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Cupid

Cupid

在家的這幾天,黎嘉茉覺得很清靜。

李慧琴在酒店當服務人員,假期是客人最多的時候,她的上班時間和每一個飯點都撞在一起了。

因此,毎至飯點,家裏也只有黎嘉茉和嘉念兩個人。但黎嘉茉卻并不覺得冷清,畢竟在學校裏,她是一個人吃飯的。回了家,耳邊有黎嘉念叽叽喳喳的聲音,對她來說,反倒是最難得的陪伴。

三天裏,她時刻和嘉念呆在一起,輔導功課、燒飯做菜,更多的時候是給嘉念講講自己的大學生活。

黎嘉念對南山尾之外的一切充滿了好奇。

“姐姐,外面的世界真的有那麽好嗎?”黎嘉念趴在床頭,眨着眼睛問,“老師他們說澄安大學是中國最好的大學,說你們學校很大,比南山尾還大!那豈不是每天上學去教學樓都要走很久?”

對黎嘉念來說,每年最開心的時候就是姐姐回家的幾天。因為姐姐會和她說很多她沒見聞過的事情。

比如可以免費試吃的點心鋪子,比如幾乎都是從國外留學回來的大學老師,比如還能和世界冠軍當同學。

各種各樣的緋聞轶事,黎嘉念越聽越激動,巴不得自己一秒就能長大,立刻讀大學。

不過又轉念一想,自己現在的成績還沒那麽好,可能上不了姐姐那麽好的學校,還是要認真多讀幾年書。

姐妹二人躺在同一個枕頭上,黎嘉茉躺着,黎嘉念攤着。

聞言,黎嘉茉擡眸看向黎嘉念,就對上那雙撲閃撲閃的小眼睛,黑白分明的杏仁眼,幹淨而明媚。

心頭微微一動,黎嘉茉笑了下,伸手去摸黎嘉念的腦袋:“好不好也要嘉念自己去看了才知道呀。所以說嘉念你要好好讀書。”

“姐姐,你別老摸我頭,會長不高的!”黎嘉念大喊道,然後立刻站起來,爬下床在地面上猛猛跳了三下。

破除“長不高”詛咒之後,黎嘉念又重新爬上床,把腦袋埋進枕頭裏,抱着枕頭在床上滾了一圈,在枕頭裏發出模糊不清的叫聲:“好想快點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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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點長大,成為像姐姐一樣厲害的人。

從小到大,黎嘉念一直以黎嘉茉為榜樣。南山尾是個常住人口極少的縣城,街頭巷尾的一點風吹草動都能為所有人津津樂道許久。從小到大,不管是家長還是老師,甚至是黎嘉念的同學,都知道她的姐姐黎嘉茉是南山尾建縣以來成績最好的學生,是這十年來第一個考上澄安大學的人。

黎嘉念記得可清楚了,在錄取通知書送達的那天,還有記者來家裏采訪他們呢!

雖然她不明白,為什麽那天,記者們要老是問一些和姐姐成績好沒關系的問題,比如一直讓她姐姐描述家裏的經濟情況。

黎嘉念知道,她家的經濟條件不好。但是因為姐姐從小一直告訴她,人的出身是無法決定的,未來掌握在自己手中。所以黎嘉念并不以此為恥。

她只是覺得這些和姐姐的高考成績毫無關系。

在黎嘉念心裏,姐姐是一個無所不能的姐姐。

會給她帶好吃的澄安糕點,會教她做特別難的數學題,會給她講很多課本上沒有的有趣知識,比如魚為什麽會放屁、比如歷史上活的最久的皇帝是哪位。

她的姐姐,是世界上最好的姐姐。

晚上九點多的時候,黎嘉念呆在黎嘉茉房間寫作業。

黎嘉茉去取快遞。

這次回來,她發現黎嘉念先前背的書包,肩帶處已經破洞了,便給黎嘉念買了個新書包。

拆了快遞後,黎嘉茉抱着髒衣簍和書包進了衛生間,打算用洗衣機把這些衣服一并給洗了。打開洗衣機,發現裏面還放了幾件沒洗的衣服,應該是媽媽之前放在裏面,後來忘記了的衣物。

目光看見有一件黑色的牛仔褲被壓在最底下。怕牛仔褲把白衣服染黑,黎嘉茉俯身,打算把那件褲子拿出來單獨洗了。

卻在看清那衣服的款式後,頓住了所有的動作。

“嘉茉!嘉念!”

