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暗潮

暗潮

“陳阿爹陳阿娘,幺妹找到新家了。他們很好相與,不用太過擔心我。”

許尾對面前兩個墳堆說着,撐傘燒着紙錢。

天色很暗淡,飄着細雨,山間騰起青霧。這塊地雜草叢生,好生荒涼。

拜完陳阿爹他們,許尾獨自去長籠山的最西一角。

在那裏,武初春撐一柄淡色油紙傘站在墳堆前,身形筆直。

“哥哥,”收回目光,許尾走上去道。

武初春不作聲,指尖動了動。目光依舊落在墳堆上,似要将其看穿。

許尾也不急,陪他站在這裏。

良久,武初春擡手把兩鬓的發絲繞到耳後,順便把眼角的淚痕抹幹。

“陪我再去一個地方吧……”他道,聲音很是疲憊。

許尾點頭沒有多言,他們來到離燈籠鎮較遠的山角。那裏有一棵桃樹,開得正豔。

雨打桃花,風送清香。

“我娘在這裏,”武初春走到樹下半蹲着,指了指下面的土地。拿出一塊青布撫平,鋪在腿上。撿起一瓣又一瓣落花放在布上。

“你阿娘叫什麽名?”許尾本來想問為什麽不立墳塚的,又怕武初春傷心。

是的,他覺得眼前這個人會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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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武初春停頓了一下,擰起了眉。這段記憶似乎很遙遠,“是叫、陸為慈。”

“名字真好。”

慈,與人為善,憐愛子女。

“你娘對你很好吧?”

忽然,武初春笑出了聲,整個人都在抖,花都拿不住了。眼裏添了蒼涼,語氣淡淡:“一點都不好,她恨我。”

許尾怔住了,不知道說什麽,心裏一陣酸楚。他走過去蹲下幫他把花用布包起來,安慰道:“沒事的,你還有我。”

他說的很真誠,沒有半點虛假。武初春看着他,眼底忽明忽暗。就在許尾以為他要說出什麽煽情話時,武初春接下來的話讓他吃癟。

武初春皺眉:“啧,你傘上滴下的雨打濕我衣服了。”

許尾:“……”

許尾低頭,武初春肩膀那處泅濕一片。他幹巴巴地道歉。

三日後,團長綁好最後的行囊。他朝屋裏喊:“走了!大家夥!”

“嗳,來了!”江映花把兩個小孩抱上板車,自己也坐好。

團長坐在前頭趕着馬,江映花和姜妹相互靠着,兩小孩嘴裏背着許平安新教給他們的弟子規。

許平安吹着陶埙,不知道是什麽曲,調子很輕快,莫名好聽。許尾去看板車末尾,他哥一身紅衣很是好看,高馬尾被風吹起來。只見他輕撚一瓣桃花瓣送進嘴裏,看許尾時忽然笑起來。

許尾呆了會兒,也跟着笑起來。他哥好漂亮,當真是滿季春色不及他一分。

路邊經過一個老人家,左手拿酒右手拿着杆煙,口裏高聲唱:“吃點煙來,喝點酒。我在路上走!神佑我家,鬼莫來。日子樂開懷!”

許尾不知道居家班會去到哪裏,他也沒問。随便去哪吧,就算四海為家,到處流浪。

傍晚時分,板車在經過一段山路時出了問題。山路崎岖,一方車輪壞了,衆人皆是一震。

“格老子的!”團長低罵一句,招呼他們下車來。自己俯身察看。

“這裏有根細絲。”在壞了的車輪上,許尾發現一根銀白細絲。

武初春雙腿交疊坐在路邊,随手拔了幾根雜草,瞥了一眼道:“好像是陷阱……”

江湖中人用來截車攔路的慣用手段。需要射藝極好的人,在暗處埋伏。待車輛經過時,用弓//弩-射穿車輪。

團長游蕩江湖已久,當即了然,向身後一看。眯眼皺眉:“許平安。”

叫了聲名就沒了下文,許平安卻抖了起來,眼神有些飄忽。

許尾看出其中必有古怪,便問:“出了何事?”

團長擺手:“幺魚兒你莫管,無事。”

這個綽號是武初春取的,這幾天老是這樣叫許尾。慢慢的他們也都這樣叫了。

武初春挑眉,知道團長在說慌。他這人喜歡看別人麻煩,卻不喜歡麻煩找上自己。

他們個個神色緊張,視線不斷往團長身上去。姜妹想說話又有所顧忌,張了張嘴又閉上。

“唔……”

突然武初春捂着肚子把頭埋下,許尾心一緊連忙上前詢問,“哥哥?”

“我內急。”

聽他這樣說,許尾松了口氣。陪他去了不遠的山坡。

“小五好上道。”他們背後的團長笑道。他知道武初春是故意支開許尾,好給他們商量此事的時間。

山坡上,許尾背過身問:“好了麽?”

“尿不出來。”

許尾:“……”

許尾還是很善解人意,道:“那你慢慢來,不急的。”

話落,他聽見一聲很短促的笑。倘若他現在回頭,一定會看見武初春躺在山坡上望着天看夕陽。

又等了好久,許尾努努嘴:“還沒好麽?”

後面沒聲音,許尾頭偏一下又偏回來。低頭望了望腳尖,突然他猛地回頭。

“武初春!你又騙我!”

許尾一生氣就喜歡叫武初春全名,這樣顯得有氣勢。

他氣鼓鼓地看向武初春,什麽尿不出來,他明明就躺在山坡上曬太陽!

