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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延嘉九年的除夕前夜,攝政王離世。

他甚至沒有再跟葉蓁他們過一個年。也許是将心中一直積壓的事都交代清楚了,他即便心中仍有遺憾,也能閉上眼睛放心走了。葉蓁和秦栖岫始終伺候在他身邊,他的離開,沒有一點痛苦,甚至臨終的時候,還是笑着的。

葬禮隆重而肅穆,甚至可以比肩當年的淑妃葬禮。陛下對攝政王一脈的重視程度,看在所有人的眼裏。

但這并不是葉蓁有意為之。先帝駕崩的時候他才五歲,病榻前也沒有侍候多久,他現在長大了,秦繁對他的意義又不僅僅是老師或是攝政王。于情于理,他都會以對待父親的方式,對待秦繁。

攝政王妃仿佛一夜之間老了許多歲。她穿着素白的喪服,更襯得一張臉毫無血色。眼睛因為哭了太久,已經漲紅了,腫着,見者無不落淚。

她心力交瘁,卻還要強撐着為秦繁主持喪禮,秦栖岫和葉蓁想勸她歇歇,她沉默地拒絕了。

“母親,這裏有我跟陛下,您放心,一定不會出岔子的。更何況還有禮部的人盯着,您不信我們倆,總要相信禮部的吧。”

這樣的話重複了太多次,攝政王妃忍無可忍:“你們去歇着吧,讓我送王爺最後一程。這也是他生前的心願。”

秦繁與葉蓁沒了辦法,只好任由王妃操辦。

果不其然,秦繁的喪禮一結束,王妃便病倒了。好在王妃向來在府中養尊處優,從來沒操心過什麽,身子骨硬朗,沒有什麽大事。不然,葉蓁就真的要崩潰了。

葉蓁一下朝就往攝政王府跑,在王妃身邊噓寒問暖。兩位太傅知道陛下與秦繁的關系非同一般,感情深厚,也從未阻攔過,只是默認暫停了一段時間的上課。

王妃見到葉蓁,也只是客氣疏離地笑笑,像普通的夫人那樣,雖然尊敬,但并不想親近。

葉蓁委屈不已,他問:“王妃娘娘,可是我哪裏做錯了,讓您對我不喜了?”

彼時的王妃已經能站起來下地走動了。她披着冬衣,用無比複雜的眼神看着葉蓁:“陛下,您一直是我心中的好孩子。但是,遠山繼任攝政王後,您還是不要再來了。”

扶着王妃的秦栖岫也十分震驚,他與葉蓁異口同聲:“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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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妃笑容慘淡,她說:“王爺年輕的時候,身體很好的。可是後來,處理朝政大事,太忙了,身體也每況愈下。陛下,他若不是為了你,不是為了這個朝廷,怎麽會這樣?還有遠山,你想做什麽母妃不攔着你,但是要永遠記得,你的身體是自己的,可說句大逆不道的,這個國家不是你的。總有人會為你擔心。”

葉蓁舉起的手垂了下去,王妃雖然語氣平靜,但每個字都像是指責。他無法否認,事實就是如此。

他看了看同樣沉默的秦栖岫,張了張口,只說了一句:“好的,娘娘先好好休養。”

秦栖岫将葉蓁送到門口,說:“你別往心裏去,母妃只是哀傷過度,她沒有怨你的意思。”

葉蓁看向攝政王府的牌匾,上面還挂着喪事用的白幡。

“沒事,我知道,你好好在家陪她吧,不用急着上朝。”

秦栖岫點點頭,眼中滿是說不出的哀傷。

攝政王的喪禮堪比國喪,過了半年之後,秦栖岫安排完了東濟縣的事務,葉蓁又讓吏部另選了縣令上任,待處理完所有的瑣事之後,新任的攝政王即位。

起初,沒了秦繁在旁指導,葉蓁和秦栖岫像摸着石頭過河,糊裏糊塗的,好在秦繁留下的人十分靠譜,這才沒讓朝政出現什麽大的損失。

不得不說,秦繁是位好老師。他教葉蓁的時候,就一件事能延伸出好幾條策略,舉一反三對葉蓁來說并不算難事。

秦栖岫能在短短兩年內将東濟縣治理的井井有條,對朝政自然也有自己的心得。雖然就像秦繁所說,攝政王與縣令雖有不同,但殊途同歸,秦栖岫只要是上手之後,習慣一段時間,便足以應付了。

