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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唐好歸走在沒幾個人的路上。這是一條很狹窄的巷子,僅容兩個人并肩而行。至于為什麽如此狹窄,還是因為路兩邊種了兩排密密麻麻的樹。這其實是兩戶人家的後牆,并不是一條真正的路。但唐好歸不想走到人前去,他喜歡沒人的地方靜悄悄自己走。從校門出來已經是六點半了。入了秋以來,天也黑的快。唐好歸背着書包從學校的鐵門出來,正好看見戚長亭的背影。他一跳一跳的上了車,依舊是上周他見到的那輛車。從車上下來的人也十分面熟,幾年過去,他還沒什麽變化,不過是眼角多了幾條皺紋。
唐好歸愣愣地盯着他們看了許久,直到那輛車駛出他的視線,被人不小心撞到了肩膀,他才猛然回過神來。他低下頭,看了看自己,徒勞地發現,他渾身上下沒有任何地方能讓他與戚長亭并肩站在一起。那個晚上的聊天,一起吃的那籠小籠包,就像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夢,他竭力伸出手去,卻還是夠不到。
天色陰沉了下來,可能要下雨了。唐好歸沒有帶傘,卻也不怕被雨淋濕。他的包裏有防水的布袋,可以将他的書包整個兜起來。至于他自己,就不需要了。他想淋淋雨,讓自己清醒一點。
兩邊的樹發出沙沙的聲音,幾片落葉從樹梢飄了下來。唐好歸在一棵樹下停下了腳步,靜靜站立在那裏,伸出手去,接住了一片落葉。遠處的樹梢指着天,陰雲攏過來了,這條路也越發昏暗了。唐好歸輕輕嘆了口氣,吹出來一陣微小的風,将手上輕飄飄的葉子帶走了。樹下的少年穿着學校統一的白襯衫,藏藍色的校服褲子,一手握着書包的背帶,另一手徒勞的向空中伸着,不知要抓住什麽。也許,什麽都抓不住。
一滴冰涼的雨滴落在了唐好歸的鼻梁上,将他從不知名的情緒中砸醒,他突然想起來,周敏還在家裏等他回去吃飯,他沒有時間在這裏悲秋傷春。于是在更多雨點落下之前,他跑了起來。
雨點的落下是迅速的,是唐好歸跑不過的。不過片刻,越來越多的雨點砸在了他身上,将他單薄的校服打濕,貼在身上,半長的頭發也不再那麽蓬松,而是頹然地黏在了臉上。跑到家裏時,唐好歸已經渾身是水了。
他這副樣子把周敏吓了一跳。周敏正在廚房做飯,聽見開門聲,笑吟吟地走出來,卻被唐好歸失魂落魄的模樣吓得驚呼一聲:“暮暮,你怎麽回事!”唐好歸快走幾步,将書包放在地上,迎上了周敏,他說:“沒事,媽,我今天沒拿傘,所以被雨淋到了。我現在馬上去洗個熱水澡,不會生病的。”周敏讷讷地點了點頭,後知後覺的發現自己好像有過激了。
她太害怕了。看見唐好歸的那一瞬間,她想,是不是唐興追到了唐好歸的學校,找他的麻煩。因為一向整潔有條的唐好歸,不會把自己弄得這麽狼狽。所幸事情沒有想她想的那樣,唐好歸還是平平安安回來了。
洗過澡,唐好歸擦着頭發出來,周敏已經把飯菜準備好了。她親熱地給兒子夾了一筷子菜,催促他快吃完去寫作業。唐好歸十分窘迫的說:“媽,我的隔離貼快用完了……”周敏一愣,下意識問道:“不是這個月才買的嗎,怎麽這麽快就用完了?”唐好歸有些不自在,他十分不願意花周敏的錢。因為他們現在所用的每一分錢,都是周敏努力工作才掙來的,他們生活太拮據了,就連隔離貼和抑制劑都算是家裏的一筆大支出。
