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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進入高三之後,裴景山的時間愈發用不過來了。老爺子在暑假撒手人寰了。臨終的時候,他留下遺願,希望裴景山能夠接手公司。雖然裴景山年紀還小,但是潛力無窮。在裴家的幾個後輩中,老爺子只信得過他。于是裴景山臨危受命,成為了自己大伯和父親的上司。

裴林當然很不樂意,他試圖通過很多方式将權力從裴景山手裏摳出來,但裴叢也不是吃素的。他心裏很清楚,雖然裴景山因為沈婷的緣故很不待見自己,但是自己畢竟是他名義上的親爹,就算親父子之間的矛盾再深,在面對狼子野心的外人的時候,都會一致對外。

裴景山對公司的事務并不感興趣,而是想好好學習,考到北方去,考回曾經生活過幾年的那個城市。他深思熟慮過,把裴家的産業整體搬遷到北方去,簡直是癡心妄想,唯一一個能會北方的辦法,就是考大學。

“你能不能請一個職業的主理人?我還要學習,沒有那麽多時間處理公司的事情。”裴景山頂着兩個碩大的黑眼圈,對裴叢說話的态度一如既往的不好。

裴叢暗罵他爛泥扶不上牆,但還是得擺出一副笑模樣:“要不這個學咱不上了行不行。公司重要啊還是你上學重要?你爺爺當年辦公司的時候,也沒讀過大學,不照樣還是把裴家的産業打理的井井有條?”

裴景山早就想到他會這麽說:“時代早已經變了,現在如果不求上進,裴家早晚要毀在我手上。你不是早就想把整個裴家拿捏在自己手上嗎,現在就是個好時機,你找個律師,讓他起草一份轉讓協議,我把整個産業都轉給你。”

“你放的是什麽屁!公司是說轉讓就能轉讓的嗎!”裴叢一瞬間是有點心動的,但是他還是忍住了。公司是他的老父親親自簽了字,讓裴景山繼承的,那份遺囑根本就改動不了,這其中牽涉甚廣,短時間內無法完成不說,一旦某個環節出了差錯,那就相當于将偌大的家業拱手讓人。

家業可以讓自己的兒子繼承,反正是肥水不流外人田,但是不能讓裴林從中鑽了空子。

裴景山見跟裴叢說不清楚,索性不再跟他掰扯,拿起書包準備出門去圖書館複習。

他來複習,還順便帶上了張樂安。張樂安見面就喊了他一聲:“裴總好!”裴景山極為隐蔽的翻了個白眼。

“好好說話。今天是出來學習的,別給我瞎弄。”

跟在裴叢身邊處理公司的事情,裴景山耳濡目染,說話多少也帶了點殺伐果決的意味,本來就有種超乎年齡的沉穩,現在更是老練了。

張樂安在圖書館門口喋喋不休,好像是生怕進了圖書館,就被施了咒術,沒辦法張口講話了,所以要一股腦在門口把話都說完。

“不是我說啊,你看咱學校這些家世比較好的公子小姐們,還都是家裏的小寶貝呢,怎麽就你,一眨眼成了整個家族的主事人了?人不可貌相啊。”

“我不主事,那些重要的事情,有董事會,還有我父親還有我大伯,輪不到我。”裴景山淡淡,公司的事他一向不太上心,裴叢雖然有心讓他多處理一點,但也不敢逼他太緊,又不能眼見裴家江河日下,于是只能親自上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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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現在跟我們不是一個等級的了,那我以後結婚,你随份子,是不是得多随一點?”張樂安算盤打得飛起。

“我沒算錯的話,你現在十八,結婚還有最起碼五年,這麽早就盤算份子錢了嗎?”裴景山頓了頓,緊接着又補充:“心上人還沒追到手呢,就已經想着跟人家結婚了?而且退一萬步說,你成功追到了她,你倆到了年紀就結婚,你們張家已經沒落到靠收我們的份子錢來維系生意了?”