團長再看見兩人時,發現許尾臉色不好,團長斟酌了一下,委婉道:“小五下次不要欺負幺魚兒了,福生就從來不欺負弟弟。”

被點名的小孩仰頭一笑,抱住弟弟:“我們感情可好了。”

武初春點頭,勉強接受:“好的吧。”

許尾偏頭看他,冷靜下來發現自己其實也沒那麽生氣。武初春本就是這樣的性子,自己又何必與他較真。

“幺魚兒,”團長走過來拍着他的肩,語重心長道,“我們要去後面路過的村裏找新的板車,這個修不好了。”

許尾看一眼輪子,确實稀爛的。

團長:“你和綿長留下來,不怕吧?”

許尾莞爾:“怎麽會。”他又不是小孩子。

商量好,他們便走了。許尾和綿長坐在壞了的板車上。

綿長是福生的弟弟,他們是一對雙胞胎。許尾花了好長時間才分清他倆,後面武初春告訴他,綿長右眼尾有顆小痣,很好認。

天漸漸黑了下來,風吹着人有些冷。綿長偷偷靠過來,笑嘻嘻的:“我抱着小哥就不冷了,對吧?”

“對,”許尾點了點綿長的小腦袋瓜,“暖和的。”

他其實明白,綿長是有些害怕。

各種蟲鳴鳥叫聲中,一陣窸窣聲逼近。周遭好像有什麽不對,許尾抱緊綿長,看着從暗處走來的人影。

此人手持一柄利劍,目光暗沉,聲音粗啞:“好久不見。”

“?”

許尾還在疑惑,懷裏的綿長突然動了起來。雙臂張開橫在兩人身前:“不要傷害我小哥!壞人!”

許尾長這麽大,頭一次被一個七歲的小孩保護。心裏暖乎乎的,不過他很快反應過來把綿長拉到自己身後。

綿長卻不願意一直想向前去,不安地動着。

“你想幹什麽?”眼前之人雖說兇神惡煞,卻不像是山匪。綿長好像和他認識,許尾暗自思忖,這或許和傍晚團長的異樣有關。

此人嘴角一彎,動了動手中的劍:“我想請你們其中一人去做客。”

話音剛落,綿長就從許尾身後跑了出來,喊道:“抓我走吧!不要抓他!”

小孩子明明怕得要死卻還是一股腦說道:“我小哥什麽都不知道的,我很有用!帶我走!”

“綿長!”許尾見勢剛要拉回綿長,卻被人點了穴。動不能動。

他們身後不知何時出來一人,點了許尾的穴道。那人沒什麽耐心地說道:“明日午時,金水灣。”

說罷,兩人帶着綿長消失在暮色中。

許尾站在原地幹着急,他完全聽不懂他們在講什麽有何目的。他保持着伸手的姿勢不能動,心裏急得要命。

像魚臨旱地,快要渴死了。

漫長的等待中,他們終于回來了,帶着新板車。

“怎麽回事?”團長第一個瞧見,快步上前,解了許尾的穴道。

穴位一解,許尾立刻道:“綿長被兩個陌生男人帶走了!不知原因,他們只說明日午時金水灣見!”

許尾說得很急,看着團長,希望他趕緊拿個主意。不知不覺,他已經把團長當成了他們的中心骨。

“是他們。”姜妹說的很篤定。

團長豈能不知,他伸手在許尾頭上摸了一把:“你沒事就行。”

雖然團長沒有責怪,但許尾還是很自責。他當時很忐忑,怕團長知道後罵他,把他趕出去。

可是團長沒有,他心裏就更不是滋味了。他竟然還需要綿長來保護,面對福生,許尾眼裏滿含愧疚。

他蹲下-身雙手握上在福生的肩頭,聲音帶着一絲顫抖:“對不起,小哥沒能保護好他。”

“不怪你小哥,你沒事就行。”小孩明明一副要哭的神情,卻強忍着眼淚。

眼淚快落下時,福生轉頭把臉埋進江映花懷裏。江映花輕聲哄着他。

母親早亡,家鄉爆發瘟.疫,父親帶着他們一路南下,卻遭遇饑荒。臨走前父親将他倆托付給了團長,年僅五歲的他們跟着團長過上了四處流浪的生活。

本來一切都好好的,可是現在弟弟被人抓走了。那是福生在世上唯一的親人了,害怕、無助、怨恨包裹着福生的心頭。

感受到懷中的人兒在顫抖,江映花開口悠悠唱起歌來安慰他。

“這下怎麽辦……”許平安說完,跌坐在地上。雙眼無神。

團長最見不得許平安這副貪生怕死的樣子,恨鐵不成鋼道:“許平安你好歹是個男人!硬氣點行不?還不如一個小孩……”

看着他們,許尾問站在角落,一直不發話的武初春:“哥哥,我是不是給他們添麻煩了?”

武初春看看他眉梢:“真正的家人不會在意家人是否給他們惹出了麻煩。”

許尾底氣不足:“可是我和他們才認識幾天……”

“拜過中溜神就是一家人了。”

武初春說完,突然話鋒一轉,皺眉無奈道:“幺魚兒,別把自己想的這麽重要。”

許尾認真道:“這世上的每一個人都很重要。”

武初春:“不是。”

“是!”

“不是!”

說的多了,許尾聳聳肩幹脆道:“好吧,或許你不是。”

沒想到他會這樣說,武初春瞪圓了眼睛,像只炸了毛的貓。

見狀,許尾偏頭一笑,忘了剛剛的緊張。他哥其實挺可愛的,根本不是鎮上人說的瘋子,他們只是不理解他的行為罷了。

燈籠鎮都信神佛,偏武初春不信。他們覺得世事常理如此,武初春又有他自己的見解。與多數不合的極少數自然被排除在外。

“你倆過來,”團長向他們招手,“有件事我要說一下,希望你們不要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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