秦栖岫和葉蓁都是秦繁一手教出來的,行事作風與秦繁相差無幾,對于朝中的其他大人而言,秦繁在不在,差別都不大。

葉蓁下了朝後還是會跟着太傅們上課,但秦栖岫即便回到了京中,也不再去陪着葉蓁一起上課了。無他,攝政王每日都太忙了。葉蓁若是上課,那他上課期間,秦栖岫就要粗粗的篩一遍今日呈上來的奏折。這是以前的秦繁每天要做的工作。

秦繁在的時候,這項工作無人有異議,他的資歷與地位不容任何人質疑,但換成攝政王變成了秦栖岫之後,許多人便有了不同的看法。

“今日王大人說,我不應該再像父親那樣,在你之前先看一遍奏折了。”禦書房內,葉蓁正坐在龍椅上奮筆疾書,秦栖岫坐在他的右手邊,百無聊賴地捏着筆轉。

“為什麽?”葉蓁依舊在紙上寫着什麽,頭都沒擡。自從秦繁逝世以後,各種反對的聲音像是雨後春筍一般冒了出來。從前沒有那麽多,應當是秦繁用一己之力,将它們盡數壓下來了。

“不知,王大人的意思是,你已經能獨當一面了,不需要我畫蛇添足。”秦栖岫低着頭忍不住笑了一下。其實王大人的話,要比他轉述出來的更為過分,但他不欲讓葉蓁聽到,平添煩惱罷了。

葉蓁終于停下筆,略一思索,說:“此話不止王大人說過,劉大人、馬大人都曾對我說過。”

他看了看秦栖岫,突然抿着嘴笑了一下,又說:“你猜他們說什麽?”

“說你我年紀相仿,完全沒有幫你看奏折的必要?”

秦栖岫瞥他一眼,也笑。同樣的話,他們都聽了許多。攝政王的地位太高,有些人坐不住了。

葉蓁執筆沾了沾墨,很是無所謂:“讓他們說去吧,我就不照做,他們有什麽辦法。”

“他們明顯是在針對攝政王府,我已然成為他們的眼中釘肉中刺了,以後這樣的事只會多不會少。”

“那你想好如何應對了嗎?”葉蓁放下筆,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秦栖岫攤了攤手:“沒有。”

說罷,二人相視一笑。

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就算秦栖岫想出了辦法,躲過這次的事,卻不能每次都想辦法躲過去。

“你寫什麽呢?”他眼神垂落到桌上,瞥見了葉蓁正在寫的東西。離得有些遠,他看的不是很清楚,只能看見一團團的墨跡,看不出是什麽內容。

葉蓁“哦”了一聲,将紙放在秦栖岫面前讓他看:“這是老師之前囑咐我的,要每日都寫的文章。”

秦栖岫頗為意外,他說:“我記得你從前寫文章沒有這麽快的,總是要思考很久,如今看你奮筆疾書的樣子,真有些意想不到。”

葉蓁得意的晃了晃身子,說:“識別三日,當刮目相看。”

說完,他情緒又低落了下去。他想到了秦繁。秦繁剛開始教他寫文章的時候,他寫不好,總是胡謅一張不知所雲的墨團交上去,後來秦繁就讓他抄文章。把歷代的文人的書都快抄了一遍。再後來,葉蓁便知道文章要怎麽寫了。他曾搞不懂秦繁這樣做的理由,明明他跟秦繁都很忙,為什麽還要拿出那麽多時間來,讓他抄文章寫文章呢。秦繁說:“宮宴上或者早朝上,你總免不了要說些長篇大論,總不能次次都有所準備,将要說的話提早寫好,然後再背過吧。多寫些文章,讓你的思緒清明些,若是有需要,便不會慌神。”

葉蓁一開始并沒有察覺到這一點,後來他寫文章越來越熟練,說什麽話的時候,也随之連貫了。這個習慣,他也便保留了下來。

秦栖岫草草掃了一眼葉蓁寫的文章,覺得沒什麽大問題,便說:“時候不早了,我得回府了。母妃還得有人照顧。”

葉蓁嗯了一聲,囑咐他慢些,路上注意安全。他猶猶豫豫的,開了幾次口,都沒有說什麽。秦栖岫何其敏感,自然能察覺到葉蓁有話要說。他停下動作,說:“你有什麽話直接說吧。”

葉蓁吞咽了一下,說:“王……太妃還是那副樣子嗎?”

