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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至化三十四年,葉蓁五歲。

仍舊是一個陰沉的夏日午後,沉悶的雷聲在雲端想起,宮人們行色匆匆,按照往常,這樣特殊的天色,他們在做事之餘,都會停下來議論幾句。但是這一天,他們卻沒了閑聊的機會。

淑妃病重。陛下晝夜守在淑妃寝殿之中,這在以前是從未有過的殊榮,即便是皇後,都沒有得到這樣的待遇。有宮人在私下感嘆,淑妃才是陛下真正喜歡的人。

殿門緊閉,只有送藥的內侍和太醫可以進去,沒有人知道,淑妃究竟怎麽了,也沒有人知道,殿內如今是個什麽樣的光景。

葉蓁被遠遠抱走了。生母病重,他卻對此一無所知。就連淑妃自己,都不願讓葉蓁知道。

她病歪歪躺在榻上。皇上并沒有守在她的床前,而是坐在外間,手裏捧着棋譜,面前擺着棋局。有送藥的宮人進來,卻只敢低着頭,不敢亂看。他們知道,這是不能對外說的秘密。

如果有什麽風言風語在殿外傳開,他們的腦袋就要保不住了。

淑妃的娘家人想要入宮探視,卻被攔住了。陛下下令不許任何人驚擾到淑妃娘娘養病。但總有人嗅到了不同尋常的氣息。

沒過幾天,淑妃離世。傳聞陛下悲痛欲絕,下旨将淑妃厚葬。而太醫院中,從來沒有一點關于淑妃病情的傳聞流傳出來。

淑妃盛大的葬禮結束之後,所有為她看過病的太醫都被外派到窮鄉僻壤之地做官了。而那些給淑妃送過藥的內侍,都因為各種原因觸怒了龍顏,死的死,除了陛下身邊侍奉了很久的小太監——雲然。

雲然被送到了大皇子葉蓁身邊,負責照顧大皇子的衣食起居。所有人都為雲然松了口氣。葉蓁出生之後,皇上十天半個月不入後宮一步,也就沒有其他的皇子皇女出生。如今皇上最喜愛的淑妃離世,大家都在猜測,作為如今唯一的皇子,又是過世的寵妃所生,葉蓁日後,就是當之無愧的太子。作為從葉蓁五歲起就開始照顧他的太監,雲然的地位自然顯而易見。

朝中上下,宮廷內外都在分析淑妃去世後,各人的得失,卻沒人意識到,有一個年僅五歲的小孩,剛失去了母親。

葉蓁哭着要母妃,乳母也很無奈。沒有陛下的示下,誰都不知道要怎麽勸慰年幼的皇子。出生在內廷,本來就與平頭百姓不同,即便心軟的乳母會心疼他失去了母親,更多的,卻是在為他的未來打算,或者說,是為自己的未來打算。

秦栖岫不同。在這場悲劇中,得失都與他無關。他垂眸看着懷中哭的一抽一抽的葉蓁,只能一遍遍拍着他的脊背,哄他睡覺。

“母妃呢?昨日太傅大人誇我了,我還沒有告訴母妃。”葉蓁環着秦栖岫的脖頸,抽抽嗒嗒的說。五歲的小孩,說話已經很清楚了,只是被哭聲壓着,顯得有些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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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栖岫從懷中艱難的掏出手絹,給葉蓁擦擦眼淚,溫聲哄他:“淑妃娘娘……她出宮去了,去了很遠的地方,等大皇子長多大了,她就會回來了。”

“真的嗎?”葉蓁将信将疑,他也跟乳母鬧過,可乳母只是跟他說,讓他乖乖的,快睡覺,從來沒有一個人跟他确切的說過母妃去哪了。

秦栖岫看着他通紅的眼眶,實在不舍得他這樣哭下去,又不願意騙他,只能摸摸他的頭,将臉貼在他被淚水打濕了的面頰上,說:“先不哭了好不好,我帶你去玩好玩的。”

自從淑妃死後,陛下從未來看過年幼的兒子。能在宮中立足的,都是人精,也就知道,陛下并不想讓皇子知道母親的死訊,他們三緘其口,對此閉口不談。即便這是未來的太子,在陛下心中,也并不是多麽重要。

