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結伴
結伴
“你才是傻子。”
許尾坐在地上,垂着頭悶悶不樂。
天色不早了,關上窗戶武初春便開始收拾東西,全程不發一言。
“你要去哪?”許尾疑惑。
東西沒多少,三兩下就收出一個包袱。武初春淡漠瞥一眼許尾,心想:管這麽多,你是我爹還是我娘?
說出來的卻是:“和你有關系麽?”
“當然有!”許尾激動地站起來,“我欠你錢,你忘了?”
“忘得差不多了。”武初春完全沒有再說的意思,竟連錢都不要了。
許尾走過去按住包袱,倔犟擡頭:“那我和你一起走!”
見他按着包袱不動,武初春幹脆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閉眼睡覺,反正東西都收拾好了。
許尾看着他,慢慢說出心裏話:“武初春這三年我們沒見過幾次也沒說過幾句話,很感謝你願意幫我。不管外界怎麽說怎麽看,在我這裏你是個好人。你是一個人我也是一個人,為什麽我們不可以一起相互幫襯……”
武初春一一聽完,窩在椅子上笑了會兒,說話尾音還有些顫:“這麽想跟我走啊?”
“嗯,”許尾重重點頭,很認真,“我沒地方可去了。我以前的家早沒了,我師父也找不見了。”
武初春擡眼,從頭到尾打量了許尾好久好久,眼神讓人捉摸不透。
許尾知道他內心很掙紮,好在最後武初春同意了。他心滿意足的躺在小床上,抱着被子問:“你不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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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占了我的床還好意思問我睡不睡覺?
“等會兒。”
說完,武初春從木匣拿出一小塊上了紅漆的桃木,找出一把小刀,開始雕刻起來。
天快亮時,桃木變成了紅鯉魚哨子。把紅鯉魚對準油燈,魚身裹了一層微弱的光。武初春喃喃道:“……你師父沒把你教好。”
許尾醒來時已經日上三竿了,胡亂抓幾下淩亂的頭發,一個紅油油的東西被丢過來,敲的他頭疼。
“什麽東西?”因為剛睡醒,嗓音還有些啞。
定睛一看,是一條魚。再一看,又有別的什麽機關。對着魚尾吹氣,魚嘴就會發聲。聲音很婉轉,是個可以奏樂的哨子。
“謝謝你!”許尾看着武初春,欣喜若狂。長這麽大,他第一次收到除師父以外的人的禮物。
“有人上趕着認親戚,總得給些東西。”武初春靠在牆邊,閉目養神。
這也是燈籠鎮的習俗,認幹兒子幹爹,長輩都會給晚輩見面禮。
許尾聽懂了其中意思,立馬改口:“那…謝謝哥哥。”
“你倒是不認生。”
許尾莞爾:“我師父說了,做人要乖覺。”
“你師父叫什麽?”武初春突然坐起,他特想知道什麽樣的人可以把徒弟教的這麽執拗又愛鑽牛角尖。
“胡憫生。”提起師父,許尾眼裏都在發光,“我是師父撿來的,當時我才七歲……”
“行了行了!”叫停他,武初春帶着幾分倦意擺手,“我對你們的師徒情深沒興趣。”
午後,許尾跟着武初春離開了這,他們來到鎮中心往南拐彎的小院。
看着院門,許尾心裏忐忑。有些擔憂地問:“萬一他們不收我該如何?”
