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飲毒

飲毒

以往的常勝,不說高朋滿座,但也熱鬧非凡,皆是人聲。

現下卻像被人包場一樣安靜,事實上,也的确是被人包場。

包場的正是常勝的老板,名叫趙鴻才。引他們進來的是團長先前喝酒時遇到的豆豆眉,在這裏見面團長絲毫不覺意外。

趙鴻才喊豆豆眉叫“郭四郎”。

常勝二樓一個雅間裏,衆人齊聚。一張小小方桌上除了茶壺,還擺了九只小黑瓷杯,杯中全是綠油油的液體。

空氣中騰起一股淡淡的香火氣,在趙鴻才正右邊擺放着一座賢陽女君的小石像。

石像前是一小小香爐,三根高香燃燒了一半。石像底座是佛蓮,左手托起人的心髒,謂心手相連。右手拿一杆秤,謂衆生平等。

賢陽女君是大慈大悲,廉明公正之神。屬于惡人見了都不免一顫的神。

倘若有人犯了殺頭重罪,行刑前一天必對着賢陽女君一一說出此生所犯罪惡與所行的善事。

凡塵事凡塵了,官府縣衙會作出決斷。到了冥界,賢陽女君會将此人一生所行善惡一一寫下,交給冥王。冥王會作出決斷,六道輪回該走哪道。

方桌旁只擺了兩張寬凳,團長坐一邊,趙鴻才坐一邊。其餘人都站着。

郭四郎站在趙鴻才身後,盯着武初春,眼神帶了點私人恩怨。

武初春雙手撐在窗臺上後靠,察覺到視線,看過來時朝郭四郎一笑。他從不吝啬自己的笑容,但凡長點心都能看出他笑得不真誠。

郭四郎臉色瞬間黑了下來,雙拳緊握。

“趙老板的人看上去不是很友好?”團長慢慢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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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鴻才雙手藏進袖子裏,面上笑意盈盈:“你的這位小友傷了四郎的徒弟,為何要友好?”

“只許那矮子傷人,不許我傷那矮子。是這個道理嗎?”武初春一口一個矮子,喊的郭四郎臉色愈發黑沉。沒有趙鴻才的命令他又不好動手,只能将此氣忍下。

如此反問的話,趙鴻才也不惱,直入主題:“聽說你們在找杜懸河?為何找他。”

話說到最後,趙鴻才眼裏淌過一絲冷厲。

團長垂眸,舔了舔幹裂的嘴唇,道:“先說說,你和杜懸河是什麽關系?”

他這一言,頗有些反客為主的姿态。

許尾悄悄打量趙鴻才,此人看上去文質彬彬,言語得當,笑容得體。卻給人一種很假的感覺。

“恩人,”趙鴻才道,“杜兄救過我的命。”

救命之恩大過天,不得不報。老一輩的人說,救命之恩如若不報,死後去了地府,冥王一看,會将此人轉入畜生道,下輩子為恩人做牛做馬報答恩情。

聞言,團長放言:“巧了不是,我是杜懸河的救命恩人。恩上加恩,該如何報?”

趙鴻才眼眸微微一顫,有片刻啞然。團長則料準他會是此反應,因為進屋前他看見了賢陽女君像。信奉賢陽女君的十有八//九是重恩重情之人。

良久,趙鴻才才找回聲音,笑道:“我只與杜兄有恩。況且你的話我也不全信,江湖之人慣會信口開河。”

差點就被這人繞進去,杜懸河是救他在先,這人救杜懸河在後。若說是他救杜懸河在先,才是恩上加恩。

“若是如此,找杜懸河當面一問,不就知曉?”許尾插言道,何必在這彎彎繞繞。

趙鴻才擡眼看許尾,并未答話。今日之事杜懸河并不知曉,眼前之人是不是杜懸河的恩人還未可知,萬一是鄭家的人該做如何?

“先回答我前一個問題,為何找杜懸河?”

團長:“我不愛繞彎,就敞開了說吧。鄭家綁了我班裏一小孩做要挾,條件是鄭家要見到杜懸河。”

趙鴻才當然知道鄭家和杜懸河有仇,那天杜懸河上清風寨已經說明了自身情況。

“既是如此,我也不浪費彼此時間了。”語畢,趙鴻才起身,伸掌指着桌上九杯綠油油的液體道,“這九杯仍是四郎特制之藥,喝光它們我便說出杜懸河在哪。”

這句話讓衆人臉色一變,黑瓷杯裏的液體綠而清亮,聞着甚是苦鼻。

看出他們的擔心,郭四郎挑釁道:“放心,喝不死人。只是喝下之人會全身劇痛,心如刀絞,忽冷忽熱而已。”

說罷目光有意無意落在武初春身上,此人傷了他愛徒,郭四郎恨得牙癢癢。

許平安此生最怕疼,聽言往後退了好幾步,捂住嘴巴,打死他都不會喝的。團長則狠皺眉頭:“我怎麽知道你們不會耍詐?”