秦栖岫無所謂,他是皇子,也是自己愛護的弟弟。就像父親曾對他說的,就算葉蓁日後做不了皇帝,當不了太子,對他而言那又有什麽關系。他對葉蓁好,并不是為了他的身份。

葉蓁喜歡跟秦栖岫一起玩。秦栖岫總會跟他說很多乳母、母妃都不會跟他說的話。甚至某些時候,相比于父皇,他更希望看到秦栖岫。

陛下着實消沉了好一段時間。一時間,朝堂上各種聲音紛紛嚷嚷,各種猜測層出不窮。某日早朝,陛下又下了一道讓所有人猝不及防的聖旨:立秦太傅——秦繁為攝政王,早朝改為十日一次,若非早朝時間,朝中有任何事務,皆有攝政王代為處理。攝政王之位,世襲。

朝堂上百官分為了兩派,一派早已經上趕着巴結起了新貴秦繁,另一派則是要以頭觸柱,勸陛下收回成命。陛下不為所動。

每十日一次的早朝,都會為攝政王一事吵翻天。

“陛下如今年富力強,處理朝政綽綽有餘,攝政王之位,實在沒有必要,還望陛下三思。”反對派的大人們跪在地上,一個接一個的頭往地上磕。有年紀大的老臣涕泗橫流,拍着胸口給自己順氣:“陛下,自從我朝開國以來,便沒有立攝政王的規矩,如今陛下倒行逆施,視百官的阻撓如無物,老臣九泉之下,如何面見先帝啊!”

陛下笑容和煦,說出的話卻十分冰冷:“先帝那邊不用愛卿解釋,待朕與世長辭之後,會親自向父皇請罪。”

此話一出,将進言的老臣氣個倒仰,伸着手抖了半天,什麽都說不出來。

“自從淑妃去世之後,陛下這脾氣,是一日不如一日了。”“誰說不是呢,往常何曾這樣與這些老臣頂過嘴。”幾個年紀稍大的文官在底下竊竊私語。淑妃去世後,陛下的變化,有目共睹。

老臣死谏不成,便有其他的大臣另辟蹊徑:“陛下,歷朝歷代,攝政王皆是由皇親國戚擔任,秦大人并無皇家血脈,貿貿然将他立為攝政王,有些唐突了。”

陛下不以為意,随意擺了擺手,說:“朕與秦大人親如兄弟,不必計較他身上有皇室血脈與否。更何況,皇家血脈一直凋敝,你們看看,這朝中可有能擔當攝政王大任的,朕的親兄弟?”

這話說得滴水不漏。皇室子嗣稀少,這是衆所周知的事,如今在位的陛下,只有兩位兄長和一位弟弟,公主們也早也成家。而若不是陛下的兩位兄長早夭,皇位還輪不到他。至于那位弟弟,自幼便寄情于山水,閑來無事便四處尋訪名山大川,宮宴上都不見他幾次。而剩下的皇室血脈,最大的,跟秦栖岫一樣大,年方十二。

百官啞口無言,只好各懷鬼胎地盛贊陛下此舉英明。而那些老臣,也只能一拂袖子,接受了這個事實。

下了朝,還未等各位大人恭喜新任的攝政王,秦繁就被陛下叫走了。

殿內,秦繁與陛下相對而坐,兩人面前這次沒有放棋盤,而是只有茶水與糕點。

“怎麽樣,今日早朝,你一言不發,可是在怨我?”陛下親自給攝政王倒了茶水,推到他面前。

攝政王颔首,捧起茶杯,輕輕笑了一下。

“怎麽會。陛下想做什麽,一定有自己的道理。”

自從淑妃死後,殿中服侍的人就少了很多。宮人們只當陛下還未從悲傷中走出來,卻沒有幾個知道真正的原因。

“陛下,你身邊,連個奉茶的人都沒了?”秦繁打量了一下空空蕩蕩的寝殿,不免有些疑惑,更多的,是無奈。

而陛下卻一臉的無所謂,随手一揮,說:“這樣多清淨啊。朕一早就不喜歡那麽多人圍着。可也沒辦法,那些人,殺不盡呢。”

