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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從靈啊,定好目标了吧。最後一年了,可得好好考,別像你哥那樣,就考了個普普通通的一本,丢死人了!”
卓從靈的大姨手裏攥了把瓜子,邊指點江山,邊眉飛色舞,唾沫橫飛。坐在她對面的卓從靈不着痕跡的往後仰了仰身體,以避免戰火波及到自己身上,盡管身邊的親戚們已經開始圍攻自己很久了。
她不太習慣這種吵鬧的環境。十幾歲的時候,她身邊從來都沒有出現過像這樣年紀的女人。蕭如很少向卓從靈提起過她的家庭,也沒有帶卓從靈跟她娘家的人有過什麽接觸。當年的蕭如很争氣,從一個小山村裏考了出來,并拒絕了姐姐為她介紹的四十歲光棍,毅然決然跟卓丞結婚,從此,她回家的次數屈指可數,更不用說讓卓從靈接觸這群人了。
那邊蕭如的大姐還在喋喋不休:“從靈啊,第一次來大姨家,大姨沒有什麽招待你的,知道你從小住在城裏,吃的用的都是好的,你可不要嫌棄我們農村裏這些拿不上臺面的東西啊。”
卓從靈順從地夾了一筷子菜,塞進嘴裏,嚼了幾下之後用力咽下去:“不會的,大姨,很好吃,我很喜歡。而且我在家裏就吃這些的,您不用太客氣。”她臉上還挂着得體的笑,不願在第一次見媽媽的親戚時,讓媽媽臉上沒光。
大姨卻變本加厲:“哎呀,如如啊,我說你就讓孩子吃這個啊。孩子今年要考大學了,可得吃點好的。臨走的時候,讓你媽逮只雞走,好好給你養養身子。”蕭如臉上有點挂不住,但她性子一貫剛硬,若是有人對她冷嘲熱諷,她一定是要還回去的。
她随手用筷子扒了一下自己碗裏的飯,笑語盈盈:“大姐你也知道,我在家的時候就是很精細的人,我一直覺得,做飯什麽的,材料不算重要,就算像今天吃的這些,做出花樣來,孩子願意吃,營養就能跟上了。要是弄一些昂貴食材來,做的不好吃,孩子一筷子都不碰,那再有營養都沒用。”
蕭如的大姐臉色變了變,還是沒忍住當衆跟蕭如吵起來。她在心底啐了一口,看不上蕭如那副做派。但飯桌上還坐着很多年沒見過小女兒的一對老人,她不能讓老人寒了心。
蕭如的母親已經快八十了。自從蕭如十八歲考上了大學,就基本上跟家裏斷絕了聯系,三十年間沒回家過過年,也沒跟家裏打過幾個電話。這次回來,還是她父親身體一天不如一天,馬上就要駕鶴西去了。老人自知年輕的時候對小女兒多少有些虧待,臨終最大的心願就是見見多年沒見的小女兒。蕭如畢竟不是鐵石心腸,在老母親的百般央求之下,還是同意回來看看二老。
正好卓從靈這幾天學習壓力有點大,蕭如也想帶她出來散散心。可沒想到,那麽多年沒見了,大姐還是這樣一副瞧不起任何人的樣子。這讓蕭如生出了幾分後悔。
酒過三巡,話題自然而然又繞回了卓從靈身上。老人家這還是第一次見卓從靈,怎麽也看不夠。只瞧着這小丫頭水靈靈的,一雙大眼睛眨巴眨巴的,又文靜又聽話,乖的很。老爺子體力不支,吃了幾口飯就去沙發上靠着了。老太太還有點精神,追着母女倆問這問那。
“如如啊,從靈她爸怎麽沒一塊來啊。”老太太想了很久,還是想問問。蕭如的筷子頓了頓,随即又恢複了正常:“我倆離婚了,他來幹什麽?”