一進門,李慧琴就喊自己兩個女兒的名字。

整個房間靜靜的,客廳的燈滅着,只從黎嘉茉的房間裏漏出幾抹燈光。李慧琴心下了然,推開黎嘉念房間的門:“今天晚上的那桌客人有兩只螃蟹不吃,媽媽給你們帶回來了……嘉念呢?”

目光所及,看不見黎嘉念的身影,只有黎嘉茉坐在書桌前,視線落在桌面上,很安靜的模樣。李慧琴有些疑惑,問了句,沒想到聽到黎嘉茉的回答是:“外婆家。”

李慧琴頓住:“送去外婆家幹嘛?”

黎嘉茉沒有回答她。

房間安靜到可以聽見針落地的聲音。

李慧琴以為黎嘉茉沒聽清,又說了遍:“是不是你們今天去看外婆了?你外婆也真是的,你一年就回來那麽幾天,她想嘉念什麽時候不能看……”

“他是不是又回來了?”

黎嘉茉的話讓李慧琴直接噤了聲。

說話時,黎嘉茉別過了頭,那雙眼睛就這樣直直盯着她,讓李慧琴的心無端突突。一時間,她不敢去看黎嘉茉的眼睛,餘光亂瞄,但嘴上還是在反駁:“你說什麽呢?”

話裏的心虛意味太明顯了,黎嘉茉幾乎不用再問。

她俯身,拾起自己放在一邊臉盆裏的那件男士牛仔褲。舉起手的瞬間,突然有一種從心湧上全身的無力,手腕頓時沒了力氣,又将牛仔褲扔回盆內。

但也僅僅是剛剛的動作,也說明了一切。

空氣靜默許久。

最後,李慧琴試着開口:“嘉茉,他是你爸爸……”

“我早就說過了我沒有這樣的爸爸。”

黎嘉茉本來是不想哭的,可是一張嘴,眼淚就不受控制地從眼眶裏湧出來。話中是哭腔,她緩慢站起,身子有些戰栗:“他害我們害得還不夠是嗎?啊?媽,你為什麽老是這樣,他都那樣對我們了,你為什麽還……還……”

“嘉茉,你……”聽着女兒的哭腔,李慧琴也濕了眼眶。最後,只又哭又急地說了句:“媽媽也是為了你和嘉念好,如果我和你爸離婚了,你們就是沒爸爸的孩子了……”

“那我寧願沒爸!”

說到最後一個字時,黎嘉茉已經泣不成聲。雙唇止不住地顫抖,她別過臉,不再去看李慧琴,抽了面巾紙去擦眼淚,整個人無力地癱坐回凳子上。

很少聽見黎嘉茉用這樣的語氣說話。

心中酸澀得不是滋味,李慧琴那張飽經滄桑的面龐上也流滿了淚。她站在原地,靜了會兒。最後,退出房門,擦幹了自己的眼淚,給黎潤打電話:“你回來吧……你囡回來了……”

電腦屏幕上是創業大賽小組的群聊。

學姐在群裏艾特黎嘉茉和陶煦,說她聽說今年的評審裏有一個美籍教授,所以讓她倆再做一版英漢對照的企劃書。

【學姐:明早八點前交上來,可以嗎?】

黎嘉茉早已停下了哭泣,此時,雙眼通紅,是眼淚風幹後的脹痛。她強迫自己去忽視喉間的哽意與窒息感,點開學姐重新發出來的文檔,撐着發幹酸澀的眼睛看了眼系統顯示的時間。

已經快十點了。

而學姐沒有把deadline定在零點,而是定在早上的意思也很明确:要麽熬夜,要麽早起,總之她睡醒前必須看到英文版的企劃書。

大腦嗡嗡得發疼,眼睛也澀到不行。

黎嘉茉覺得自己身心俱疲,在聊天框裏打出一句“學姐,我今天身體不太舒服”,卻不敢發出去。最後,逐字删除,打算看陶煦怎麽回複。

這時,緊閉的房間門被人敲了兩下。

黎嘉茉沒回頭,也沒出聲。

但緊接着,門還是被推開。黎潤攥着門把手,猶豫再三,還是進門:“嘉茉,爸爸給你帶了柚子,已經剝好了……”