“太過激了。”秦繁抿了口茶水,舌尖泛起熟悉的味道。他搖了搖頭,不太同意陛下的舉動。

“這樣的日子,我已經受夠了。”空茶杯在陛下的手指間靈巧的滾動了一圈,而後被穩穩放在了桌上。

“淑妃的死,是你造成的吧。”雖是疑問,但秦繁心中卻已經有了答案。

陛下苦笑了一聲,眼中籠上了一層落寞:“我沒想害她的,只是,她讓我太難做了。她其實也只是個無辜女子,被父兄送入宮中來,與我的那些妃子争寵,明槍暗箭不知經歷了多少。最後,還要被我利用。”

“淑妃母家在宮中安插了那麽多眼線,要躲開,也不容易吧。”出生在權貴人家,就是淑妃悲劇的開始。即便她沒有被送入宮中,也會被許配給其他的勳貴來聯姻。她一出生,命運就已經注定了。

“我沒讓他們進內殿,只讓他們将藥放在外殿的桌子上。淑妃沒了之後,她宮中養的那幾盆菊花也死了。”陛下意有所指。秦繁一時沒有說話。他心中五味雜陳,自然也注意到,陛下的自稱,讓他們像是回到了剛認識的那幾年,他還不是太傅,他也不是皇帝。

見秦繁沒有出聲,陛下自嘲地笑了笑,單手支着腮,有種看淡了一切的超然:“做皇帝做到我這個份上,要殺個人都偷偷摸摸的,還得親歷親為,也是沒有幾個了。”

“淑妃的母家,手伸得确實太長了。”茶杯落在桌上,發出清脆的碰撞聲,無人在意。

“朕還未登基的時候,他們就已經在籌備了。想方設法弄死了我的兩個兄長還不算,你知道嗎,在淑妃之前,他們還曾送過另一個女子給朕。”

“那個在你還是皇子的時候就沒了的側妃嗎?”秦繁眯着眼睛,想了很久,才從記憶的角落中找到一個模模糊糊的身影。

那是個很愛笑的女孩子,陛下很喜歡她,對她的寵愛甚至超過了對當時的正妃的。只是後來不知為何,那個少女卻突然掉入了荷花池中。

“宮中因為各種原因死掉的女子太多了。可有幾個,是真正的意外呢?你猜,那個側妃為什麽溺死了?”

陛下湊近了秦繁,挑了挑眉問他。

秦繁也是在深宅大院中長大的,這樣的事見過聽過不少,無非是內宅争鬥,為了争寵,為了後半生的安穩。他張了張嘴,一句“因為內宅争鬥”還沒說出口,觸及陛下複雜的眼神,他意識到這件事并沒有這麽簡單,于是改了口。

“因為她的母家……沈家?”

陛下勾了勾唇角,一個冷笑出現在他臉上。

“沒錯。她失足溺水之後,我還難過了一陣。那時候沈家雖然已經有一些無法無天的趨向了,卻并沒有像現在一樣無孔不入。我暗中派人查過,她溺水之前,曾斥責過她家中帶來的陪嫁丫鬟。那天,她并非心血來潮要去看荷花,而是被那陪嫁丫鬟三番四次的慫恿鼓動,這才走到了荷花池邊。那丫鬟,正是她落水後去搬救兵的那個。當時她身邊,只有那個丫鬟一個人。”

饒是見慣了許多生死,聽到陛下講出這樣一樁陳年秘辛的時候,秦繁還是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陪嫁丫鬟,是出閣的女子身邊最親密的人,甚至比自己的夫君都值得信賴,但那個側妃,卻是被她最信任的人所害。

“那丫鬟是沈家的人,卻不是我那側妃的人。又過了很久我才想明白,我的側妃為什麽要斥責那個丫鬟。因為丫鬟受了沈家的命令,讓她打探我身邊的消息,而因為我對她的關心和疼愛,讓她産生了反抗父兄的念頭。”

下朝的時候天色将明,而如今,天色大亮,将晦暗的大殿照得明亮,仿佛沒有一寸陰暗的地方了。

“所以,登基後,你甚少進後宮,甚少寵愛妃子,就是怕出現像那個側妃一樣的情況?”