張樂安頓時蔫蔫:“裴景山,你說話真好聽。”

“走了,學習了。”裴景山心髒一陣不舒服,擡手不着痕跡的揉了揉。他擡腳進了圖書館,沒理會張樂安在他身後陰陽怪氣。

張樂安見裴景山不理他,快走幾步,非要繞到裴景山眼皮子底下跟他犯賤,于是剛好看見裴景山擡手揉心髒:“怎麽了你?心髒不舒服嗎?我最近老看你揉心髒,你別是有什麽病吧。”

“沒事,可能就是有點累,改天休息休息就好了。”裴景山不以為意。他只當是自從老爺子病逝以後,他太累了導致的。張樂安卻并不那麽認為,他緊張兮兮:“真沒事嗎,你去醫院檢查過身體嗎?”

裴景山搖了搖頭,太忙了,而且他不喜歡醫院,這點跟沈婷一樣。他曾經鼓起勇氣好說歹說陪着沈婷去過一次醫院,但是沈婷對醫院出奇抗拒,那次檢查,沈婷的身體狀況很不好,從那以後,沈婷再也沒有去過醫院,而且連帶着裴景山也不喜歡去醫院。

在醫院侍奉老爺子那段時間,裴景山簡直就是靠着意志生生堅持下來的。

他沒跟任何人說過自己身體上的不适。小時候,他難受了會跟沈婷講。沈婷心情好的時候,會把他摟在懷裏,輕聲問他究竟是哪裏難受,還會溫柔地給他揉肚子。可如果在她心情不好的時候,他就會對裴景山态度非常差,會用難聽的話質問裴景山為什麽這麽多事,養他已經很不容易了,裴景山還不知道珍惜,每天裝病來吓她。後來次數多了,裴景山學聰明了。難受了就自己一個人躲起來,不讓任何人看見。所以即便現在心髒難受,他也只是偷偷揉揉,甚至不敢讓任何人發覺他的動作。

自從裴叢的爸爸去世之後,裴叢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跟大哥争家産和處理家族的生意上,對裴景山的身體狀況根本就不關心。他想當然認為,正當壯年的青年小夥子,身體應該比他的身體都好。但他忽略了一個很嚴重的問題,沈婷的病,是有遺傳性的。而且裴景山現在的生活和作息,完全不像一個這個年紀的年輕人該有的作息。

裴叢是在沈婷臨死才見到她的,那時候的沈婷已經形銷骨立,看不出人樣了。裴叢對她避之不及,也不可能會關心她是得了什麽病。而那時候的裴景山不過十幾歲,什麽都不知道的小孩子,對生病也只是有個大概的概念,知道媽媽生病了,卻不知道究竟是什麽病。于是所有人都對裴景山時不時就要發作的心髒難受置之不理,包括他自己。

“她學習那麽好,你再不好好學習,可追趕不上她。到時候她去好大學上學了,你就滾回家繼承家業吧。”裴景山低頭刷題,對面的張樂安只是換了個地方玩手機。

裴景山怒其不争,壓低了聲音訓張樂安。張樂安漲紅了臉,說:“我也想學,但是我又想跟她聊天。要不你再罵我幾句!”

裴景山沒辦法:“你也知道,你跟她家世差不了很多,你要是真考不上大學回家繼承家業了,你學歷不如她高,她還能看得上你?”

“有理。那你把我手機收起來。”張樂安深以為然,點了點頭,主動開始寫作業。

他們已經高三了,作業非常之多。對于裴景山這種一向學習比較好的學生來說,可能并不算吃力,但是對張樂安這種吊車尾來說,每個周末做作業相當困難。于是他拉着裴景山來泡圖書館,想着有不會的題可以直接問他。

裴景山果然也跟他想象中一樣,有問必答,深入淺出,讓他十分滿意。

學了一會,張樂安的心思就跑了。像這種城裏的圖書館,并不像大學圖書館一樣人滿為患,一座難求,而是非常冷清,他們這個角落裏,除了他倆對坐刷題之外,就沒什麽人了。于是張樂安膽子也大了起來,他用筆戳了戳裴景山,想讓裴景山跟他聊會天,聽聽他的愛情故事。