卓從靈的大姨愣了愣,随即一陣竊喜,她仿佛終于找到了由頭,看了看老太太不太好的臉色,膽子壯了起來。她拿腔拿調,把筷子往桌子上重重一扔,指着蕭如的鼻子就開始指責:“你離了婚了還回來幹什麽!你不嫌自己晦氣嗎!我要是你,早拿根繩子把自己吊死了。真沒本事,連自己男人都留不住,離了婚還有臉往娘家跑,也不怕把晦氣帶到娘家來!我當年給你介紹的,我們鄉裏那個男的多麽好,不就是年紀大了點嘛,家裏那麽有錢,你還挑三揀四,非要自己出去找那樣的男的。好了吧,被人甩了吧。再找你還找得着好的嗎,你瞧不上我給你介紹的那個,人家現在還看不上你離婚帶個姑娘呢。”她說罷,忿忿不平的舉起茶杯來,将裏面濺上了她唾沫星子的,已經有些涼了的茶水一飲而盡。
她得意的看看蕭如難看到極點的臉色,心裏很是得意。出去上過幾年大學又怎麽樣,不還是被我罵的一句話都不敢說!從小就是被欺負的命,還想翻身?!随即她看向冷怔在原地的卓從靈,心裏不屑極了。還是大城市裏回來的孩子呢,呆呆愣愣的,一看就不聰明,沒見過大場面的樣子,真是随了她登不了大雅之堂的媽。除了這張臉長得還算拿得出手之外,簡直連村裏最一般的女孩子都比不過。話都不會說,倒是好拿捏。随即她靈機一動,計上心頭。
對着卓從靈,她又做出一副笑顏如花的模樣,假裝是個為孩子着想的好長輩:“從靈啊,到了找對象的年紀,別跟你媽一樣,跟天上飄着,還是踏踏實實的。咱們農村的孩子不比你們城裏的小夥子差,到時候大姨給你說個好的,家裏又有錢,長得又好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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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從靈第一次聽到離過婚的女人不能回娘家、離過婚的女人晦氣這樣的說法,一時震驚住了。她驚訝地睜大眼睛,看看蕭如,又看看陰沉着臉,一言不發的姥姥,最後撇過頭,看向了端着勝利者姿态的大姨。
她想離開這裏。太荒謬了。
她剛要起身,蕭如拍了拍她的手,讓她稍安勿躁。随後,蕭如将碗裏最後一口飯吃幹淨,用紙巾拭幹淨唇邊的油花。慢條斯理開口:“大姐,你說這話我就不愛聽了。是我死皮賴臉死乞白賴要回來的嗎,不是娘跟爹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求我回來的嗎。你當時是怎麽說的?你說,哎呀咱們姐妹那麽多年沒見了,我可想你了,咱們姐妹倆好好說說話!我都不知道,想跟我好好說說話的意思是指着鼻子對我們娘倆破口大罵啊。還想着給我閨女說對象?你打的什麽算盤,我心裏一清二楚。我知道,我考上大學了,你沒考上,嫁人了,你不甘心,心裏有疙瘩,所以當年藏我的錄取通知書,還好我最後找到了。你還拿我去給你自己做人情。給我介紹個四十多歲的老光棍,說什麽有錢有人品,還不是為了你自己。他要真有你說的那麽好,你自己為什麽不嫁,還上趕着讓我嫁呢!我就是不想跟你計較這個,但你今天可有點太過分了。你說我可以,但你別把主意打到我姑娘頭上來。這麽多年了,我什麽脾氣性格你們是知道的。今天是看在咱爹咱媽面子上,我也不讓你難做,但爹,媽,你倆說,我姐說我離過婚,晦氣,不該回家,這句話到底對不對。要是你們也覺得她說得對,我現在立馬就走,馬上把我的晦氣帶走。從此不進這個家門半步。”