“後來,我突然想到了一點,我為何不能借此麻痹沈家,甚至做一場戲,讓沈家再也無法往我身邊安插眼線呢。”

長久的沉默。秦繁盯着杯中起伏的茶葉梗,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陛下,你跟以前不一樣了。”半晌,他突然說。

陛下哈哈一笑,輕輕拍了拍秦繁的肩頭。

“別叫我陛下啊。我都不自稱朕了。這個皇帝,做的實在是沒意思極了。”

“元洲。”葉元洲一愣,他沒想到,秦繁真的不再喊他陛下,而是喊他的表字,就像他們一起讀書時那樣。

“對不起,秦繁,僅憑皇後的勢力,已經不能與沈家抗衡了。我不能讓這江山改姓沈。”

“我知道,你是想讓我與沈家分庭抗禮。但……”

秦繁有些為難,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擔此重任。

葉元洲打斷了他。

“你不需要做很多,只用像讀書時那樣就好。去施展你的抱負,你不只是帝師,更應當是朝堂的肱骨棟梁。沈家不會動你,我若是死了,在死之前,一定會想個萬全之策保你和遠山無恙。”

葉元洲眼中有祈求的神色。他像是當年背不出文章來,向秦繁求助一樣,朝堂中的事,他也下意識要向秦繁祈求幫助。

秦繁的表情漸漸堅定。

“我也不願沈家一直嚣張下去。只是,我希望,遠山日後可以好好的。”

“攝政王之位世襲,你我若是不在了,遠山就是蓁兒的攝政王。”葉元洲眼底映着朝陽,他雖然不是個多好的皇帝,但是他想在自己的有生之年,讓自己的兒子,能夠過得輕松一些,起碼,不要像自己一樣,除了秦繁外一無所有,也只有秦繁一個幫手。

“說到大皇子,你是不是對他太過冷淡了?”提到葉蓁與秦栖岫,秦繁便有些頭疼。這幾日,秦栖岫知道了宮中的乳娘哄不住葉蓁了,隔幾天就要讓自己帶他進宮哄葉蓁。秦繁也心疼葉蓁年紀小小便沒了庇護他的母親,卻也心疼自己的兒子。才十二歲,就每天進宮幫着皇上帶孩子。

“蓁兒長得太像他母親了。”葉元洲皺了皺眉頭,想到葉蓁,他也很是頭疼。為了不出現當年沈家暗害皇子皇女的情況,葉元洲十分小心的對待自己為數不多的幾個女兒,生怕就連女兒都遭到他們的算計和毒手。後來生了葉蓁之後,他更加小心了。雖然這個孩子身上也有一半沈家的血脈,但他不敢冒險,對葉蓁,只是普普通通。甚至相比起他的幾個姐姐,更是冷淡了。

“你是覺得這個孩子身上有沈家的血脈,就對他有意見嗎?”秦繁眯了眯眼,打量着葉元洲。

“怎麽會,我也知道稚子無辜的道理。我擔心若是其他的妃子誕下皇子,會被暗害,故而選擇了淑妃沈氏,這孩子,也是因為我的算計才出生的。我已經十分虧待他了,又怎麽會對他有什麽看法。”葉元洲搖搖頭,想到那個乖巧卻十分愛哭的孩子,有些無奈,也有些心疼。

“大皇子他……是個很乖的孩子。”

“這我知道。可我就是怕他太乖了,日後容易被人拿捏。”他捏了捏眉心,乖巧,只是對于父母而言的。越是乖巧的孩子,越是容易被人操控。有時候,乖巧并不是件好事。

“日後有遠山照看,應當無礙。”秦繁将手擱在葉元洲的肩頭。手下的布料中,繡着一只張牙舞爪的金龍,像是随時要騰空而起。這身龍袍,看起來輕飄飄,實則壓在肩頭沉甸甸的。

“但願如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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