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風暴

風暴

“我就說不行吧,還非要建!現下出事了吧!!”

“都是那陳二弄的木材。挨千刀的東西!害人啊!”

“這雨怎麽下的沒完沒了!日子怎麽過啊……”

“不好了!有人跳河了——”

前不久建糧倉時出了事故,用來承重的那根柱子斷了,糧倉塌了,壓死了好些人。

他們把錯都怪在陳阿爹身上,說是他找的木材有問題。越說越玄乎,最後竟然說他與賣木材的勾結,合起夥來騙大家的錢。

沒有人想真相到底是什麽,他們只需要一個人來承擔這件事的責任。因為他們承擔不起,就讓帶頭的陳阿爹來承擔。

“還錢!”

“陳家還錢!賠命!!”

下着大雨,無數小石子打在許尾身上。賣牛的錢被一把奪過,他一臉木然地看着他們。

石子敲破了頭,溫熱的鮮血流淌下,冰涼的臉上慢慢有了溫度。

謾罵還在繼續。無數扭曲的人臉當中,許尾看向人群不遠處戴着雨笠的青衣人——武初春。

不知過了多久,人群才慢慢散去。許尾站在原地,被打的滿身是傷。

天空烏雲密布,大雨繼續下,沖涮着臉上的傷口。血糊到眼睛裏,不清的視線中有個人影越來越清晰。隔得近了,還聞到絲絲霧氣。

雨聲中夾雜一聲很輕的笑,聽不太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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須臾,武初春的手扶上許尾的臉頰,避開傷口滑落至嘴角,一時說不上是手更涼還是臉更涼。

指腹一用力,抹去許尾嘴角的血漬。看着手上染上的鮮血,武初春一笑,伸舌舔了舔,一股腥甜。

目睹一切的許尾雙眼倏地睜大,看着他,眼底滿是複雜。良久才驚慌開口:“你不覺得髒麽?”

武初春卻是嗤笑一聲:“你比我幹淨。”

解下雨笠戴在許尾頭上,武初春沒說什麽,臉上也沒個表情。

反倒是許尾神情恹恹:“我已經淋濕了,不需要雨笠。你給我又有什麽用?”

武初春:“我只做我想做的事。”

“他們明明知道後果,也願意承擔。為什麽出了事就不一樣了?”

武初春沒有回頭,懶洋洋留下一句:“你自己難道不知道麽?”

我知道麽?

許尾是知道的。

陳阿爹死了,陳阿娘病了。家裏所有值錢的東西都當掉了,實在是拿不出錢來賠給大家。

這天又有人來敲門,叫嚣着還錢。許尾開了門,有人道:“我也知道你們家的情況,也不為難你一個小孩子。把欠的最後十兩還了,我們就不來了!”

“這不是為難是什麽?”陳阿娘聽到動靜從屋裏出來,看着以前朝夕相處的鄰居心裏泛苦。

“阿娘,你先進去我能解決……”許尾擋在她前頭,攙扶她。

陳阿娘換了一口氣,安撫性地拍拍許尾的手背,對外面的那些人道:“我承認,木材出問題是陳二的錯。但他是被騙了啊!我們陳家已經仁至義盡了!”

說得太急,陳阿娘劇烈咳嗽起來,咳出了些血。

“阿娘!”許尾都急哭了,眼眶紅通通的。

陳阿娘繼續道:“哪家有困難我們沒幫過?做人要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別說這麽些沒用的!我兒子就是你們害死的!我們可憐你,誰可憐我兒子!!”

門外的人各說各的,嘈雜一片。許尾低着頭,手慢慢攥緊。忽然再擡頭時,眼裏淚水已幹。

“出去。”許尾道。

沒人理他,便又說一遍:“出去。”

有人聽到了,扯着嗓子道:“你一個小孩怎麽跟大人說話的!真是沒教養……啊!”

許尾被逼急了,沖動之下拿着掃帚趕他們走,嘴上喊着:“出去出去都出去!”

他從來沒做過這麽不合乎禮數的事情,師父一直教導他為人要知禮。偶然一次的發洩讓他心裏好受的多,生出了某種異樣的情緒。說不明,理不清。

門一關,所有聲音隔離在門外,他們邊撞門邊罵。許尾抵在門上,這些天受的委屈終于找到了突破口。

他大聲喊:“別敲了!錢我會想辦法還你們的!別敲了!!”