卓從靈的外婆也沒想到事情會鬧到這個地步。她雖然對蕭如離婚的事頗有微詞,卻沒想到大女兒居然能說出這樣的話。她板着臉教訓了大女兒幾句:“老大,你聽聽你說的這是什麽話。這可是你自己的親妹妹,你不疼她,可就沒人疼她了。以後這樣的話不許再提了。這是如如的家,她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沒有晦氣這一說。”
一直默不作聲的卓從靈說話了:“姥姥,你說這是我媽的家,那我媽的家,是不是也是我的家?”卓從靈的外婆咧着嘴笑,卻不知道外孫女為什麽這麽問:“當然了。這裏也是從靈的家。”“那我是不是也想來就來,想走就走?”“這是肯定的啊。以後從靈常來看姥姥姥爺,大姨也喜歡你,你想來就來。放暑假寒假了,在姥姥這多住幾天,住夠了就讓你表哥把你送回去。”
卓從靈抿了抿唇,臉上卻沒什麽笑意:“那我現在就想走。走吧,媽媽。”在場的人都來不及反應。蕭如是第一個回過神來的。她握住卓從靈遞過來的手,跟她一起站起身來。她心裏暖暖的,滿滿當當都是欣慰和愛意。
“那我們走了,爸媽。”蕭如沒有絲毫的留戀,轉身就朝門口走去。
她母親慌了神,忙攔住:“怎麽就要走了呢,飯還沒吃完呢,再多待會行不行啊孩子……”
卓從靈神情淡漠,只有對老年人的禮貌客氣:“不用了外婆,我不是傻子,能在聽見別人這麽辱罵我媽媽的情況下,還能跟辱罵我媽媽的人同桌吃飯。我爸爸跟媽媽沒離婚前很幸福,所以,我媽當年的選擇沒有錯。她跟我爸爸離婚,只是因為感情破裂,根本不存在我媽媽留不住我爸爸這一說。何況,跟我爸爸離婚之後,我媽媽依舊幸福,可見她離婚的舉動更沒有什麽錯。我媽媽不是罪人,更沒有晦氣。既然你們覺得我跟我媽媽給你們帶來了晦氣,我們走就好了。你們一家人和和美美的,我看也挺好的。我跟我媽媽也和和美美的,你們也不用擔心。大姨,我不用你給我介紹對象,我是不願意變成你這種人,過你這種日子的。像你這樣一輩子惦記着自己不如別人,滿腔都是憤憤不平的人,希望我以後再也不會遇到了。您還是多操心操心我那位表哥吧,我将來考的比他好也罷,不如他也罷,一定會比他幸福。因為我的媽媽,要比他的媽媽好無數倍。”
這幾句話擲地有聲,讓蕭如的大姐頓時顏面掃地,想說些什麽,氣勢上就矮了一截。她無話可說,只好轉頭看向母親,希望母親能幫她扳回一城。但是她的母親這次沒有向着她,而是淚水漣漣的盯着門口的方向。她知道,這次的鬧劇,會讓她在臨死前再也見不到她心心念念的小女兒。至于這一切的始作俑者,她的大女兒……她回過神,怒其不争地狠狠推了她一把。
老太太畢竟年紀很大了,即便用盡了全力推了一下大女兒,也沒有什麽效果。她像瘋了一樣拍打着大女兒:“你看看你幹的好事!那可是你親妹妹啊,你把她逼成這樣,對你有什麽好處。現在好了,我跟你爸,再也見不到你妹妹了。”
罪魁禍首依舊嘴硬。她梗着脖子硬邦邦的說:“見不到就見不到了吧。媽,我不是在你身邊呢,還有你的大外孫,他多争氣啊,是咱們鄉裏考得最好的一個大學生。到時候畢業了,給你領回來一個嬌滴滴的孫子媳婦,那是老二她家那個話都說不利索的小姑娘能比的?要我看啊,老二實在不值得你跟我爸這麽上心。你看看她自從考上大學之後,這第一次回來,就讓你跟我爸不痛快,這樣不孝的孩子,沒了也沒什麽損失,您說是吧。當年就該聽我的,不該讓她出去上學,你看看,現在多野啊,還跟自己的男人離了婚了。她離了婚的事要是在咱們村裏傳開了,那咱們家的臉往哪裏擱啊。”
老太太已經沒有力氣跟滿嘴胡言亂語的大女兒争執什麽了。她疲憊地搖了搖頭,撐着拐杖回屋休息。
