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第64章

克諾鎮是座有歷史的古鎮, 在漫長的時光中沉澱下獨特且厚重的文化習俗。

這裏對黑暗與邪惡的排斥就像無孔不入的空氣,密密地包裹着每一個出生在這裏的人,并随着人們的每一次呼吸浸潤每一寸肌體與骨骼。

沒有人覺得這有什麽不對,哪怕是生有一雙暗藍色眼睛的羅齊娜。因為生來如此、從來如此, 像爛泥塘裏的泥鳅, 只以為這世間所有的水塘都應當是擁塞着淤泥的。

羅齊娜在克諾鎮中小心翼翼地出生、小心翼翼地長大、小心翼翼地活。

因為她擁有一雙少有的, 暗藍色的眼睛, 像明澈暗沉的夜空。

所有人都說這是一雙會吸引來惡魔的眼睛,只是因為她出生時實在平平無奇,父母也都是在克諾鎮中祖祖輩輩生活的普通人, 因此,鎮民們決定給這個擁有不詳眼睛的孩子一個機會。

“一定要看好她, 不要讓她被魔鬼引誘了。”人們好心地叮囑着,并在羅齊娜長大的過程中, 一直這樣好心地看着她,以防邪惡又可乘之機。

可這姑娘還是越來越怪異了, 她好像總是怯生生陰沉沉的,總想着避着人。她是不是想做什麽不好的事?那角落裏是不是有魔鬼在勾着她交談?

“我沒有看見魔鬼。”羅齊娜總是需要向人們作出解釋, “我只是想自己休息一會兒。”

她總是這樣安靜而馴順的, 聽從建議、永遠戴着護身符、和大家一起虔誠祈禱, 并恐懼憎惡着魔鬼。

于是鎮民們也逐漸可憐起她來,一個乖巧的姑娘,卻時刻有着堕落的危險,也只好看緊她些了。

可她還是越來越怪了, 喜歡獨處、不愛編織與做飯、喜歡擺弄些開花的植物,還一連拒絕了三個優秀青年的追求。

“我并不算漂亮,但太過溫順的姿态很容易吸引來一些不好的目光。”羅齊娜說道。

玫瑰叢下安置着灰白色的石椅,羅齊娜坐在上面,像陷在綻放的黑玫瑰叢裏。

朦胧的陽光穿過它們,在羅齊娜臉上投下花瓣與葉的影。

“或許他們從未想過我會拒絕,前兩個憤怒的走開了,而第三個……”羅齊娜垂下眼睫,将眼神掩在陰影中。

他們口中說着愛語,眼神卻高高在上,那語氣仿佛是在賜下恩賞,畢竟像她這樣一個與魔鬼有所勾連的姑娘,誰會樂意要她呢?

第三個人在聽到她的拒絕後先是不敢置信,然後就徹底憤怒了。

他決意要教訓教訓這個不知好歹的女人,抓住她用力向路邊拖去。羅齊娜狠狠咬了他一口,在驚慌中逃回了家裏。

羅齊娜把自己鎖在屋子裏,她抵着門發抖,卻從未想過要将這件事說出去。

她知道那後果。

許久之後,羅齊娜才擡起頭,她看見了窗臺下面那盆蔥郁的植物。

那是一盆玫瑰,卻打着黑色的骨朵,花苞飽滿地漲着,好像馬上就要開了。它被貼着窗臺下方的牆壁藏在陰影裏,借着一點反射來的陽光,偷偷的生長着。

羅齊娜慢慢走過去,在玫瑰旁邊跪坐下來,顫抖的手指輕輕撫上花苞。

黑玫瑰的誕生是一個意外,羅齊娜在發現那株玫瑰打的花苞是黑色時,就意識到了它的特殊,于是她将它移植進花盆,放進自己的卧室。

她知道最安全的辦法是銷毀它,可她實在舍不得。黑色花苞精巧美麗,她想要看一看它開花的樣子。

她可以把它藏起來,沒有人會看見它,沒有人指指點點,沒有人會因為它生成黑色,就将它毀掉。

她可以保護它……

……

“後來呢?”