秦繁已經過世,他的夫人也自然不能再稱作王妃了。葉蓁總是忘記這件事,足足有半年,才将這個習慣改正。

秦栖岫點了點頭,她垂下眼簾,葉蓁看不清他的神色。他說:“還是老樣子,不讓人侍奉,将府上所有的侍從都打發走了,只留下了幾個忠心耿耿的老仆。她身邊只有當年的随嫁丫鬟,如今年紀大了,也是個老嬷嬷了,雖然待母妃還是從始至終的上心,但記性已經不如當年好了。而且母妃身體雖說已經沒什麽大礙了,但也傷了根基,身邊離不得人。”

葉蓁思量片刻,試探着開口:“真的不用我派些人去王府上幫着照顧照顧嗎?”

秦栖岫趕緊擺手,勸葉蓁趁早打消這個念頭:“自從父親去世之後,母妃就十分不喜宮中來人。有時候傳旨的公公到府上,她只是将禮數做足,但從不肯給人一個好臉。”

葉蓁垂下頭,目光恰好落在桌上的紙頁上,他說:“我知道,宮中欠了她太多了。她這樣也是應該的。”

秦栖岫安慰他:“但母妃還記挂着你,昨日還跟我說,怕你盛夏貪涼,吃了涼東西壞了肚子怎麽辦。她并沒有遷怒于你。”

葉蓁笑了一下:“王妃還記得我這個毛病呢。”

每年盛夏,宮中雖然都有種種的消暑措施,但不知為何,就是要比民間熱很多。葉蓁自小就很怕熱,年年最熱的時候,都要去攝政王府避暑。無他,秦繁酷愛各種樹木,尤其是能長得十分高大的,遮天蔽日,将盛夏的陽光都隔絕在葉片之外。攝政王府種了密密麻麻的參天大樹,葉蓁每次酷暑去了都不想再回宮了。

太後原本不贊成葉蓁去攝政王府的,但是葉蓁自有妙計。有次,葉蓁的寝殿中,冰塊化盡了,葉蓁不告訴宮人加冰,而是生生忍着,忍到中暑之後才讓人加冰。中暑了他也不跟太後說,而是在去給太後請安的時候,暈倒在太後的寝殿之中。太醫把不出葉蓁是什麽時候中的暑,只能将責任推到皇宮中實在太過悶熱上。

葉蓁便仗着自己小,所有人都覺得他天真可笑,提議将宮中種滿像攝政王府那樣的參天大樹。太後是絕對不允許那些參天大樹将巍峨的宮城遮蓋住的。沒辦法,葉蓁只好被送到攝政王府上避暑。

王妃知道葉蓁怕熱,便經常吩咐廚房做了冰涼解暑的東西送到葉蓁住的小院子裏。葉蓁那時候年紀小,根本就沒有自制力,王妃給他送他就吃,後來吃太多了鬧肚子,王妃知道了之後懊惱不已,開始控制每日往葉蓁的院子裏送涼東西的次數和量。

這件事并沒有讓太後他們知道,只有攝政王一家三口以及每天給葉蓁送止瀉藥的雲然知道。

後來,每年夏天,葉蓁在攝政王府的時候,吃的東西攝政王妃比雲然都講究上心。

“是啊,若是什麽時候得了空,便去府上陪我母妃說說話吧。”秦栖岫已經走到門口了,一只腳邁了出去,然後回身,看向葉蓁的眼神頗為複雜:“記得不要穿龍袍。”