“我也不知道,最近隔離貼經常失效,半天就得換一張。”周敏心疼地摸了摸兒子的臉,安慰兒子:“沒關系,用完了我們再去買就好了。你不要因此感到有什麽負擔。這是必不可少的支出。可能是因為你快要到發熱期了,所以激素分泌就會出現波動。”雖然這樣對唐好歸說,但周敏心中還是惴惴不安。她擔心是唐好歸的身體出現了其他的問題,畢竟從唐好歸分化以來,他就一直靠隔離貼活着,很難說長時間大劑量的使用隔離貼會對他的腺體産生什麽影響。“不行,媽還是不放心,明天帶你去醫院查一下,最好是沒問題,不然媽媽會一直擔心的。”周敏一改剛才的溫柔,竟然很罕見的出現了強硬的一面。她絕對不允許這個孩子再出現一絲一毫的問題,哪怕要維系現在的局面,都很麻煩。他不介意更麻煩,只要孩子健康。
“沒事,媽。我能感覺到我的腺體沒有任何問題,我查過,只是因為我精神等級比較高,所以在腺體發育時,經常會出現信息素過分外溢的情況,這是正常的,你不用那麽擔心。”唐好歸一分錢都不想再多花了,而且他讨厭去醫院,所以想盡各種辦法,勸周敏打消念頭。
“媽知道你不願去醫院,但也不能因為小時候的事情,就對醫院害怕,不去看病啊。”周敏長長的嘆了口氣,想起唐好歸小時候經歷的事,眼眶不由泛紅。
那是唐好歸五歲的時候,有一天晚上睡覺,唐興偷偷趁周敏沒有注意,掀開了唐好歸的被子,讓他凍了一個晚上。冬天的晚上很冷,等周敏發現的時候,唐好歸已經開始發燒了。周敏來不及跟唐興對峙,穿好衣服就帶着唐好歸往醫院跑。那時的唐好歸雖然還不大,但是知道自己生病了,媽媽爸爸都很擔心自己。唐興就在他們母子後面跟着,他的眼睛裏閃着詭異的興奮的光,這樣劇烈的情緒,唐好歸很少在唐興臉上看到。他錯誤的以為,那是父親在為他擔憂,其實并不是這樣。唐興罪惡的念頭其實是讓唐好歸生病,從而好成功将他帶到醫院,醫院裏有人需要他的腺體。畢竟唐好歸雖然是個Omega,但是他的腺體卻并不如他的性別一樣被人所不喜。唐好歸從小時候就表現出了極強的精神強度,可以說,他的腺體,如果拿出去賣,将是一筆不菲的不義之財。唐興就是在打這個主意。就算賣不了他的腺體,高燒也會讓這個脆弱的小孩離開這個世界。強大的精神強度并沒有讓唐好歸有多麽強壯,而是格外孱弱。因為幼年的他,實在無力承受這樣一份天賦。
周敏并不知道唐興打的什麽主意。她懷裏緊緊裹着小小的唐好歸,一遍又一遍質問自己為什麽不給唐好歸把被子蓋好,為什麽沒有照顧他,讓他在生死邊緣徘徊。唐好歸懵懂無知的窩在媽媽懷中,高燒讓他的腦子一陣一陣犯迷糊。他竭力擡起一根胳膊,湊到周敏的臉上,試圖擦掉周敏臉上不斷往下落的淚珠。周敏呢喃着:“好孩子,好孩子……”随即她一轉頭,就看見鬼鬼祟祟跟上來的唐興。她憤怒的盯着唐興,質問他:“是不是你幹的!”唐興自然表現出一副與自己無關的态度,甚至有些氣急敗壞:“你能不能不要發生什麽事就往我身上推!明明是你沒有看好孩子,給我帶來這麽多糟心事,還要污蔑我對孩子意圖不軌!我現在想跟你一塊帶孩子去醫院,你還要這樣一副嘴臉對我。怎麽說這也是我自己的孩子,我總不能眼睜睜看着他病死在那吧。”周敏對他這番話将信将疑,但最後還是沒有将他趕走。他們一家三口終于在深夜艱難的打到一輛出租,往醫院的急診上呼嘯而去。