裴景山不堪其擾,正要拿着書包換個地方,卻被張樂安摁住了。

“你別走啊,怎麽我一跟你聊天你就要跑。你成績都那麽好了,跟我聊會天怎麽了,又不耽誤你學習。”

“聊什麽?”裴景山語氣硬邦邦的,壓根不想理人。

“聽我講講我跟她的愛情故事。”張樂安一臉羞澀,仿佛是什麽不能見人的大事一樣,還可以壓低了聲音。

“講。”裴景山也想換換腦子,于是沒有過多掙紮,又坐了回去。

“她長得真好看。”又來了……裴景山腹诽,每次開口都是這句話。

“她家不在咱們這個地方。離得還挺遠的,她是咱們學校為數不多的住校生。”張樂安一臉向往,在心裏深深後悔為什麽自己家離學校這麽近,都不能跟喜歡的人一起上學放學了。

“她家裏不太管她,所以她性格也很灑脫。我感覺她跟我說這個的意思是,暗示我她爸媽不反對她在高中談戀愛。”

“可能真的不反對她在高中談戀愛,但如果是跟你,就不一定反對還是不反對了。”

張樂安白了他一眼,繼續說:“我第一次知道,原來真的有人能出口成章,而且對文學典故如數家珍。每次跟她聊天的時候,我都感覺自己是個文盲。但是跟她聊天一點都不覺得她裝,反而會覺得很舒服。”

“那是她在向下兼容你。你還不趕緊好好讀書,追趕一下她的步伐。”裴景山不想跟他說這些沒用的了,他的時間很寶貴,能多學一點是一點。于是他頭也不擡地戴上了耳機,準備認真做題。張樂安見狀,卻沒有識相地閉上嘴,而是還想跟裴景山唠點別的。在他看來,除了學習,幹什麽事都有意思。

于是他戳了戳裴景山,湊近了問他:“你畫的那幅畫是要送給誰的?你偷偷告訴我,我保證不告訴別人。”“不給誰,自己收着。”

“你騙誰呢你。巴巴的跟我說要學畫畫,結果畫出成品來了,倒什麽都要瞞着我了。是不是送你喜歡的那個女孩兒?”張樂安八卦,隐約覺得自己可能是猜到正确答案了。果然,什麽樣的男人都不能免俗,連裴景山這樣的,都得想盡辦法讨喜歡的人歡心呢。

裴景山沒說話,張樂安就以為他是默認了自己的猜測。于是他更來勁了:“你都暗戀人家那麽長時間了,怎麽我就從來沒見你跟我提過這個女生的其他情況?非得讓我自己猜?還是人家太優秀,連你都覺得配不上人家?”

裴景山扯下耳機,瞥了喋喋不休的張樂安一眼:“你好吵啊張樂安。下次你找別人出來給你講題吧,我不給你講了。”

張樂安不依不饒:“又威脅我是吧,你再這樣跟我遮遮掩掩的,下次在宴會上碰見什麽事,我可再也不幫你解圍了。”張樂安埋怨裴景山威脅他,而他也是在威脅裴景山。

裴景山對家裏的事務并不上心,但裴叢給人做小伏低了那麽些年,被別的家族的人輕視,被暗戳戳地取笑,他都暗暗記在心裏,就為着有朝一日能出人頭地,好讓這些狗眼看人低的家夥好好看看。不過他倒是沒想到過,這份面子居然要靠十幾歲的、從來未被他重視過的兒子給掙回來。裴方經常在其他家族的掌門人面前盛贊這個年紀不大,卻十分優秀穩重的孫子,這一舉動讓其他家族的人都對裴景山産生了濃厚的興趣。裴叢的地位也跟着兒子一起水漲船高。于是每逢什麽聚餐宴會,裴叢都會想盡一切辦法帶上裴景山,一來讓裴景山先在各大家族面前混個臉熟,以後繼承了家業之後,各種工作也都能開展得動。二來,也是為了讓那些人看看,自己這優秀的兒子,同時聽聽耳邊的奉承,什麽“裴二公子果然不凡,只有您這麽優秀的父親,才能生出小裴這麽優秀的兒子”,他逐漸在這種誇耀中迷失了方向,越來越覺得自己也是個成功人士了。同時他又覺得心虛,所以每次宴會都要讓裴景山站在他身邊,起到壯膽的作用。