說着,黎潤把水果盤放在黎嘉茉手邊。

黎嘉茉沉默不語,他就在黎嘉茉身邊站了會兒,見黎嘉茉一直盯着電腦屏幕,便往屏幕上乜了眼,看見滿屏密密麻麻的字和眼花缭亂的圖表,對他來說堪比天書的內容。

“放假了還這麽用功呢。”

黎嘉茉怎麽聽不出黎潤話裏讨好的意味。

只是她不會像李慧琴一樣心軟。

耳邊,黎潤還在源源不斷說:“在家裏可以休息一下的。嘉念有些題目聽不懂,你也可以和她講一下,你不在的時候她老是說你題目講的比學校老師還要好……”

“我教她題目,你們教她騙人,是嗎?”

黎潤的話被打斷。

他不敢去看黎嘉茉的眼睛,但還是硬着頭皮,對上了黎嘉茉的視線。

黎嘉茉凝着他的目光很平靜,說話的語氣亦是古井無波,像是很平靜的發問:“你回來住多久了?”

黎潤沉默。

黎嘉茉繼續問:“要不是我今天看見你的衣服,是不是還要喊着嘉念騙我到寒假?”

黎嘉茉話中一個一個“你”聽得黎潤不舒服。縱使,哪怕他心中有愧,但還是壓不過心底情緒,提了嗓子回:“這是我家,我怎麽不能回來住?”

這句話的語氣太熟悉了。

熟悉到讓黎嘉茉一聽見,便呼吸加速。

“你家?”看向黎潤的目光更深一分,黎嘉茉冷聲道:“這個家沒有被你賠進去你不甘心是嗎?”

一句話,黎潤便像被踩了尾巴的老鼠,又不出聲了。似乎是覺得尴尬,心中也只當黎嘉茉是小孩子鬧脾氣,只是被騙了難免有些不開心,便又試着去關懷:“你在澄大怎麽樣?學習跟不跟得上?”

眼睛澀得疼,黎嘉茉覺得這一切都有些荒謬。

她上大學一年多了。

一年裏,黎潤沒有關心過她一句。

她以為他是和那天保證的一樣,退出她的生活了。

可沒想到,他只是和媽媽一起在騙她。

思及此,黎嘉茉的呼吸再不能平靜。再開口時,語氣已變得尖銳:“跟得上又怎麽樣?跟不上又怎麽樣?”

“——再拿獎學金給你去賭嗎?”

這句話直接将黎潤點燃了。

溫和的僞裝瞬間撕下,他怒目圓瞠:“黎嘉茉你看清楚了,我是你老子!你什麽語氣和我說話?”

黎嘉茉諷道:“你什麽語氣我就什麽語氣。”

“你看看自己現在什麽樣子,覺得自己會讀書很牛逼是不是?考上澄大很牛逼是不是?要是沒有老子供你上學,你能考上澄大?”

聽到聲響的李慧琴匆匆趕來,目光擔憂地看着黎嘉茉。但她不敢邁入這個房間一步,只敢站在門外看父女倆的對峙。

“你供我?”

原以為眼淚已經流幹,可又瞬間決堤。聲音似從哭聲中漏出的,破碎的音節艱難地拼湊成語句,直至最後,黎嘉茉已失聲,唇張着,卻是再也蹦不出除哭聲外的一個音節。

“從我初中開始我沒花過家裏一分錢。你供我什麽了?你說啊!我身上穿的、回家的車票,沒有一分是用你的錢!”