武初春沒回答他,聳聳肩推開院門。
不久前,武初春加入了一個雜技班。不是一時興起,是深思熟慮。他的生活就像腐爛的菜葉,散發出陣陣惡臭味。
每至夜深,他又記起那段話:“哥哥,你的生活不應該是這樣的。你的名字是春天啊,是生機的季節。”
三年前,他在大街上見到了許尾,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孩。和別人争理争輸了,眼眶再紅也不會哭的小孩。
許尾和燈籠鎮所有的人都不一樣,他身上有着與生俱來的傲氣與溫潤,兩種氣質在他身上融合的很是巧妙。
剛進院子沒兩步,許尾就聽見裏頭好大的響動。接着就是一句“我說!老子不幹了!!”。
許尾好奇張望,一個藍布衣服的青年怒氣沖沖幾步跨了出來。
又是一聲“快滾!”,緊跟其後的就是一只黑布鞋。黑布鞋不偏不倚砸中青年的頭,青年臉一黑抓起鞋就往水缸子裏丢,激起一層水浪。
“呸!我去你娘!整天就知道欺負老子!!”青年聲音偏尖細,身形單薄又白淨,妥妥的一個繡花枕頭。
青年說完,不管不顧往門外沖。
許尾和武初春在他面前就和空氣一樣。
“奶奶的!”又一人光着一只腳走出來,看着兇得很。此人身材高大,膚色麥黃,看上去孔武有力。
他聲音洪亮地問兩人:“我鞋呢?”
眨眨眼,許尾指了指水缸子。
濕透了的鞋被撈出,他也不穿,把鞋往地上一丢。瞧了眼兩人,指着許尾問:“小五,這是誰?”
武初春笑着把許尾往前面一推:“他想跟我們一起走。”
許尾面前這人是居家班的團長,陳阿爹說這人兇得很,看來是真的。
他有些害怕地道:“我叫許尾。”
“嗷,鎮上陳二的孩子。”團長笑着拍拍許尾的肩,“沒事啊,節哀。”
許尾本來被拍得有些身形不穩,聽到這句話,他眼睛閃了閃,擡頭道:“……謝謝,我沒事。”
在困難時,這個外來的居家班送來了銀子,許尾一直記得。
師父說過,不能根據一個人的脾性來斷定一個人的好壞。
進了屋,團長往那一坐,透着一身江湖氣。
武初春抱着手靠在門邊,臉上一直帶着淡淡的笑。
兩個人都顯得一身輕松,反倒是許尾緊張得很,不停地搓衣角。
喝了口水,團長問:“多大了?”
“十六歲。”
不算太小,團長滿意點點頭,又問:“會耍大雀嗎?”
許尾低頭:“不太懂。”
團長:“走鋼絲、跳丸、倒立、吞刀、吐火。有會的嗎?”
許尾再低頭:“嗯……好像沒有。”
“行吧,”團長抿嘴靠在椅子上,眼神仿佛在看一個廢人,“說說你會的。”
許尾慢慢擡頭:“我會洗碗洗衣服掃地,讀過書會寫字,還有……”
瞄了眼門框邊笑得直抖的武初春,許尾說出剩下的話:“不太熟練的跟蹤術和……蹭飯……”
每說一個字團長臉色就黑一分,最後黑無可黑。按了按太陽穴,起身走到抽屜旁翻出一張泛黃的紙。
“我算是聽明白了,你也是個廢物。吶!”
紙被拍在桌上,上面寫了名字還按了手印。這讓他聯想到陳阿爹的那份誓約書。
團長遞給許尾一只蘸了墨的毛筆,“名字寫上,摁個手印以後就是自己人了。”
拿着筆,許尾發現紙上寫有很多人的名字。接着許尾在武初春名字的下方寫下自己的名字。
“字還挺好看……”收好名單,團長喃喃道。
就這樣許尾和武初春一起留在了居家班。他們來到後院,青瓦木牆,地上坑窪,幾處附有苔藓,一棵枯樹獨立院中。
院裏一個年紀不大的小姑娘正在舞花槍。舞得極其認真,一雙杏眼堅毅又活潑。
見有人來,她停下來,先喘勻了氣再雙手抱拳俯身笑道:“歡迎,小女子姜妹,以後多多關照。”
後院外人進不來,他們能出現在這,肯定剛剛進了班。
許尾也照着她的樣子打招呼,“在下許尾。”
姜妹一笑:“我知道你,那天的錢還是我到送呢。”
許尾一愣,難怪聲音有些熟悉。于是他又鞠一躬:“多謝你。”
“不用不用,”姜妹連忙擺手,笑得明朗,“你太客氣了。”
許尾還要說什麽,卻被武初春拉住後領進屋。只聽他不鹹不淡道:“別搞這些虛的,太假。”
“這不是假,得了別人的恩惠,當然要道謝。”許尾反駁道,他一點都不認同武初春的觀點。姜妹倒是個性子豪爽的姑娘。
後院不大,總共三間卧房。據他了解,居家班有兩名女眷兩個小孩。
攤着床鋪,許尾視線不斷往武初春身上瞄。終于忍不住問:“你是怎麽和他們認識的?”