這邊蕭如的大姐罵罵咧咧的收拾餐桌,那邊蕭如已經開車準備回家了。直到出了門,被風一吹,她一直強忍着的眼淚才從眼眶中落了出來。
“媽,別難過,咱們以後不回來了。”卓從靈坐在副駕駛上,看見蕭如放任眼淚流了滿臉,于心不忍。她從口袋裏掏出紙來,輕輕擦幹淨媽媽臉上的淚珠。
“寶寶,媽媽不是委屈,是太高興了。你大姨從小就不喜歡我,總覺得是我搶了她的一切,我一直被她欺負,但是沒有人替我出頭。今天是第一次。媽媽很欣慰,我的寶寶長大了,能在媽媽受委屈的時候挺身而出,幫媽媽出氣了。”
蕭如自幼經歷的,是卓從靈從來沒接觸過的生活。她将幼年時侯的遭遇深埋在心底,從來沒有讓卓從靈知道過。至于裴叢,蕭如跟他在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也幾乎沒有對他透露過。她本以為逃出來了,卻沒有想到,一時的心軟會讓女兒看到自己如此不堪的過去。她本能抗拒讓人了解過去發生的一切,對于她而言,那是潰爛的傷口,不足為外人道。
久不見光的過去,被血淋淋撕開。蕭如感到呼吸都困難。她握着方向盤的手微微顫抖,但她盡力遏制住了。車上還有馬上就要高考了的女兒,她不能因為一時的疏忽,犯下大錯。
蕭如一遍遍對自己說:“從靈從黑暗的地獄中好不容易脫身出來,變成現在讨人喜歡的樣子,不再受噩夢的侵襲,是件多好的事,她的未來還沒展開呢,她還有更廣闊的天地要舒展。”燥郁的內心終于平靜了下來,蕭如緩緩靠向駕駛座的靠背,在夏末,車裏開足了冷氣的情況下,她出了一身冷汗。
卓從靈同樣坐立難安。她從未想過,滿心期待的聚會會變成現在這樣。大姨那番驚天地泣鬼神的責罵讓她覺得無稽又荒謬。她只在小說中看到過這樣粗鄙又沒有道理的話。
在沒有見到大姨之前,卓從靈曾幻想,這位大姨是個什麽樣的人。她身邊的同學都或多或少提到過自己母親的親戚,只有她,對自己的姥姥一家茫然無知。她也曾疑惑過,為什麽蕭如從來不對他們提起自己的家庭,也沒有透露過多少自己少年時候的故事。她聽蕭如提起最多的,都是自己大學階段的往事。甚至有段時間,卓從靈猜測,自己的母親是不是孤兒。當蕭如試探性問自己,願不願意周末跟自己去姥姥家的時候,卓從靈的第一反應是茫然。在她的印象裏,蕭如除了跟卓丞吵架的時候是沒有形象,歇斯底裏的,其他的時候都是溫溫柔柔,甚至輕聲細語的,她猜測,跟她一奶同胞的姐姐,應該也是這樣好相處的性格。可她沒想到,這位跟媽媽長得七分相似的女人,非但一點都不好相處,反而滿身的刺,将讓人讨厭的嘴臉發揮到了極致。
看着仍不斷生氣顫抖的媽媽,卓從靈內疚自己做出的決定。如果自己沒有興高采烈地表示對去姥姥家很期待的話,蕭如也不會被這樣對待,進而勾起不忍回看的往事記憶。她知道,當時的蕭如是進退兩難的,一面是不公正對待,一面是淚眼婆娑的老母親老父親,蕭如左右為難。所以,她将選擇權丢給了女兒,讓女兒的想法決定自己的做法。
汽車在黑沉沉的夜裏穿梭飛馳。卓從靈想說什麽緩解一下蕭如緊繃的情緒。還未等她開口,蕭如便察覺到了。她空出一只手來摸了摸女兒的鬓角,安撫的意味明顯。“這件事不怪你,從靈。”她的聲音有些艱澀,透出一股深深的疲憊。卓從靈總擔心她下一刻就要垮下去。但蕭如何其剛硬,她不僅沒有放任自己沉溺在過去的回憶中,反而還想借此機會,将自己心上已經腐爛多年的那塊肉剜出來丢掉。
“聽媽媽講講小時候的故事吧?”她嗓音放軟,即便情緒已經瀕臨崩潰邊緣,還是想在卓從靈面前接力維持一個溫柔的媽媽形象。她知道卓從靈的性子,看似綿軟,實際跟她一樣,是棉花裏包着寧折不彎的堅硬質地。如果自己在她面前表現得太過于崩潰,她就會陷入無休止的自責、憤怒以及更多的負面形象。