葉蓁笑着點點頭。

秦繁的去世,讓王妃用了很久的時間才能勉強接受。葉蓁并不怨恨攝政王妃,如果換做是他,也會逃避宮中的一切。

就像是知道了淑妃死訊的他,如今試圖躲避開關于先帝的一切。他有時候在想,秦繁告訴他這一切幹什麽呢,他改變不了已經發生了的一切,不能讓淑妃和葉元洲都死而複生。

父親殺死了自己的母親,而後自殺,這放在誰的身上都受不了,更不用說一直蒙在鼓裏的葉蓁了。宮人躲在角落嚼舌根的時候,提到前朝的事,一定會說,先帝有多疼愛前朝的淑妃,葉蓁從前不知道真相的時候,還認為先帝是個用情頗深的好皇帝,但知道了這所有的隐情之後,葉蓁只覺得這話無比的虛僞和惡心。

他讓所有人都以為自己深愛着淑妃,可背地裏,卻親手送淑妃走上了黃泉路。宮人說,淑妃如何賢良淑德,雖然是沈氏的女兒,周身卻沒有半點的驕縱放肆,在當時的皇後、現在的太後面前,也是謙遜有禮。可葉蓁卻無從得知,淑妃這樣,究竟是不是發自內心。

她知道她的夫君不僅不愛她,還從從始至終都在利用她、甚至要了她的命嗎?

葉蓁只能确定一點,淑妃并不是自願赴死。

在葉蓁有限的記憶中,淑妃是十分愛他的,葉蓁是她的挂礙,她怎麽可能甘心将自己的幼子抛下呢。

桌上剛寫好的文章被他攥起揉爛,染了自己一手的墨跡,他卻恍然未決。

他将頭轉向一旁的窗子,外面樹影婆娑,日光被切成一塊一塊,在牆上留下斑斑點點的痕跡。明明是盛夏,可他卻無端地覺得寒冷,這座恢弘的宮殿群中,發生了太多見不得人的事。他突然就理解了,葉元洲為什麽要自殺,要脫離這一切。

“陛下,太後娘娘請您過去一趟。”雲然已經在門口站着等了許久。自從秦栖岫走後,葉蓁便在禦書房中發呆,不是看着手上的墨痕,就是看向窗外,神色也越來越不對勁。他趕忙上前提醒,喚葉蓁回神。

葉蓁回過神來,答應了一聲,站起身就要往外走,雲然忙将他拽住:“陛下,一手的墨跡呢,不急,奴才打水來給您洗洗。”

葉蓁好像才發現手上的髒污一樣。他攥了攥手,像是沾了滿手的鮮血一樣,想将這一切都遮起來:“好。”

等雲然打來水,他急切地将手放進水中,任由水流沖刷掉手上的墨跡,而後清澈的水被染上髒污。

“太後可有說喚朕何事?”收拾停當後,葉蓁走失已久的神智終于緩了過來。他邊走便問,雲然在身後極為艱難的跟着他。

“陛下慢點走,奴才跟不上了——太後身邊的嬷嬷沒說什麽,看神色,也不是很急,應當不是什麽大事。”葉蓁的身量比同齡人要高一點,步子邁的也大,雲然每天跟在他屁股後面,都要小跑才能跟上。

葉蓁取笑了雲然一聲,他說:“怎麽了,雲然公公?你才多大,就已經走不動路了?”

雲然擦擦額頭的汗,說:“陛下可別取笑我了,奴才這身子骨不比陛下年輕,陛下多擔待些。”

葉蓁背過手去,将步伐慢下來:“既然太後不急,我們也不急。繞路去禦花園看看,給太後帶支荷花?”

雲然怎麽敢違背聖意,尤其是想到太後身邊的嬷嬷們那副盛氣淩人的樣子,他心中竟十分同意葉蓁的行為。既然不急,那多等會又如何。

葉蓁帶着雲然,溜達到禦花園,悠閑地賞了會景,看荷花看的正好,多多嬌豔,攀折下來可惜,便作罷了。

“給母後請安,兒臣适才在禦書房寫文章,一時文思泉湧,不忍心放下筆,生怕這一點靈感即刻消散,便來得晚了些,母後不要怪罪兒臣。”

葉蓁給太後請安,睜着眼睛說瞎話,将自己适才逛禦花園這一節瞞了下來。皇上如此用功,做母親的自然不能責罵怪罪,太後等了許久,也不好意思說什麽。

“無妨,這是好事。今日請陛下撥冗來哀家寝宮一趟,是為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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