“後來……”羅齊娜擡起眼睛,自嘲地笑了笑,“我保護不了它,我連自己都保護不了。”

“那個男人見沒什麽後果,于是更加放肆大膽了,我只好躲在家裏,盡量不出門。”

那時的羅齊娜以為這樣就可以避開傷害,或者說她只是祈盼如此,像祈盼毒蛇不要盯上自己的雛鳥。

所有人都在勸她嫁給那個男人。

“這已經是第三個了。”“他不是很好嗎?”“你還想要什麽呢?”

羅齊娜什麽都不想要,她只想安安靜靜的活着,誰都不要來要求她該怎樣活。

她在一次争吵後躲進房間,良久之後,才壓下酸澀睜開眼睛,她想看看那朵黑色的花苞,也許它已經開了呢?也許它會像她期待中那樣美。

黑色的玫瑰已經綻放,它比羅齊娜期待的還要美,像最沉凝的夜捧着一輪朦胧的月。

可羅齊娜只驚豔了一瞬,就變得驚慌起來,因為那支綻放的黑玫瑰已經超出了窗臺的高度,而窗外正站着一個人影。

被發現了。羅齊娜滿心驚慌。

窗外的男人靜靜看着那支綻放的黑色玫瑰,他擡起頭,那雙平靜的灰藍色眼睛看向羅齊娜。

只一眼,羅齊娜便平靜了下來。像被浩大靜谧的夜包容,孤寂且安寧。

他不會傷害自己。這感覺自然而然的從羅齊娜心底生出。

那位男士只看了她一眼,便垂下頭重新去欣賞那支初綻的黑玫瑰。

“很美的花。”他評價道。

“謝謝。”羅齊娜向窗邊走近,雖然這個陌生人語氣平靜,但她能夠感受到那贊賞是認真的。

雖然羅齊娜此前從未見過眼前這個陌生人,但他那種毫無偏見,只是專注于欣賞花朵的姿态讓羅齊娜感到放松與些許親近。

她小心地觀察着窗外的男人,他高大英俊,雖然看起來有些年紀,卻只沉澱出厚重的氣質。那身精致的衣着看起來就很昂貴,一身氣度也與在克諾鎮中的鎮民們截然不同。

他是這兩天進入鎮子的嗎?

羅齊娜一邊這樣想着,一邊請求道:“您能夠不要将這株花的存在告訴別人嗎?”

陌生的男人應允了她。羅齊娜松了口氣,才想起來問道:“您是從遠方來的旅人嗎?我從未在鎮中見過您。”

“我來自山上的城堡。”陌生的男人說道,灰藍色的眼睛平靜寂冷,“我可以帶你離開這裏,遠離那些令你煩擾的人。”

他聽見了自己剛剛與家人的争吵,羅齊娜最先想道,但在那一點尴尬升起之前,她就突然想起了鎮子裏的傳說,想起了山上的古堡意味着什麽。

她猛然後退兩步,暗藍色的眼睛中滿是恐懼與厭惡。

“你很清楚那些人在發現了這株花後會做什麽。”高大優雅的男人像沒看見她的神情一樣平靜地陳述道,“我邀請你加入我的族裔。”

“不!”羅齊娜蒼白着臉拒絕道,緊接着像解釋又像說服的飛快補充,“我的家人都在這裏,我不需要遠離什麽。”

她緊張地盯着窗外的人,但那眼神已經不像在看一個陌生人,而是再看某種可怖的怪物。

但對方毫不在意似的,只是垂下頭重新專注地欣賞着那朵初綻的玫瑰:“如果這宛如暗夜一般的玫瑰被毀滅,那就太可惜了。我欲取走一枝。”

“您請便吧。”羅齊娜說道,但她說完就後悔了。因為玫瑰在屋子內,而那個男人此時在窗外。

他會進來嗎?還是她需要把窗戶打開?