那些人也不是吃素的,什麽問題刁難,就問裴景山什麽。本就不是在這種風起雲湧中長大的,裴景山應付起來格外吃力。裴叢還老是暗示他,不要給裴家和裴方丢了人。裴景山只恨不得自己是個啞巴聾子,起碼還能有點清淨。

可他沒想到,這點清淨是張樂安給的。張樂安從吃奶的時候就被抱着參加這種場合了。從小的耳濡目染,加上家裏長輩的耳提面命,張樂安雖然年輕,卻深谙此道。每次在這種場合碰見裴景山,若是見他沒被人裹纏,就草草打個招呼,裝作不熟,可若是裴景山身邊圍滿了不懷好意的人,他就出手,三言兩語将人的注意力轉到自己身上,而後動作隐秘的讓裴景山找個僻靜地方呆着去。

裴景山對張樂安這樣的舉動着實感動了。所以之後無論張樂安向他提出多過分的要求,他也只是表面上嫌棄一二,實際上還是順着他的心意,有求必應。想着以後這樣的應酬只多不少,裴景山還是得靠着張樂安的,于是裴景山放下了自己的架子,溫聲跟張樂安商量:“你先學會習,一會吃飯的時候我再跟你解釋行不行。”

見裴景山松口了,張樂安收了神通,得逞一笑,低頭開始嘩嘩翻書。

張樂安如坐針氈,好不容易熬到中午飯點了,他看看時間,又探着身子看了看裴景山現在的進度。裴景山剛好做到這一頁的最後一道題了,于是張樂安大膽起來,把自己的書嘩啦啦一收,站起身來把書包往身上一扔,就站在一邊靜悄悄看着裴景山。等裴景山寫完最後一個數字,擡頭瞥了一眼坐不住的張樂安,認命一般的把書本收好放進包裏,對裴景山說:“走吧。吃飯去。”

裴景山對吃飯沒什麽講究,但張樂安卻是從小含着金湯匙長大的小公子,嬌氣的不行,非要去人少安靜的地方才肯吃。裴景山沒什麽異議,待到所有的飯菜都上齊了,他慢條斯理開口。

“你沒猜錯,那幅畫确實是為了送人的。”張樂安一下瞪大了眼睛,心說居然真給我猜對了。

裴景山好像從來沒跟人坦露過內心一樣,十分局促不安。他欲蓋彌彰的拿起杯子來喝了口水,方才平複下心情,繼續說:“那也确實是個女孩子,不過我不能确定我是喜歡她。我不能亂說,不然對她不好。”張樂安了然一笑,随即想到了什麽一樣:“是不是之前你在北方的時候認識的那個女生,叫卓什麽來着,而且你喜歡吃泡芙也是因為她。”

裴景山點了點頭,從別人口中聽到卓從靈,讓他産生了一種不真實感。仿佛這個人從前只存在于他的想象中,而別人的一番話,卻讓裴景山真真切切意識到,卓從靈不是自己臆想出來的,而是真實存在的。那些美好的回憶,也不是夢境,而是他經歷過的現實。

張樂安有些唏噓,同時又覺得自己太過遲鈍了一點:“沒想到真是她啊。我居然早沒有想到。”裴景山又喝了幾口水,他其實一點都不口渴,只是很需要這樣一個多此一舉的動作,掩飾自己慌亂的內心。

“這些年來,我很少跟人提過她,也許她都已經把我忘了吧。我只跟你提過幾句,沒想到你還記住了。”張樂安一哂,他覺得這是一件很小很小的事,實在不需要裴景山露出這種被關心着的表情。

張樂安不知道的是,确實沒有人像他一樣,對裴景山展露出過這麽多的善意。其他人對裴景山好,大多是出于什麽目的,比如裴叢是為了裴家的家業和對沈婷那點稀薄的愧疚,裴林是為了在裴家的人面前維持那點和睦,裴方是為了讓他繼承自己的心血,學校的男男女女,有些是為了他的地位財富,有些是為了他的臉蛋容貌。而他就單單純純覺得裴景山是個值得一交的朋友。張樂安是裴景山除了卓從靈以外,對他最真情實感的。