淚水流進她的嘴角,是鹹的,黎嘉茉閉上眼,将腦袋轉向牆壁,覺得心如焚燒,抽離的疼。

耳邊,還是黎潤毫無邏輯的暴怒:“不花家裏的錢你哪來的錢?你長大到現在,我養你花了多少錢你不知道?”

李慧琴這才進來,橫插進二人之間:“好了好了,別吵了別吵了。嘉茉是小孩子,你讓着她一點。”

黎潤呵一聲:“小孩子?我像她這麽大都出去打工賺錢了!她還一點不懂事。”見黎嘉茉不曾回頭,黎潤故意擡高音量,話中帶刺:“讀了幾年書尾巴翹到天上去了,沒見過這麽忘本的!要沒有老子能有她?”

巨大的關門聲結束了這場鬧劇。

意識漸漸混沌,黎嘉茉哭得有些無力,但心裏始終想着那個群消息,最後還是強撐着睜開眼,點開手機。

發現陶煦已經在群裏回複了一個“OK”。

于是,黎嘉茉也發了個“好的”。

同時,給自己定了淩晨三點的鬧鐘。

她今晚,一點事情都不想做。

也沒有力氣。

那晚,四周俱寂的時候,李慧琴又來到她的房間,小心翼翼地問:“嘉茉,睡了嗎?”

沒有回應。

看着那團拱起的被子,熟知自己女兒睡覺習慣的李慧琴自然知道黎嘉茉沒有睡下,但她沒有戳穿。

她就在黎嘉茉的床邊坐了很久,最後,在黑暗中嘆了口氣:“嘉茉,當年你爸爸是鬼迷心竅了。他一天天抽煙喝酒,腦子早就不清醒了,大小事拎不清,才會做出那種事情。”

最後。

“但再怎麽說,他也是你爸爸……”

聽不見回應,只能看見隐約顫動的被褥。良久,李慧琴嘆了口氣,帶上門離開了。

被窩裏,枕面被大片淚漬打濕,黎嘉茉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心髒和她的呼吸一樣發絞,被一點一點抽幹淨。像有刀尖剜去她的心肉,每每抽泣,都是刮骨療傷的痛。

她蜷縮着,将自己緊緊抱住。像是抱住一具殘軀。

剛剛和黎潤吵架的每一句話都似鐘聲在她的腦海回蕩,每撞一下,斑駁的瓦片就從回憶的牆檐落下。

她想起她第一次去醫院那天。

在去之前,黎嘉茉就已經在網上看了很多和抑郁症相關的帖子。

其實也不是上大學後才開始的,仔細回憶那些症狀,在很早很早已經便折磨她許久。

比如整夜整夜地睡不好覺、思慮過多、長時間地不開心,比如行動力低下,不愛動,如果可以,她希望可以不要見任何人,不要說任何話。

生活好像變得很無趣,做什麽都很沒意思。

若說上大學前,還有“逃離”作為信念。可上了大學後,黎嘉茉常常生出一種空心的感覺。

她不知道,自己的忙碌是為了什麽,又有什麽意義。

情緒的圍籠将她困住,和那無法分割的原生家庭一樣将她扼住。無論她怎麽掙紮,都解不開命運的結。

她好像逃不出去了。

那天去精神科挂號,她是下了很大的決心的。

當時,她很天真地想,一定要把自己從這荒蕪之境中解救出來的。

但她現在發現,她好像高估了自己。

光是活着。

就已經用盡她全部力氣。

生活之中,是會有快樂的瞬間。只是這些快樂比起那些痛苦而言,太短暫了。

黎潤的話像是魔咒一樣,她困于其中無處可逃,她一個人在黑暗中走了很久很久,但是路的盡頭看不見一點光。而她已經滿身傷痕。

“要沒有老子能有她?”

涕淚糊了滿面,呼吸都顯得艱難。

黎嘉茉滿腦只有一個聲音:

既然這樣,當初就不要生下她啊。

如果沒有生下她該有多好。

如果她沒有活過會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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