卓從靈從面前的雜物簍裏翻出一瓶沒開封的礦泉水,擰開遞給蕭如:“媽媽先喝點水吧,你嗓子啞了。”剛好紅燈了。蕭如踩下剎車,伸手接過瓶子來喝了一口。冰涼的液體劃過食道,蕭如打了個冷顫。
她勉強笑了笑:“本來還想讓你也喝一口的,但是我剛剛嘗了嘗,太涼了,你不能喝。”卓從靈點了點頭,收過水瓶來擰上蓋子,又把水仍會原位。一切的準備工作都就緒了。她收拾了一下自己的情緒,認真對待媽媽接下來要講的過往。
“不過,等媽媽先把車開回家再跟你講吧,開車是件很危險的事,所以,我們不能講那些會讓人心情變得不好的事情。否則一個不小心,要出事的。”蕭如幽幽嘆了口氣,對卓從靈說。
卓從靈很快回應:“那我們可以講點高興的事。”“講講你這周在學校的生活吧?”蕭如提議。
這确實是個有意思而且比較輕松的話題。卓從靈轉了轉身體,調整了一下坐姿,将臉轉向蕭如:“媽我跟你說哦,我們昨天聽學長學姐分享學習經驗了。但是我覺得那種學習方式太拼命了,好像不是很适合我。”
蕭如轉變注意力,讓自己盡可能多得理解卓從靈說的話:“是嗎。沒關系從靈,你只要繼續你之前的學習方式就可以了。沒必要讓自己太累。你身體一直不太好,太累的學習方式反而會讓你處理不來。”卓從靈點了點頭,深以為然。她玩着坐墊上的流蘇,繼續說:“我感覺我沒有什麽遠大的抱負,只是想考個大學,然後在離家近一點的工作單位上班。如果能學畫畫是最好,但是我現在已經高三了,去美術集訓,然後藝考,好像有點晚了。”“你真的想學畫畫嗎,這條路一點都不容易。而且你只是看的畫冊很多,可能實際上畫出來的作品跟你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樣,跟閱卷老師的判分标準也相差很遠。理想要有,但是也不能離現實太遙遠。”
在卓從靈心理疾病最嚴重那幾年,醫生确實建議蕭如送她去學藝術,因為醫生發現,在看畫冊的時候,卓從靈安靜的不像個生病的孩子。卓從靈沉浸在畫畫中的時候,眼中就只有那點色彩。畫畫對卓從靈來說,确實是條很好的路,蕭如和卓丞也認真的想過這個方式,但最後,蕭如還是沒有将這個想法付諸實踐。蕭如始終認為,如果送卓從靈去學畫畫的話,她會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更難以自拔。這樣雖然能讓卓從靈感到快樂或者是讓她平靜下來,卻又會讓她失去本就所剩無幾的活力。她更願意看見卓從靈開開心心地沖她大笑,跟她開大聲的玩笑,去跑一跑,跳一跳,而不是拘束在小小的畫作之中。相比于未來的人生規劃,她覺得讓卓從靈身體健康更重要。
卓從靈倒是不在意能否系統的學一學畫畫,她覺得,反正是畫畫,自己看着畫冊臨摹也是一樣的。等她病情穩定下來之後,她反而有些害怕一成不變地坐在畫室裏或者是對着眼前的景色,長久不動。
景色還是動起來的好看。她想。
于是她搖了搖頭:“不想學畫畫。有點枯燥。畫畫可以當作我的興趣愛好,但是不能當成是職業或者是一輩子要從事的東西。”
蕭如沒看錯,卓從靈只是個表面上文靜乖巧的孩子,實際上的她,向往着自由,向往風。
“那你有什麽想做的事嗎?或者,你考大學的時候想報什麽專業?”蕭如的手已經不在發抖了,她平穩地轉動方向盤,拐過一個彎,駛向一條更為寬闊的大路。
卓從靈沉默了幾秒,茫然搖了搖頭。“我不知道。”她聲音有些低沉,透着一點無可奈何。身邊的朋友大多已經有了明确的目标,但只有卓從靈,還是對未來茫然無知。她不知道自己将來想從事什麽,更不願意随大流。