裴景山沒有跟張樂安講述他為什麽會因為對方記住了自己的小事而感動,而是直接開門見山:“我之前從來沒跟你講過關于卓從靈更多的事情,但我不是故意想瞞着你的。起初是覺得,這是我自己的事情,讓別人知道了不好,而且那時候我不敢相信任何人……”

對于裴景山罕見的煽情,張樂安覺得自己有些不太習慣,于是當機立斷,打斷了他:“現在覺得我是個好人可以托付?好了不用說這些了,我都懂,希望你也不要把我談戀愛的事情說出去。”

被他一打岔,裴景山識趣沒有繼續剛剛的話題,而是從卓從靈開始講起:“我在北方唯一的一個朋友就是她。那個時候我們家住在他們家對門,我們一塊辦了手續上學,家離得近,長輩就讓一起上學放學,她之前遭受過一些不太好的事情,所以大人們就讓我在上學放學的路上保護着她。她很厲害,會畫畫,也有文采。倒是跟你喜歡的那個女生很像。”

裴景山不假思索,沒有跟張樂安說卓從靈的具體情況。而張樂安也懂,沒有多問,而是對他們兩個之間的相處産生了濃厚的興趣。

“她父母管的都比較嚴,所以經常在放學的路上和我偷偷買泡芙,再配一瓶飲料。春夏的時候,上學的那條必經之路上,會開一樹花,她覺得很漂亮,很喜歡。我知道她很想把那副景色畫下來,其實我是想讓她畫的,但是我現在才慢慢明白了,她可能是曲解了我的意思。”

張樂安吃了口米飯,問:“那你當時對人家說什麽了?”

裴景山:“我說,以後有機會了再過來畫,因為當時手邊沒有畫具。她可能以為,我是不耐煩她要畫畫,随口敷衍她吧。後來她再也沒有提過要在樹下畫畫的事情了。”

“那你這事做的确實不太地道。”張樂安點評,“後來呢?你就想學畫畫,然後畫一樹花送給她?”

“我那時候确實挺不應該的,可惜最近才想明白。”

“你還說不确定喜不喜歡人家,都惦記了這麽多年,還記得人家喜歡吃小泡芙,那一樹花,都快記成自己的本能了吧。”張樂安嗤笑了一聲,卻并不是嘲笑裴景山,而是覺得自己這個兄弟簡直遲鈍得可怕。

裴景山面前的飯都要涼了還沒怎麽動。夏天,空調的冷風開得很足,很快就把食物變得難以下咽。張樂安吃得快,不覺得。裴景山用筷子輕輕戳弄着碗裏的飯,很不是滋味。

“那你們這麽長時間就沒有再交流過?你們當年也沒加一個聯系方式什麽的?”

“加了。我剛到南方來那段時間,還有事沒事跟她聊天,後來,你也知道我大伯家那個不成器的弟弟,從小就沒按什麽好心,有一次趁着我出門的機會,把我手機裏的聯系人全部都删幹淨了。我爸從北方回來之後就換了聯系方式,發誓再也不跟北方認識的那些朋友聯系了,也就沒了卓從靈爸爸的聯系方式,我們就很突兀的斷聯系了。”

這是連張樂安都能感覺出來的遺憾。他不知道該怎麽安慰裴景山,只好伸出手來,輕輕在裴景山背上拍了拍。這麽多年過去,裴景山始終對這件事耿耿于懷,順帶着對裴林一家三口充滿了敵意。裴林不知道自己兒子幹的事情,還以為裴景山對裴家的家業看的有多重。

張樂安開導他:“說不定,你倆在哪一天就突然見面了呢,倆人就跟電視劇裏那樣,驚鴻一瞥,然後發現擦肩而過的彼此就是自己心心念念惦記了許多年的那個人。”

裴景山無可奈何,笑了笑:“這麽久過去了,不知道她還記不記得我了,大概不記得了吧。我也希望她把我忘了。我當年不告而別,最後又一聲不響的失聯,還怎麽讓人惦記我那麽多年呢。記恨我還差不多。”

張樂安也嘆了口氣。他沒有經歷過這樣的事情,也不知道該如何勸裴景山往好處想,只能說:“那你以後往北方考大學,這樣就能和她離得近一點,偶遇的機會也大。”

“正有此意。”裴景山點了點頭。

“話說回來,現在裴家都是你的了,你還不能發動你們裴家的人脈,打聽一下她?”

