傅站起身,抖抖衣袖,垂眼看了看一臉呆滞的兒子,施施然擡腳要走。

“為什麽?”秦栖岫将杯子一丢,也沒了故作少年老成的那股勁,三步作兩步跑到秦太傅面前攔住了他。

秦太傅輕嘆了一聲,蹲下身平視着兒子。

“栖岫,你現在還什麽都不懂,雖然比年紀相仿的孩子成熟些,可朝中的事,你卻還是一概不知。你也知道,為父是太傅,待小皇子到了開蒙的年紀,要給他做老師,而你又是我的獨子,勢必要入宮伴讀。”

秦栖岫小小的精致的臉皺了起來,他将手搭在秦太傅的肩膀上晃了晃,說:“我前幾日随母親去外祖父家中時,聽外祖父說,陛下忌憚我們家,是真的嗎?”

太傅苦笑,但其中的關竅,一個七歲的孩子,無論如何都不會懂。

“我與陛下是少年的玩伴,他怎麽會忌憚我們呢。罷了,待你大些,入了官場,一切就都知道了。”

秦太傅面上少有的露出了為難的神色,秦栖岫便乖順的抱住父親的脖子。

“爹,我必須要進宮當皇子的伴讀嗎?”

秦太傅将兒子抱起來,颠了颠,半是寬慰半是糊弄:“小皇子很乖,是個聽話的弟弟。而且等他開蒙,你都十幾歲了,不一定選你入宮。”

秦栖岫沒說話,他将頭埋在父親的脖頸中,根本不信父親的話。

“爹,你每次忽悠我的時候才會這麽抱着我哄我。”

秦太傅愣了愣,笑開了。兒子大了,不好糊弄了啊。

三日彈指便過去了,這三日,秦太傅一刻都不得閑。隔日上朝,周大人看着身側的秦太傅碩大的黑眼圈,十分不解,于是湊過去小聲問:“三日休沐,太傅怎得比平日裏看着還要憔悴?”

秦太傅瞥一眼周大人,用笏板遮着臉,壓低了聲音感嘆:“周大人家中沒有稚子吧?”周大人撓撓頭,心說我小女兒滿月宴還請他了,怎麽這會子裝起了糊塗?

“微臣家中一子一女,不過不如太傅家的公子懂事。”提到家中的一雙兒女,周大人的一雙眼都笑得眯了起來。

秦太傅點點頭,像是想起了什麽,他緊接着又說:“哎呀,犬子無狀,實在太讓人鬧心。”

周大人聽聞此話,來了興趣。京中人人都知道,太傅家的獨子向來乖巧懂事,雖然年紀不大,卻十分聰穎機敏,太傅提到自家的兒子時也是十分驕傲,何曾露出這樣苦惱的神情來?

“此話怎講?”周大人作洗耳恭聽狀,眼睛轉動,十足的八卦模樣。

秦太傅長嘆一聲,眉頭蹙起,十分苦惱的樣子。他看了看周大人,緩緩說道:“這三日休沐,遠山纏着我陪他念書,念書也就罷了,偏偏有那麽多問題。還時不時寫幾篇文章來讓我幫忙批改,真是讓人頭大。”說罷,他搖了搖頭,想到兒子求知若渴那副樣子,居然還有些後怕。

周大人撓撓下巴,幹笑兩聲:“這樣的好福氣,下官可是享不到。”

周大人心想,秦太傅這是得了便宜還賣乖吧。

說話間,司禮太監尖銳的嗓音響起,該上朝了。

“秦太傅,面色好生憔悴啊。”

說了一通緊急的公務,皇帝環視一圈,将目光鎖定在了秦太傅身上。秦太傅出列行禮,溫聲道:“多謝陛下挂懷,這幾日陪犬子讀書,操勞了些。”

殿中一派嘩然,各位大人都開始了竊竊私語:“怪不得人家太傅的兒子這麽優秀呢,還是太傅教的好啊。”“真是,不過才七歲,就求知若渴如此,虎父無犬子啊。”“劉大人莫要這麽說,令郎也十分優秀,令在下眼紅不已呢。”

又是一派恭維附和。皇帝和顏悅色聽着殿中的議論聲,半晌才擡起手來,示意安靜。

他盯着秦太傅,目光銳利,又隐含着期待:“秦太傅是會教育孩子的。如今皇子出生,太傅也該着手準備當師父了。”

朝中又是一片嘩然。本朝的太傅有許多,秦太傅卻是其中地位最高者。按照歷朝的規矩,秦太傅只做帝師,這也就暗示了百官,葉蓁将會是未來的太子,在如今的皇帝百年之後,他将名正言順繼承他的一切,包括皇位。

這其實在群臣的意料之中。如今的陛下年近四十,血脈卻十分凋敝,只有葉蓁一個皇子,公主也寥寥無幾。他無心後宮,這本就是大家心照不宣的秘密。若無意外,葉蓁之後,也許再也沒有皇子皇女出生了。葉蓁的生母是淑妃,而淑妃的母家,又是朝中肱骨,多半的朝臣,都或多或少與淑妃母家有着各種各樣的姻親或者糾葛,子憑母貴,葉蓁無論如何,都是太子的最佳人選。本朝立賢不立嫡,即便将來皇後誕下皇子,也無法動搖葉蓁的地位。除非将來的葉蓁是個生活不能自理的傻子。

只是大家都沒有想到,葉蓁還未滿月,陛下便已經将此事公之于衆。雖然并沒有直接下一道旨意公布,卻也差不了多少。

下朝後,幾個大臣圍在秦太傅身邊阿谀奉承:“恭喜秦太傅,日後就是帝師了。”

秦太傅眉頭蹙起,瞥了那大臣一眼,示意他噤聲:“如今太子之位懸而未決,帝師之事,大人未免思慮過早。”

那大臣讪笑幾聲,臉色未變,他瞧了瞧附近的人,見都是熟人,這才放心大膽地說:“大人,誰當太子,不是看您嘛。您是帝師,陛下讓您輔佐哪位皇子,哪位皇子不就是将來的……”

最後幾個字,他顧忌着隔牆有耳,并未說出來。可這也讓秦太傅變了臉色。

“好了,曹大人,不要再說這些玩笑話了。若是被人聽去了,你我的腦袋都要不保!”秦太傅重重揮了揮衣袖,先走一步,留幾個想拍他馬屁的大臣面面相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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