“那你身邊的好朋友們呢?”蕭如循循善誘。卓從靈掰着手指,開始算自己知道的,大家的目标:“我們班的女生目标都很明确,有想當警察的,有想當老師的,還有以後想從事建築的,男生們好像沒有太多想法,我也不是很了解他們。我真的很敬佩那些想當警察的同學,但是我不當。老師我也不想當。還有什麽職業呢……”
卓從靈突然發現,女兒有種涉世未深的純潔,但她同時為這麽大年齡的少男少女而激動。他們的夢想幹淨純粹,而且她們堅信自己可以實現自己的夢想。不像自己,已經被現實打磨了棱角,再也不像年輕時候那樣,相信未來的自己會實現夢想了。
“從靈啊,有件事情你得清楚。不是你選什麽專業,将來就會從事什麽工作的。你可能學的是新聞傳播,但你将來可能考了公務員,考了事業編,這都是無法預料的。我們先不說未來有什麽想從事的職業,只說你現在的興趣,想大學學什麽專業。”
蕭如想了想,又補充:“不過如果學醫的話,你以後就只能當醫生啦。”
卓從靈想了想以後千篇一律的生活,打了個冷顫。她突然就不想找個離家近的穩定工作了。她試探着問蕭如:“媽媽,如果我将來工作不在咱們家附近,你會同意嗎?”
這個問題蕭如已經想過很多次了。答案出奇的統一,那就是接受不了。但是接受不了并不意味着不同意,于是她說:“雖然我很不願意你以後在離我很遠的地方生活,但是你是雄鷹,不能變成拴在我身邊的家雀。所以我雖然會很傷心,會很擔心你,但是我會同意你遠走高飛,去看我沒看過的風景,經歷我沒經歷過的人生。”
卓從靈感覺心裏暖暖的。雖然車上開的是冷風,吹在身上涼飕飕的,但蕭如這番話,宛如一顆定心丸,讓她對以後的規劃更有自信了。突然,她想起了一件小事。那只是她的一件小小成就,但是會讓蕭如開心許久。
卓從靈眼睛亮晶晶的,盯着蕭如:“媽媽,一個好消息,忘記告訴你了。我前兩天在我們校報上投稿了一篇文章,被選中了。”
如她所料,蕭如很開心,臉上的笑容掩飾不住。她說:“這麽棒啊。那你喜歡寫作嗎?”卓從靈點點頭:“還算喜歡。因為我能靠寫作得到一些成就感,這讓我每次寫夠了的時候,就又能重新有動力起來。”
“那你覺得,寫一輩子的文章,會枯燥嗎?”蕭如仿佛找到了一條新的路,她試探着調動卓從靈的興趣。
卓從靈深思了片刻後,堅定地說:“不會。如果我一直寫故事的話,那其實就是在經歷許許多多不同人的人生。世界上沒有兩個人的性格或者遭遇是完全一樣的,這就相當于我有了許多次生命。對于不同的生命,我不會有感到厭倦的時候。思考是個蠻有意思的過程,那樣的人生應該不會無趣。”
蕭如一陣欣慰。卓從靈的思想其實要比她想象中更為成熟,她仿佛是今天才重新認識了這個女兒。
“那你要愛你筆下的每一個人物呀。”“當然啦。每一個人物都是獨一無二的。就像我對于媽媽你來說,是最獨一無二的孩子,他們也是我獨一無二的孩子。”
車子在小區的停車場停了下來。她們下車,回到家。卓從靈興奮的跑到書桌旁,翻開書包找到刊印着自己的文章的那份校刊,捧到蕭如眼前,請她看。
蕭如并不懂很多文學鑒賞,但她能看出來,這份文字是有靈氣的。也許,卓從靈已經找到最适合她自己的路了。
她們洗漱好,躺到床上。蕭如開始輕聲講起了往事。
蕭如現在突然就不避諱讓卓從靈知道這些事情了。她将卓從靈視作未來的作家對待,而她知道,對于一個作家來說,了解這個社會的方方面面,見證人性的善惡美醜,是不能避免的。