裴景山搖了搖頭:“不打聽了。還是不要打擾她了。當年不告而別她已經很難過了,說不定已經很讨厭我了。如果我又出現在她的生命中,她可能并不喜歡。”

“你可真是……行吧我也不說你了。你才吃了多少?還吃不吃了,不吃咱走,繼續圖書館奮戰去。那北方的學校可不好考,加把勁吧兄弟。”張樂安擦了擦嘴,起身準備要走。

“那你跟我解釋解釋,什麽叫不能把你談戀愛的事說出去?”裴景山坐在原地沒有動,一雙眼睛直勾勾盯着張樂安。

“就剛剛,微信上說的。”張樂安竭力保持自己的成熟穩重,但翹起的嘴角已經出賣了他。他居然還羞澀起來,不由分說拉起裴景山,往圖書館沖去。

臨近高考,裴叢也不好意思在這種關鍵的時候搞些幺蛾子出來讓裴景山分心,于是裴家的事他自己獨攬,累但快樂。裴景山終于有充足的時間一頭紮進學習裏。他學習是很好,但是他查過,他現在的成績,距離他想考的那所學校還是差了點。所以他還需要加倍的努力。圖書館,學校,家,占據了他的全部時間。全身心地忙起來,倒是讓他感覺到一種近乎自虐般的快感。但是這樣下去,身體是受不了的。

他突然暈倒在了距離高考還有一個月的時候。就在教室裏,自習課上,他正做着題,哐當一聲向後倒了過去。滿教室的同學不知所措,還是張樂安一個箭步沖上前去,把他從冷冰冰的地板上扶起來,迅速讓他同桌出去叫老師,自己有條不紊掏出手機來打了120。

裴景山睜開眼睛的時候,入目一片雪白。他後腦勺傳來刺痛,像是被重物狠狠撞擊了。記憶漸漸回到腦中,他想起來自己好像是在教室裏暈倒了。應該是已經被人送來醫院了。鼻尖滿是消毒水的味道,讓裴景山從心理到生理泛起厭惡,差點沒忍住,張嘴就要往外吐。

“醒了醒了。”守在裴景山身邊的是裴家的老管家,一個很慈祥的老太太。裴景山很喜歡她,只有在她身上,才能感受到一點家的溫暖。

她正憂心忡忡盯着裴景山一動不動的眼皮,突然,那白皙的眼皮輕輕動了兩下,掀開來,露出一雙茫然疲憊的眼睛。老管家一顆懸着的心終于落了地。她捂着胸口,深深喘了幾口氣,嘴裏不知道念叨什麽,聽起來像是在感謝不知道何方的神靈保佑。

“少爺你先躺一會,我去叫二爺來。”老管家給裴景山慈愛的掖了掖被角,腳步生風,跑出去喊大夫和裴叢了。

裴叢正在醫生的辦公室中。因為事發突然,裴景山直接就被120拉到最近的人民醫院裏來了,還沒來得及轉到裴家的私人醫院。醫生手裏拿着診斷報告單,眼鏡後面是銳利的視線。他面前的這位家長一看就是非富即貴,但是這位大夫卻沒有在他身上感覺到父親對孩子該有的緊張和愛護,只是像看待一件比較貴重的用具那樣。

“您是他的父親,怎麽就不知道這孩子身上有遺傳病呢。診斷結果顯示,這孩子很有可能沒有幾天活頭了。您也別怪我話說得直,我希望能引起您的重視。”