武初春掀了掀眼皮:“有奶就是娘。送你東西就是哥,現在就是你?”
許尾汗顏,重新喊:“哥,哥哥。”
武初春得寸進尺,半眯眼:“聲音太小。”
吸了一口氣,許尾再次喊:“哥哥——!!你聽到了麽?”
“是誰在叫魂?!”團長大着嗓門喊,聲音在整個院裏回蕩。
許尾一驚,扒窗上看一眼,還好團長沒來。松了一口氣,轉過頭對武初春道:“聲音夠大吧,整個院都聽見了。別笑了。”
武初春憋笑憋得辛苦,眼睫毛上還沾了點點淚花。他清了清嗓子道:“有天路過救了班裏一落水小孩,就這樣。”
許尾點點頭,看來這個雜技班算得上重情重義。要不然也不會肯讓他們兩個外行人加入。
炕上鋪了三個枕頭被褥,除了他和武初春的之外,另一個是剛剛出走的那個青年的。
晚上吃飯時,居家班的人都到的差不多了。令許尾驚訝的是,一個雜技班晚飯炒的菜竟然是清水煮白菜,一大鍋豆腐蛋湯。
武初春咬了口不好吃的白菜,道:“我一個人都比你們過得好。”
團長聽言,用木勺在鍋裏舀半天,費老大勁才舀到一點雞蛋。他把雞蛋放進武初春碗裏:“小五,做人要知足。”
武初春笑了笑,沒說話。
正吃着,夥房的門忽然被人打開。衆人齊齊回頭望,只見那中午出走的青年站在門口。
團長放下手中的碗,出言嘲諷道:“喲,這不是心高氣傲的許大秀才嘛!不是瞧不上鄙人這個小雜技班嘛?怎麽飯點回來了?”
許尾詫異,眼前的青年竟然是個秀才?那他為何不繼續考取功名,而是窩在一個小小雜技班裏?
許大秀才白了團長一眼,輕車熟路地拿碗盛飯,接着坐下開吃。
無言吃了一會兒,許大秀才說道:“我這是大人不記小人過!不和你這種野蠻之人計較。”
“少往自己臉上貼金了——”
團長還想說,卻被人制止了。是坐在姜妹旁邊的那個姑娘,叫江映花。
江映花笑着打圓場:“好了好了,都是自家人。誰計較誰呢?平安哥這樣耍脾氣可不好。”
江映花生的好看,唇紅齒白。看誰神情都很溫柔,說話聲音也輕柔。
許平安低頭應了一聲,臉都紅了。團長也不說話,看上去也挺聽她的話。
“你們不覺得,這個飯味道怪麽?”有個小孩突然道。
經他這麽一點破,米飯的味道頓時怪了起來。
團長突然想到什麽,猛地問煮飯的姜妹:“你用的哪裏的水煮的?”
姜妹:“就,外頭水缸子裏的啊。”
“噗——”許尾吐出一口飯,徹底吃不下了。
許平安瞪大眼睛對團長喊:“你害我啊你!”
團長拉下臉:“腦子有病!誰害你?大夥都吃着呢?”
小孩把碗筷一撂,拉起弟弟就走:“服了你們這些大人了!”