“我的出生讓你的姥姥姥爺很不滿意。因為他們已經有一個大女兒了,他們想要一個兒子,而不是又一個女兒。更嚴重的是,因為生這個他們一點都不想要的小女兒的時候,你姥姥的身體收到了損傷,以後都不能再生小孩了。所以她們一點都不喜歡我。在他們這種情緒的影響之下,我的大姐,也就是你的大姨,也很讨厭我。因為她也是女孩,所以你外公外婆也沒有那麽喜歡她。後來她發現,妹妹更不被爸爸媽媽喜歡,所以她就開始欺負我。你姥姥姥爺并不幹預你大姨的行為,相反還有點鼓勵在裏面。因為畢竟是自己親生的孩子,再讨厭都不能下手去虐待,可是姐妹之間小打小鬧無所謂啊,她們也不制止,由着我每天蓬頭垢面的上學,然後下地幹活。我真的很讨厭這樣的生活,想要逃出去。我經常聽村裏一個念過書的哥哥講故事,聽他說村子外面的世界多麽精彩,于是我打定主意,要好好讀書,考出去。後來我也真的考出去了。我拿到通知書的那天,你姥姥姥爺還是開心了一會的,但很快他們又陷入了兩難。我是村裏為數不多的幾個考上了大學的學生,但是他們始終覺得我是個女孩子,以後早晚是要嫁人的,讀那麽多書沒什麽用。所以他們不想供我上大學,覺得這筆錢給了我就是打水漂了。然後我大姐,也非常不想我以後過的比她好,本來我考上了大學就已經壓她一頭了,要是以後過得更好了,她更接受不了。然後她就把我的錄取通知書藏起來了。還好,她沒有把我的通知書撕碎。緊接着,她跟我的父母說,她丈夫的那個村裏有個男的要找媳婦,想把我說給那個男的當老婆。那個男的很有錢,人品也很好,就是年紀大了點。她對我說,反正你的錄取通知書也找不到了,學也上不成了,不如就随便找個男的嫁了吧。她把那個男的說的天花亂墜,天上地下絕無僅有的好。等我問她,那個男的多大了,她說,那個男的四十了。我當時就不樂意了。我說,那麽好的男的,你怎麽不跟他在一起呢。四十了還沒找到對象,能是什麽好東西?”
蕭如說的義憤填膺,身上都出了一層薄汗。她頓了頓,深吸了一口氣,繼續說:“後來我托我一個同學打聽了打聽,他們村就一個年過四十還沒對象的,是個老混混。以前結過婚,把老婆打跑了,然後吃喝嫖賭樣樣精通,沒個正經工作,靠年邁的父母撿垃圾養他。”
卓從靈沒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她實在沒想到有這麽離譜:“媽,我看的最離譜的小說都沒我大姨給你說的這個離譜。那你那時候才多大?”
“我那時候跟你一樣大,才十八。後來那個男的的家庭情況就傳到你姥姥姥爺耳朵裏了。他們倒是有心想讓我早點嫁人,但是嫁個這種男人,他們以後在村裏就不用出門了。所以他們把你大姨狠狠罵了一頓。自從這件事之後,我就對你大姨徹底寒了心。那個時候你大姨生下你表哥不久,還天天讓我去她家幫忙帶你表哥。我那時候還覺得畢竟是自己親生的大姐,再怎麽樣都不會耽誤自己一輩子。直到那件事情之後,我發狠,以後再也不跟你大姨一家來往。”
“那後來你怎麽也再也沒聯系過我姥姥姥爺呢?”卓從靈畢竟天真,想不到父母會對根本不喜歡的女兒做出什麽事。
“後來,我找到了我的錄取通知書,要準備去上學了。但是你姥姥姥爺不讓我去,說什麽怕我一個人有危險,說到底,就是不想出錢。我沒辦法,就找到了我當時的老師,求他幫幫我。老師很好,替我跟學校說了說,校長同意我在我就讀的高中當一陣子老師,然後我的工資剛好是我第一年的學費。我知道學校這樣對我已經算是仁至義盡了,我一個剛畢業的高中生,哪裏會當老師呢,也就是替老師看看課堂紀律,然後幫學生處理一點小糾紛罷了。所以我對他們也都很感激。學費是有了,但生活費還是不夠,我在高中打着工,也沒有辦法去別的地方幹兼職,我母親還是看不過去,施舍一樣的給了我一點錢。