裴叢被從會議上緊急叫過來,班主任打電話的時候,他還在心裏默默想,這老師真不會找時機,卻不知道,老師宣告的,是裴景山被送進醫院的消息。裴叢衣服也沒來得及換,也沒來得及跟他的司機招呼一聲,開着車就往醫院來了。雖然他确實不重視裴景山,但是裴景山是他唯一的孩子,而且一起住了這幾年,怎麽都能培養出感情來了。他那一瞬間确實是擔心害怕的。來醫院的途中,他才收拾好自己的心情。

聽到醫生這麽說,裴叢的第一反應是荒謬。緊接着,他怒從心中起,豁然站起身來,一把揪住了大夫的領口:“你怎麽說話呢?我兒子身體健康着呢,他只不過是這幾天學習太累了,沒注意休息才會累到,我看他睡一覺就好了。你這個大夫怎麽回事,危言聳聽,惡意讓我們做家長的擔心是不是!你再這樣咒我兒子,我馬上到院方去投訴你!”

醫生見慣了這種仗勢欺人的人,他平靜的把裴叢的手從自己的領口上拽下來:“這位家長你冷靜一點。您兒子的心髒病很嚴重,而且我們初步診斷是由于遺傳導致的。您可以仔細想想,家裏是不是有人有遺傳的心髒病。”他話音剛落就被裴叢打斷,他這次是真的有些生氣了,平素在外人面前,都是極力做出一副溫文爾雅的樣子,從不罵人,這次居然罕見的說了髒話:“放屁。我們家人身體都好的很,從來沒有人得過心髒病!你就是庸醫,誤診!”

要是自己兒子得了絕症這個謠言傳出去了,以後他裴家還怎麽在這個城市裏立足,生意絕對會受到影響。

這時候老管家敲門進來了,她正好看見裴叢站在醫生面前撒潑的場面,趕緊快走兩步,推着裴叢坐下,然後給醫生道歉:“醫生您別介意,我家二少就是脾氣不太好,他對醫生還是很敬重的。您千萬別跟他一般見識。”老人看着裴叢長大,當自己的親生孩子一樣對待,裴叢也敬重她,在她的暗示下,也不再跟醫生糾纏。

“你來幹什麽?是景山醒了嗎?”裴叢轉頭問。老管家點了點頭,說:“醒了,但是不知道為什麽精神不太好,瞧着很不喜歡醫院似的。也不知道是為什麽。”這句話醍醐灌頂,一下子驚醒了裴叢,他突然想起了裴景山讨厭醫院的原因。

因為沈婷。沈婷是為什麽原因去世的來着……裴叢在腦海裏想了許久,才終于得出一個自己不敢接受的事實:“我兒子的生母,好像就是因為心髒病去世的。”

他喃喃對醫生說。突然,他像是想起了什麽:“快回家,去景山房間,他房間有個沒上鎖的密碼箱,裏面有他媽媽的診斷報告,快拿來給醫生看。”他語無倫次的安排老管家回家取東西,自己則陷入了巨大的不安當中。

遺傳心髒病,他知道致死率有多高。那醫生剛剛說的話,八九不離十,應該是真的了。

令人諷刺的是,他第一時間擔心的,不是裴景山的身體,而是裴家的産業要怎麽辦。

裴景山靜靜看着坐在床邊欲言又止的裴叢,不知道他要說什麽,于是索性自己開口了:“醫生說我什麽時候可以出院,我不能再在這裏呆下去了,我還得高考呢。要不然你把我的作業和書拿到這裏來,我在這裏學。”

裴叢不知道該如何開口。他對醫生的态度迅速轉變了,醫生說,裴景山目前的身體狀況,已經不能再允許他繼續回學校學習了。按照正常的病情發展,他現在已經要下不了床了。現在還能清醒着,完全是因為他的求生欲。他不想倒下,還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他去完成。

“景山啊,咱們休學吧,你的身體已經超負荷了,繼續那樣,會出事的。”裴叢還是說出了那個想法。這是對裴景山最好的方法了。不然,裴景山可能在不出一個月的時間裏猝然去世。