那時的唐好歸不知道自己馬上要面臨的是什麽,他天真的朝父親伸出手,想讓他抱抱自己。但周敏沒有給他這個機會,她将唐好歸死死護在胸前,不讓唐興窺見唐好歸的一分一毫。而唐好歸伸出去的手,也被唐興有意的忽略掉了。他在周敏看不見的地方,翻了個大大的白眼,對這對母子表現出了十足的厭惡,卻沒有發現,這樣的神情,恰好落入了唐好歸的眼睛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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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敏抱着唐好歸挂號,看診,始終沒有讓唐興碰過唐好歸。唐知暮的事情已經讓她寒了心,她不會再那麽放心的把自己的孩子交到唐興手上了。唐興聯系好的人已經躲在了醫院的病房裏,唐興借口出去抽根煙,制造了自己的不在場證明。而小小的唐好歸沒有絲毫的防範心理,他病怏怏的,極為罕見的向周敏撒起了嬌,說他想吃糖。周敏見不得唐好歸受苦,又見唐興遠遠地離開了病房,于是低聲囑咐了唐好歸幾句之後,快步向着醫院裏的小賣部跑去。
站在門後的儈子手從陰影裏走了出來,他走到正在酣睡的唐好歸面前,舉起了尖刀。而此時的唐好歸茫然無覺。幸好,醫院的護士這時候來查房了。弱小的護士在看見有人要對一個五歲的孩子施暴時,勇敢的擋了上去。器官販子也是拿錢辦事,并不想鬧出人命來,而且這邊的喧鬧聲在一片靜寂的醫院病房中格外明顯,淩亂的腳步聲和四面八方傳來的驚呼聲讓他懼怕。來不及拿到這筆錢了,器官販子推開護士就跑了出去,最後被聞訊趕來的醫院保安堵在角落。
唐好歸畢竟只是個五歲的孩子,他雖然還不怎麽記事,但那種刻入骨髓的懼怕、生命差點被奪走的威脅讓他記憶深刻。所以自那以後,他對醫院産生了一種十分抵觸的心理。至于唐興,那個器官販子只是聽從他的老板做事,而他十分有骨氣的沒有将他的老板供出來,所以無人知道唐興在這件事中的幹系。
自那以後,唐興對唐好歸再也沒有過問過。哪怕他生了急病,也是把他扔在家裏自生自滅,從不提要帶他去醫院這回事。唐好歸漸漸也能明白過來,唐興對他是真的沒有一點感情,純純利用罷了。他也不再希冀什麽父親的愛,太過虛無缥缈。自那件事之後,周敏也隐隐察覺到了什麽,不過唐興不再想方設法親手弄死唐好歸,這讓她稍微放下了心。
想到小時候的事,唐興還是不由自主皺了皺眉頭。他吃完最後一口飯,慢條斯理收拾起餐桌來:“媽你不用管了,我自己的身體情況,我自己心裏有數。隔離貼下周還夠。等下周看看再說吧,如果還是這樣,那我一定跟您去醫院看。”
周敏也知道唐好歸性子比較倔,如果是他認定了的事的話,別人再勸都是沒辦法的,也就只好嘆了口氣,任他去了。
接下來整整一周,唐好歸都沒有再見到戚長亭。他的腺體也終于安穩了下來,沒有再出現發熱的情況,而且信息素的外溢也很好的被隔離貼抑制住了,沒再出現隔離貼失效的情況。唐好歸的日子又恢複了往日的平靜,他還是會偶爾看見戚長亭的身影出現在各種地方,水房,操場,廁所門口,但無一例外,他都遠遠躲開了。
既然無法接近他,那不如從一開始就遠離他。唐好歸壓着心頭淡淡的落寞,乖巧的做一個過客。但命運,似乎總喜歡糊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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