沒人聽,沒人理。陳阿娘咳的越來越急促。心裏亂成一團,許尾閉閉眼,再睜開時眼神又堅定起來。

用水缸抵好門,自己扶着陳阿娘進屋:“沒事的,我會想辦法的……”

“幺妹啊是我們拖累了你,”陳阿娘望着他毫無血色的臉,痛心道,“你走吧……”

“我不走!”許尾說得很肯定,眼神透露着一股堅毅,“我要留下來。”

陳阿娘摸摸許尾的臉頰,欣慰一笑:“你是個好孩子……”

看着空當當、四面透風的家,別說還錢了,陳阿娘的藥錢都湊不出來。

這天晚上,又有人來敲門。長時間的騷-擾,許尾有些不耐煩了:“都說了會還錢——”

“是我。”

咔吱,打開門。濃重的暮色壓的人喘不過氣,看清來人許尾沒有說話。

武初春也不說話,把錢袋塞給他轉身欲走。

“哪來的?”許尾倏地抓住他。

“偷的。”

“我不要。”

武初春轉過身,雙手虛空握了握。笑着道:“騙你的,我自己賺的錢。”

聽到不是偷的,許尾才收下:“我會還你的。”

“拿什麽還?”武初春只是随意一問,許尾遲遲沒說話,也知道他還不起。

甩開許尾的手,望着漫天黑幕。武初春突然語氣正經起來:“你是不是覺得我不是什麽好人?”

不需要許尾的答案,他又顧自說給自己聽:“我知道你是個執拗的人,放心,我給你的不是黑心錢。”

武初春走後,許尾有些懊惱,他承認剛剛有那麽一瞬,沒有把武初春往好的地方想。

沒過多久,又有人來敲門。很清亮的女聲道:

“我是居家班的!我們團長湊了些錢出來,要我拿給你。不用還!”

當許尾開門時,人已經走遠了。或許應該早點出來,還能見上一面,當面道謝。

陳家還清了所有“欠債”,但陳阿娘最後還是走了。留下的房子被陳阿爹的弟弟搶走,他們說許尾不姓陳不應該住在這裏。

許尾倒不在乎這些,将陳阿娘和陳阿爹葬在一起。無地可去的他開始跟蹤起了人,對象是武初春。

雖然武初春這個人在鎮上人緣不好,脾氣也怪。但他幫過自己,也算是不壞。

許尾從來沒做過這樣的事,難免生疏。

武初春早上在街上閑逛,哪裏有人吵架哪裏有他。

許尾:“……”

中午他去了天陰廟,原來這樣的人也信奉神明嗎?臨走前許尾也對着神像拜了拜。

下午武初春去到長籠山上最西的一角,那裏有個小墳堆,他在那處坐了好久。

許尾頭一次從他臉上看到了傷心,這應該是他妹妹的墳堆,他們兄妹的感情應該很好吧。

武初春起身離開,許尾才敢過來看一看。墓碑上只刻有一個名字:武冬玲。

朝墳堆鞠一躬,許尾跟着下山。天已經擦黑,他躲在人群中。武初春走至菜攤前,看樣子是要買菜。

“雞蛋怎麽賣?”

攤位小販一見是他,态度明顯不熱情,咂咂嘴道:“一文錢一個。”

“哦。”

在一筐雞蛋中,武初春挑挑揀揀拿了一個最大個的。

小販又不樂意了:“哪有買蛋就買一個的!像話嗎!”

武初春抛給小販一文錢,“一個一文,賣出幾個錢都一樣。”

“哎你……”小販招手無果,在後面罵罵咧咧。

天上挂了幾顆星,許尾還跟在武初春身後。房屋稀疏的山坡上,只有幾間房屋。

武初春進了其中一間,開門時停頓了一下,腦袋微微一偏。許尾以為他要回頭,連忙往樹後一藏。再看時,人已經不見,只剩那扇木門沒有關。

他背靠大樹,低頭看着腳尖,在猶豫要不要進去。其實他和武初春沒什麽交情,也沒說過幾句話。但在燈籠鎮唯一能叫得上名字的,也只有他。

煙囪冒起炊煙,許尾捂着肚子慢慢蹲下,真的要餓死了。他不止一次扭頭往同一個地方看,快糾結死了。

“許~尾~”

好酥麻的叫聲,叫得人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許尾尋聲往後看,表情怔怔的。不遠的房屋下打開了一扇窗,武初春探出頭來,一手撐着下巴,一手朝他招手,臉上帶着笑。

許尾眨巴兩下眼睛,視線上移。空空如也,沒有寫“青樓”兩個字。

拍拍兩頰,強迫自己認為剛剛發生的一切都是錯覺。

試探性地走進屋,許尾問他:“什麽時候發現的?”

“早上。”這時的武初春臉上已經沒有了笑容。他在木桶裏拿了碗,把它放水裏過一遍才盛飯。

許尾已經認清自己沒有跟蹤人的天賦,他仰頭打量着這個小屋。比陳阿爹家的還舊,四處透風。很難想象難熬的冬天該怎麽過。

小方桌上只有一盤白菜和一個煎蛋,蛋應該是晚上剛買的。

許尾咬了一口白菜,食不知味地咽下去。武初春用手敲着桌面,一直盯着他,他有些緊張。

內心掙紮一番,許尾鼓起勇氣準備第二次夾菜。誰知慌亂中手一抖,白菜掉在方桌上。

掩飾掉內心的慌張,打算把掉在桌上的白菜夾起來。突然,一雙筷子釘在白菜上,許尾吓得一抖。

“膽這麽小?”