趙鴻才這時伸出三根手指,當着賢陽女君的面向天發誓:“我趙鴻才向上蒼起誓,不虛此言。”

他們之所以多此一舉就是為了考驗他們,他們要是當場放棄,可見說的都是假話。若是真話,他這樣一考驗,也算對得起杜懸河了。

誰都知道,杜懸河對上鄭家,就是死!趙鴻才是不會輕易把杜懸河推出去的。

因此,才擺了九杯藥酒。用藥酒做考驗,還了杜懸河的恩。接下來杜懸河如何報他們的恩,就無關他的事了。

“好,願你說話算話!”說着團長拿起一杯就準備一飲而下,卻被趙鴻才阻止。

“等等!”趙鴻才攔下黑瓷杯,道,“若你是杜兄恩人便不能喝,要由他們三人來喝。”

團長一聽,氣從心來。一把揪住趙鴻才衣領,壓着怒火咬牙道:“你他娘真欠揍!他們都只是孩子。”

許尾和武初春都是尚未弱冠的小孩,許平安在團長眼裏是個弱雞。

他一直就像個護崽的母雞,把他們當小雞崽一樣庇護在羽翼下,怎麽可能将他們推出去。

兩人目光相對,團長眼裏的怒火燒得旺。揮出去的拳頭在半空中停下,捏得骨頭咔咔作響。

他在乎的東西不多,就這寥寥幾人。現在,他恨自己無力保護他們。

忽然,一只細白的手搭在團長肩上,将團長的怒火拍滅。武初春從他身後探出腦袋看他們,似笑非笑:“九杯我一人便可。”

“!”

“哥哥!”

反應過來的許尾伸手想阻止,卻慢了速度。武初春不顧他們的驚異,已經喝了一杯。

清綠的液體入口,舌尖一刺,口腔一股震麻。咽下後,喉間像積了一團氣。呼不出來,咽不下去,難受極了。

“唔……”

武初春弓下身,雙臂撐在桌上,額頭細汗讓發絲沾在一處。不用想,他這副樣子一定狼狽極了。

體內每個感官都在叫嚣,喉嚨裏破碎的聲音悉數咽下。

郭四郎在暗處慢慢勾唇,真是一副令他享受的畫面。可惜了,他徒弟在養傷,沒看到。回去他一定要好好描述一番。

“哥哥?”許尾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奈何他現在耳朵如同塞了綿花,聽不真切。

“哥哥我陪你!”

這句說完,許尾就拿起一杯藥酒喝下,完全不給旁人反應的機會。

武初春擡眼:“?”

這是瓊漿玉液嗎?争着搶着喝。

喝了第一杯,許尾接着就喝了第二杯第三杯。他想只要自己多喝一杯,武初春就能少喝一杯了。

腹部傳來陣陣絞痛,許尾臉白的毫無血色。就在他硬撐着想要喝第四杯時,喉嚨一股腥甜。

他忽地噴出一口鮮血,眼前一黑,身體發軟摔在桌子下面。場面一時變得十分混亂。

“幺魚兒!!”

迷糊間,感到有一雙大手把他拎起來搖了兩下,接着将他丢進某人懷裏。

砰,一聲巨響後便什麽也聽不見了。

-

四周安靜的出奇,有風不斷灌進來,吹的許尾面頰生冷。他嘗試睜開眼睛,奈何眼皮像有千斤重,不安地動了動。慢慢睜開眼來,入目的是一抹暗紅色。

是什麽?

許尾伸手想去抓,卻被人反抓住手。

“幺魚兒你很喜歡作死嘛?”斥責又飽含關心的語氣。

武初春坐在他床邊,正雙目腥紅地看向他。臉上都是泥灰,頭發上沾了草屑,暗紅色的衣服也弄得灰撲撲的。

緩了半響,許尾才慢慢開口,喉嚨鈍痛幹癢,發音非常吃力:“……哥哥。”

剛說完,許尾就被自己的聲音驚愣住了。好啞的聲音,像鴨子在叫。

武初春也怔了一下,然後“噗嗤”一聲,輕笑出來。一骨碌爬上床,武初春雙手捏住許尾臉上的肉,微微用力向兩邊拉:“嗓子都這樣了,下次還敢不敢亂喝東西?敢不敢瞎逞能?”