我身上帶的那點錢,過一個月都很緊巴,但是我沒有辦法,上了大學之後拼命掙錢,拼命攢生活費,不光在學校裏勤工儉學,還要在校外幹兼職。這樣,我掙的錢才勉勉強強夠我每年的學費和生活費。你姥姥給我錢的同時,跟我提了一個要求,她給我這些錢,但我之後幾年的學費和生活費,他們一分都不會出,而且我必須要在大學畢業之後回到家附近,找個男人嫁了,生孩子,過日子。但是我沒有聽他們的。我讀完了大學之後,咬了咬牙,給他們寄回去了兩倍的錢,跟她們說,我不回去。我以後再也不會任由他們拿捏了。”
然後我就很多年都沒有回過家。這段記憶對我來說是很醜惡的,我不想讓你跟你爸爸知道,堅強的我以前過的是這樣的日子。不過現在媽媽發現,就算讓你們知道也沒什麽,我還是那個堅強的我,而且我很早就不認為那是我的家了。我的家在這裏,在我親愛的女兒身邊。我的女兒已經在不知不覺中長大了,雖然還不能獨當一面,但是可以在媽媽委屈的時候,守護在媽媽身邊,給媽媽擦擦眼淚,一直陪着媽媽,聽媽媽講過去的經歷。
卓從靈第一次直面人性的醜惡,她自幼生活在卓丞和蕭如無微不至的愛裏面,從來都沒有想過,會有家長不愛自己的女兒。她擡手,圈住蕭如的脖頸,把臉湊在蕭如頸窩裏,安靜的陪着蕭如。
“媽媽,現在你已經逃出來了。我會永遠愛你的。”
自從那次夜談之後,卓從靈找到了自己未來的路。她對寫作的愛好空前,盡管所有的老師和朋友都告訴她,這是條非常艱難的路,但她還是義無反顧。
“寶寶,想去哪個城市讀大學?”令人心驚肉跳的高考終于結束了。蕭如放下了心中一塊大石頭,姿态也放松下來。她給卓從靈端來一盤水果,看卓從靈正在填報志願,于是随口問了一句。
卓從靈收藏了許多年的那塊景山的地圖已經有些泛黃了。貼在她書桌上三年,一點都沒有破損。畢業整理東西的時候,卓從靈又把它揭了下來,重新貼回了卧室的牆壁上。
卓從靈擡眼看了一下地圖,朝蕭如怒了努嘴。蕭如順着她的視線看過去,一愣。她過了很久才想起來,幾年前,對門曾住了一戶人家,男孩子長得俊秀,卻冷清。名字似乎是叫景山。聽那對父子偶然提過,他們來自南方一個小城。正是地圖上這塊地方。
蕭如随即反應過來,臉上帶着揶揄的笑:“從靈,媽媽居然沒有反應過來,那麽多年你都沒有忘記那個小男孩啊,是不是對他有點意思?”
卓從靈沒說話,只是悄然紅了耳朵尖。她朦朦胧胧意識到,她對裴景山的感覺似乎是不一樣的,至少,她對班裏相處了三年的男生同學,不過分別了一個月而已,完全沒有想念他們的感覺。而裴景山,仿佛是她的一個執念,總想着要去見一見,問問消失不見的這許多年,他都幹了什麽。
“既然你已經決定好了,媽媽就支持你。不過你就算去他的城市讀大學,也不一定能見到他啊,而且這麽久過去了,他是不是已經忘了你了?”
“那媽媽,等我報完志願,你可以陪我去景山玩玩嘛。我總感覺會在那裏遇見他。”卓從靈眨着水靈靈的大眼睛,祈求一般的看向蕭如。蕭如很想實現女兒這個小小的願望,但是,她還要忙工作。
“媽媽可能沒有時間,之前陪你準備高考,拉下了很多工作要處理,要不讓你爸爸陪你去?我聽說你爸爸認識了一個新阿姨,以後少不了要碰面,不如這次讓他倆帶你去玩玩?”
卓從靈扁了扁嘴,沒說願意與否。孩子對後媽總是天生會有種敵意的,卓從靈也不例外。
最後的最後,卓從靈還是妥協了:“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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