可是窗外的身影只是像月下的幻影那樣消失了。

許久之後,羅齊娜才小心地走向窗邊。外面空無一人。她垂頭看向地上的玫瑰,那朵初綻的黑色玫瑰仍好好的生在枝頭上,只是在側面缺了一根枝條。

羅齊娜怔怔地看了它半晌,拿起剪刀在花朵下方比劃了許久,一咬牙将那朵才綻開沒多久的黑玫瑰剪了下來,揉碎後混到爐子底下,看着它再也不留一絲痕跡。

然而過了許久,都沒有人在意、試探或詢問過她的玫瑰,哪怕人們看到了她窗前蔥郁的綠色,也沒有對這盆沒有花朵的植株展現出興趣來。

羅齊娜松了口氣。無論那個男人是什麽人,看起來他都信守了自己的承諾,沒有将這株玫瑰的存在告訴任何人。

她的玫瑰已經打出第二個、第三個花苞,羅齊娜也舍不得再一次下剪刀了,那夜色般靜谧的花朵,如此溫柔美麗。她将這盆花搬到更隐蔽的地方,小心翼翼的照料并掩藏着它。

糾纏着她的男人仍在糾纏,他令羅齊娜感到恐懼,可所有人都在勸說她嫁給那個男人。

“他多在意你。”“你還挑剔什麽?”那些人說道。

在一日比一日令人窒息的生活中,只有回到房間裏,看着那精巧美麗的花苞,期待它盛開的樣子時,才能讓羅齊娜感到一點輕松與喜悅。

像一個把玻璃窗畫上圖畫的孩子,努力粉飾着自己的生活,就好像只要看不見,外面的惡意就不存在,好像只要相信一切都會過去,她就能夠繼續生活下去。

那個男人……他會放棄的吧?只要她堅持拒絕他。那時候的羅齊娜這樣祈盼道。

多麽天真可愛的想法。現在的羅齊娜譏嘲地扯了扯嘴角,她閉上眼睛,将伯爵出現的部分隐匿,繼續講下去:“我一直躲着他,可都是一個鎮子裏的,有一天還是遇上了。”

“他又一次試圖把我拖走,他是有準備的,哪怕我拼命掙紮也反抗不了。後來在他撕我裙子的時候,捂着我嘴巴的手松了松,我尖叫起來,這引來了其他鎮民。”

“多簡單啊,他只需要宣稱我身上附有魔鬼,是我引誘了他,那就沒什麽可擔心的了。”羅齊娜一直閉着眼睛,她幾乎要笑起來,鮮紅的唇像啜着血那般凄厲,“人們闖進我的屋子,發現了我的玫瑰,他們把它摔在地上砸爛,把我攆出鎮子。”

“我穿着破碎的裙子,在夜裏跌跌撞撞地跑上山。”

“後來,弗羅斯特先生收留了我。”

模糊的陽光從磨砂玻璃棚頂照進花房,黑色的玫瑰靜默地綻放,将羅齊娜包圍在它們的枝條之下。

許久之後,羅齊娜才重新睜開眼睛。

莉娅的眼睛裏已經盈滿了淚水,眼底憤怒又悲傷。澤尼娅雖然沒有幾欲落淚,可她的眼睛已經被憤怒燒得火亮。她們看着她說不出話來,可是眼睛裏滿是真切的難過。

羅齊娜墨藍色的眼睛沉靜柔和,她看着她們笑起來,這一次她的笑容是溫柔的。

“那已經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羅齊娜語氣溫和地說道,反倒開始安慰起這兩個憤怒的姑娘,“這裏已經沒有什麽可看的了,你們或許該回去了。”

莉娅張了張嘴,她想問那個男人受到懲罰了沒有,可她又怕這再一次揭起羅齊娜的傷痕,于是她什麽都沒有說,只是在離開前大膽地給了羅齊娜一個擁抱。

羅齊娜顯露出一瞬間的無措,在淺淺環了一下莉娅的脊背後就迅速的松開了。

羅齊娜的懷抱裏沾着花香與水汽的涼意,她像是已經從過往的回憶中恢複,又變回那個總是沉靜而端正的女仆,一路将兩人送到了花房門口,微笑着看她們的背影遠去。

多可愛的姑娘們,她們完全相信了她的話,并真切的同情她。可除了隐瞞伯爵的出現外,羅齊娜也不是一點兒都沒騙她們。

被污蔑、被驅逐、然後被收留,過上平靜的日子。這幾乎是一個以悲劇開端但還算溫馨的童話。

但真實的故事永遠要比能夠講述出來的更加殘酷。

那個夜晚,美麗的玫瑰被踐踏成泥,粉飾的自欺被撕做碎片。

人們的面孔扭曲瘋狂,手中的火把猩紅如血。

羅齊娜早已在那個夜晚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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