當時許尾喝下第一杯的時候,武初春慌得心都不跳了。怎麽會有這麽傻的大傻子,主動飲毒?要不是沒這個能力,武初春都想掰開許尾腦袋看看,裏面都裝了些什麽。

“唔……”臉頰兩側被捏的有些生疼,武初春散落的發絲糊在許尾眼睛處,有點癢。

晃了晃腦袋,待到視線清晰了,許尾重新看向武初春。因為角度的關系,他看到了武初春脖子上平日裏被領口遮住的小紅痣。

殷紅一顆,稱得皮膚周圍更白。武初春的眼眸清清澈澈的,藏了幾分怒氣都能看得清。眸子像冬至落的雪,暖春又化開了。

“哥哥…你怎麽,髒兮兮的。”恍惚片刻,許尾費力道。身上其實沒有哪裏疼,就是虛,呼吸都費力。

“我給你捉了只雞!”武初春大聲道,面上氣鼓鼓的。為了捉那只該死的雞,他差點把人家雞棚都拆了。

那是雞棚最肥的雞,羽毛都比別的雞漂亮。就是愛上竄下跳,怎麽都抓不到。連雞都知道保命,眼前這個傻子卻不會。

“雞?”許尾眼睛倏地瞪圓,特別驚奇。居家班人雖多卻賺不來幾個錢。一只雞對他們來說,可能是一個月的夥食花銷。

武初春松了力道,又在許尾兩頰揉了揉,拍了拍,最後才徹底松開手。

這一套動作下來,許尾都是不清醒的。直到他聽見武初春喊“許平安!許平安?”。

“我在!”門邊傳來一陣窸窣的響動,許平安端着個碗連滾帶爬的過來。奇的是,他動作幅度雖大,碗裏的雞湯卻不漏一滴。

團長看了都直呼好功夫,手真穩。

“醒了?我還以為……”許平安沒再說下去,喉嚨裏嗚咽着。許尾這才發現,許平安眼睛一圈都是紅的,眼角還挂着淚。

許尾咽下口中腥甜之感:“抱歉讓你們擔心了……”

吸了吸鼻子擦幹眼淚,許平安也沒說話把雞湯遞過去。嘴角下撇,有話說卻又不好意思說的表情。掙紮一番過後,索性直接離開。

“其實我一直想問,”許尾咽下一口雞湯,嘗不出鹽淡,“哥哥你看上去很好的樣子。”

許尾當然希望武初春一點事都沒有,可是這未免也太好了,就和沒喝過藥酒一樣。

武初春輕輕一笑,音色懶懶:“難道要和你一樣要死要活?”

“我也沒有……”許尾有些心虛,“要死要活吧?”

“誰知道呢。”

血都噴了三丈高,許平安眼睛都吓掉了。郭四郎也吓得不清,一直重複“真的不會死人,他、他這是意外”。

方桌上的藥酒都被團長掀了,趙鴻才也答應告訴他們杜懸河在哪。

頓了頓,武初春換了神情道:“我都說了我一個人便可,你偏要來逞英雄。”

“那麽……”武初春垂眸盯着他,目光冷冷,“幺魚兒,做英雄的感覺如何?”

“我……”

手裏的雞湯是溫的,武初春說出的話卻是涼的。

許尾很難過,看着雞湯裏自己模糊的倒影。他覺得自己沒有做錯。他沒有保護好綿長,害他被人帶走。雖然這不能算是他的錯,因為這是團長救杜懸河而引起的私人恩怨。

但綿長是在自己面前被人帶走,他遇到了,阻止不了。沒有人怪他,是他自己過不了心裏那道坎。

趙鴻才說過,藥酒一人三杯。他也只是喝下了自己應有的分量。他的确想多喝一杯,可那不是逞英雄。

武初春:“凡事不是自己想不想,而是能不能。你知道他們有多擔心你嗎?”

“我也會擔心你啊!”許尾擡頭,像個小孩一樣發起脾氣,“我會…會擔心班裏的每一個人……所以,我沒錯!”

武初春表情怔怔的,望着許尾紅透了的眼眶,一時說不出話。

我只是在為你擔心,我只是覺得明明我一個人真的可以。

師父說,每個人心中都有一杆秤。一杆永遠偏向一頭的秤。

“我們剛剛算是吵架嗎?如果是的話,我道歉。”自己把自己說服後,許尾聲音小小的,把快要涼掉的雞湯一口悶光。

他等了好一會兒都沒有等到對方的聲音,這種時候不應該會有安慰嗎?他為什麽不摸我的頭。

想了許久,許尾好奇擡頭一看,兩人剛好來個四目相對。

“真的哭了啊。”武初春彎腰歪頭看着他,看得很認真。

“武初春,你——”許尾努努嘴,頓時洩了氣,破涕為笑起來,笑出了鼻涕泡,心裏又傷又喜。

“啧,你好髒……”眼底劃過一絲嫌棄,武初春微微皺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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