對上武初春戲谑的目光,許尾迅速收回手,低頭扒白米飯。

過了會兒,他看到武初春把煎蛋往他這裏推,意思很明确。

許尾很感激他,卻沒接。搖着腦袋道:“我不要。”

語畢,像是料到會是這種回答,武初春恹恹地用筷子把煎蛋分成兩半,自己夾走一半:“我不養兔子。”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許尾只能把蛋夾走。煎蛋很香,許尾眼睛亮了亮。又怕人覺得他口是心非,就又垂下眼睑。弱弱道一句“謝謝”。

武初春掏掏耳朵,故意裝聾:“你剛剛有說話?”

許尾一抿嘴,大着聲音喊:“謝謝!我說謝謝你!!”

沒料到許尾會是這種反應,武初春大笑起來。

許尾看着武初春笑了很久,笑的出了眼淚。他一直覺得這個人不能用表情來揣測心情,或許就像鎮上人說的那樣,他是個瘋子。

終于笑累了,武初春停了下來。像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垂着眼平靜地吃着飯。

面對這樣喜怒無常的人,許尾心裏有些膽怯,身體緊繃着。

好不容易吃完飯,本來想去洗碗的許尾卻被武初春一把揪住拎到角落。

“站着,別動。”話裏沒有任何情緒。

就這樣,許尾就呆愣愣的一動不動站在那裏。雙手不安地搓着衣服,頭一次感受到寄人籬下的恐慌與小心翼翼。

見武初春事都做得差不多了,他才小聲問:“我能動了嗎?”

武初春頭一歪,目光遮掩不住的興奮,語氣玩味:“你為什麽這麽聽話?”

“……”許尾啞然,說不出反駁他的話。僵着四肢走了兩步又不知道幹嘛,索性回到原地,一個人生着悶氣。

沒一會兒,他道:“你要學會尊重別人,別人才會尊重你。”

“哦,”武初春沒什麽興致地聽,“你尊重我,我就得尊重你嗎?”

許尾腦子一熱,脫口而出:“正常人都是這樣的!”

“你也知道我不正常?”話落,武初春突然逼近,許尾被他逼到牆角,無路可退。

“不正常你跟蹤我?也敢跟我回家?”

許尾後悔了,非常後悔。近在咫尺的臉看上去沒有任何瑕疵,一雙眼死盯着他,眸子黑而深如同漩渦。

他吸了吸氣,眼神閃躲驚慌,手指不自覺的去摳牆縫。整個人緊張的不行,說話語無倫次:“我…才…嗯?……我才十六歲……”

武初春愣了一下,又笑了,發自內心的笑。兩人距離拉遠:“原來你什麽都懂啊,我可沒有這個意思。”

“騰”地一下,許尾臉就紅了。羞得無地自容,雙手捂着紅透了的臉蹲下。

他的模樣有趣,武初春頭一次起了逗人的心思。對窩着不動的許尾調笑:“你聽過還是看過?看的圖還是文字……”

“別說了……”太丢人了,他只是一下想岔了而已,真的沒有別的意思。

然而武初春沒有要停的意思,還在繼續。不僅如此,還笑着給他舉例子。

“別說了別說了!別說了武初春!!”越聽越羞恥,許尾一個激動直接從根源解決問題——把武初春的嘴捂上。

終于安靜了,許尾哈着氣,臉還是紅的。由于家裏地方不大,他這一撲就把武初春撲到了桌邊。

手心不斷有熱氣呼出,弄得他有些癢。他和武初春商量:“我放開你,你答應我不說?”

武初春眨了兩下眼,同意。

放開後,他果然沒有再說話也沒搭理許尾。許尾就靜坐着,想想剛才發生的事他有不對,于是道:“我沒有說你不正常的意思,抱歉。還有,謝謝你收留我。”

武初春閉眼靠在窗邊吹冷風,也不知道聽沒聽見。

等了會兒沒有回答,許尾繼續道:“我要叫你什麽會顯得比較尊重你?”

這回他聽見了:“叫爹。”

“……”

許尾:“你這人好沒意思,說話夾-槍-帶-棍的。”

武初春朝門邊一望:“門在那。”

“什麽意思?”許尾發現他們說話總是聊不到一起去,就比如現在,他根本不懂武初春的意思。

輕“啧”一聲,武初春偏頭看過來,目光冷冷:“我這人就這樣,不喜歡就走!懂了麽?”

許尾搖頭,說出內心想法:“我不走,說不定我會死在外面。”

“外面每天都在死人,多死你一個不會給誰成為負擔。”

雖然知道武初春說話不讨人喜歡,但是聽到後許尾還是不太開心。

咬了咬嘴裏的軟肉,想了一個新稱呼:“我叫你哥哥…行嗎?”

哥哥?

久違的一個稱呼讓武初春思緒飄遠,望着許尾黑白分明的眼睛,皺了皺眉。

“許尾,”武初春叫他。

“嗯?”

“你像個傻子。”

許尾:“……”

我就知道這人嘴裏沒好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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