裴景山當然不同意這個處理方法,他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好像出了什麽問題,但是他樂觀的想,他可以堅持到高考完,等到考上了大學再好好治病,好好調養。但是他沒有想到裴叢居然要讓他退學。那他辛苦準備了那麽長時間的高考就徹底沒戲了,他回到北方的夢想也徹底破滅。

“為什麽,你不能替我做決定,我已經年滿十八周歲了。我要出院,你沒有權力幹涉我的決定。”

“景山,你知道你媽媽是怎麽去世的吧。”裴叢喉頭艱澀,不忍心,但還是咬咬牙,打算告訴裴景山真相。他期待着,裴景山知道事情的真相之後,會主動聯系律師,把裴家的家産交割清楚。這樣不用他自己動手,心裏的負罪感,就會減輕很多。

“我媽是因為心髒病。因為跟你在一起,被氣出來的心髒病。”裴景山對裴叢說話一向不留餘地,什麽兇狠就對他說什麽。裴叢知道裴景山會是這個态度,卻沒有生氣,只是覺得這樣,自己就沒那麽多的難過或者是愧疚之心。

他沉沉嘆了口氣:“你媽媽的心髒病是具有遺傳性的。你突然暈倒,不是因為沒休息好,而是因為犯了心髒病。”

裴景山一下子就懂了。原來是因為這個。緊接着便是絕望。為什麽,他這輩子已經過得很苦了,為什麽還要讓他得上心髒病,他不理解,老天爺都是這麽殘忍的嗎。

“景山,醫生說,你可能陪不了我很長時間了。這段時間,咱們就不去上學了吧,你想去哪玩,爸爸都陪你去。家裏的事咱們都不管了,全部讓你大伯處理,這段時間就以你的要求為重。”

裴景山聽明白了他的暗示。他閉着眼睛,将頭重重磕在棉花枕頭上。一抹清淚從他眼角靜悄悄沒入了枕頭。他沖裴叢招了招手:“找律師來。”

裴叢期待着他說這句話。可當裴景山真正說出這句話來的時候,他的心髒還是忍不住抽痛。他轉身遮住了自己泛紅的眼眶,親自打電話聯系最靠譜的律師,同時,他囑咐醫生,一定要不惜一切代價,盡力讓裴景山活的久一些。不單是為了要讓裴景山親自把遺囑什麽的立好,更是心疼這年紀不大,經歷了如此坎坷命運的兒子。

過了幾天,張樂安帶着果籃來看裴景山。那時候裴景山的遺囑已經立好了,正倚在窗邊看窗外叽叽喳喳的小鳥。充滿活力的小動物與屋裏死氣沉沉的少年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我真的沒有想到會是這樣。”張樂安自顧自坐下,臉上還帶着不可置信。他是從別人那裏聽到裴景山的情況的。對于這個可憐的少年,旁人或有唏噓,或有好奇,真正痛心的,還是自己最好的朋友。

“沒什麽,我還能活好幾個月呢,說不定到時候還能親自送你和你女朋友一起上同一所大學呢。”裴景山還有心思跟張樂安開玩笑。其實他心裏一點都沒有開心的意思,不過是想讓張樂安別這麽難過。

“生老病死是常事,見得多了就好了。我們只是遭遇到的早了點而已。”裴景山寬慰他。

張樂安卻還是愁眉不展:“你猜這麽年輕。人生還沒開始呢。還沒有高考,上大學,回到北方延續你還未完成的夢想,也還沒見到你心心念念的那個人呢。”

“張樂安,你話怎麽這麽多,我都要死了,你就不能陪我安靜的看會景色?你過來看,這個小花園裏的景色還挺美的,那個花,你要不要畫一幅送給我?還是算了,你馬上就要高考了,我不想讓我的事情占據你太多時間。”

張樂安不說話了。裴景山卻一反常态,對他說了很多自己的安排。“我後天就要啓程了,趁着現在還能動彈,要去一趟景山。那是我名字的由來,也是我一直放不下的執念。”

“行啊,去吧,注意安全,等你回來聯系我,我給你接風洗塵。”張樂安紅了眼眶。

“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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