一頓飯局不歡而散。
回到屋,許尾一直在漱口。他一直覺得口裏有一股臭鞋味,反觀武初春卻是一臉鎮定。
他望着窗外淅淅瀝瀝的小雨出神,推開窗把手伸向外面,他喜歡雨滴砸在手上的感覺。
又是一聲響,許平安走了進來。看着屋子裏面生的面孔,他抽了抽嘴角。
許尾看他一會兒,主動打招呼:“你好,團長要我們住這的……”
之所以這麽說是因為許平安的臉色算不上好看,在他們來之前,他一直是一個人住,現在成了三個人,難免會有些擠。
下一秒,許平安翻了個白眼,不情不願掏出兜裏的東西:“我這有塊餅,你們分了兌茶吃。”
“謝謝你。”許尾接過餅,思索後問,“你自己呢?”
許平安:“我還有。”
聽言,許尾這才把餅分成兩半,其中半個送到武初春面前。
餅黑乎乎的,看着很硬。武初春對這種外表醜陋的食物下不了嘴,違心道:“我不餓。”
“那我給你留着,餓了吃。”許尾自顧把半塊黑餅包起來。
武初春想了想,就算餓了他大概也不會吃。
亥時一刻,這會兒雨已經停了。團長這時過來,把門敲的砰砰響。他嗓音哄亮有力:“你們仨,出來!”
許尾不明所以,跟着他們來到院子裏,發現他們都在。
大院門板上貼了一張神像畫,院裏擺了張桌子,桌上放了蘋果、豆腐之類的供品。
應該是要祭拜。
“趕緊的,愣着幹什麽。跪好!”團長催促道。
幾人跪坐兩排。團長發現有一個人沒跪,便道:“小五,別犟。”
武初春靠在水缸邊,雙手撐着水缸邊緣,神情恹恹:“我不信奉除天陰真君以外的神仙。”
許尾微微仰着臉看他,兩人目光相撞。許尾覺得武初春的眼眸像水池裏化開的墨,整個人很冷冽。
“随你,”團長吐字,看上去并不氣惱。他跪在中間,雙手合十。
“中溜神在上,草民居海的居家班今日新添人口。分別是武初春和許尾,從原先的六人變成八人。望神君上啓天帝,賜下福氣。下告冥王,無常勿擾。謹告窮神,莫來敲門。”
團長說完,帶着大家拜三拜。大家拜完,自己又多拜了三下,算是替武初春補上。
這是老祖宗留下的規矩,凡事家裏添丁進口都要拜中溜神。好讓神君上天說說好話,降下福運。
相傳,家中有人陽壽将盡,中溜神就會給此人托夢,叫他好好準備身後事,與親人好好道別。
拜完中溜神,團長又貼了行神的畫像。他們過幾日要離開燈籠鎮,當然要拜一拜行神。以求路上平安無事,一路順風。
“團長,天陰真君要拜嗎?”姜妹問。
看着濕漉漉的地面,聯想到前幾日的水患。團長點頭,又貼上天陰真君的畫像。
他邊貼邊道:“小五,這回拜嗎?”
不用他說,武初春已經跪好,正望着他。不,應該是他手邊的畫像,眼神難得添了絲誠懇。
團長:“……”
磕頭時,許尾問他:“哥哥,你為何只信奉他一人?”
“想知道?”
“嗯。”
“以後說。”
全都拜完,收畫像時,團長喃喃自語:“我們幾人又過了一年,還添了新人,挺好。”
團長聲音不算大,許尾卻聽得一字不落。為何剛剛有一瞬間,他看到團長眼含熱淚?
錯覺吧。他搖搖頭準備進屋,團長叫住了他:“許尾,明天去給養父母磕個頭,告訴他們你找到了新家,要走了。叫小五一起,他也有親人在這。”
“好。”
一時間許尾心中五味雜陳,團長雖外表看着大大咧咧,內心卻是一個重情誼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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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