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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章

費無隐聽到路行雪說“歡迎來到黃泉”，一時愣了下，然後擡頭發現周圍已經變了樣。

腳下一條血色之路向上蔓延，兩邊是由屍體組成的山，那些屍體雙手掙紮張開嘴，努力想要爬出來，但它們已經成為屍山的一部分，根本無法離開。

在血路盡頭，依稀可見一道紅衣飛揚的身影，手執一杆長槍，守在那裏，阻攔不斷湧出的餓鬼，殺得腳下白骨成山。

看到那道身影時，向月與冢眠雙雙停下交戰，不約而同擡眼望去。

“魚容！”

“阿容？”

兩人同時喊出聲，然後閃電般向着血路盡頭奔去。

費無隐不敢置信看着眼前一切，臉上失去了鎮定，“黃泉？不可能！這不可能！”

他猛地看向路行雪，面色猙獰地喝問道：“你什麽時候把我拉入了黃泉？！……不，你怎麽可能擁有通往黃泉的手段！”

活人無法去往黃泉，只有死後才能來到這個地方——只有當他打通陰陽兩界，混亂人間秩序，黃泉之路不再是只有死人才能走。

可剛剛，他明明已經打破封印，黃泉大門敞開，兩界已經連通——可為什麽，他現在卻會出現在黃泉，并且還是沒有連通人世的黃泉？！

突然想到什麽，費無隐死死盯着路行雪，“是你？是你的黃泉領域？！”

從一開始路行雪就打開黃泉領域，慢慢誤導他，最後做出兩界被連通的假象，欺騙了他。

實則卻是把他們所有人都拉入黃泉！

現在他根本操控不了那些餓鬼，反倒是擁有黃泉領域的路行雪，這裏成了他的主場。

那些原本被控制心神的玄一宗弟子，這時紛紛醒了過來，四下茫然張望，都不記得自己之前做過什麽，又是怎麽出現在這個地方的。

“你不是喜歡鬼道嗎？那就別做人了，永遠留在黃泉吧。”

随着路行雪這句話落下，一道道黑色煞氣湧入費無隐體內——那是被他奪去靈骨的亡魂。

從煉制路天南夫婦倆的靈骨為己所用開始，費無隐嘗到甜頭，這些年，不知用邪法害死多少有天賦的少年或天才。

如今他遭到反噬，煞氣入侵，身上的靈骨仿佛被一點點抽離，痛苦更增加十倍不止，費無隐控制不住痛得大叫起來。

殺人者，人恒殺之。

費無隐利用他人靈骨和心血修煉，如今他自己也遭受抽骨挖心之痛——而且不只一次，這些年他煉制了多少人的靈骨與心血，這樣的痛苦就要嘗試多少次，而且還會一次比一次痛苦。

血路盡頭，向月與冢眠終于來到姬魚容面前，然而那只是一抹執念，鎮守黃泉不讓餓鬼禍亂人間的執念。

所有靠近的存在都被視為威脅，一律清除。

冢眠與向月猝不及防之下，沒有防備刺來的長槍，身上都多了一處傷口，頓時血流如注。

可兩人誰都沒在意，齊齊望向那個長槍在手，仿佛冰冷殺戮機器般的身影。

冢眠早已知道姬魚容做的事情，對她的下場亦是有所預料，如今親眼看到，心中悲痛同時，還有些許安慰與滿足。

他眼眶微淡，含淚而笑，“阿容，小雪兒是個好孩子，現在他要繼續你未完成的事，徹底終結這場浩劫……你可以休息了。”

他看着空中的紅影微笑，帶着淡淡釋然。

這是阿容一直所追求的，她踐行了自己一生的諾言……哪怕沒人知道她做過什麽，亦無怨無悔，而現在，他知道了。

相比冢眠悲傷帶着釋然，向月的反應要激烈得多。

他似乎想要沖過去擁抱住姬魚容，又膽怯地不敢靠近，身體微微顫抖，發紅的眼睛裏只容得下那一道身影。

“魚容，魚容，你恨我麽……所以才這麽多年不曾入夢？”

“她難道不該恨？！誰讓你自己是個懦夫，愛上自己徒弟又不敢面對，最後僞裝身份偷偷與她成親，最後卻害死她！”

“我沒有！我只是想拖住她，不讓她阻攔我跟費無隐要做的事……可，明明虛弱地連床都下不來了，為什麽……為什麽還要只身前往鬼哭涯？！”

“我沒想她死的，我怎麽可能讓她死！但她寧願死，也不向我求助！”

“還不是你無能！護不住自己的心上人就是護不住！”

“所以你早該把身體交給我，那樣就絕不會有今天的一切。”

向月又開始自己跟自己吵了起來，一邊吼得歇斯底裏，一邊嘲諷怒罵。

冢眠沒有理會陷入瘋癫狀态的向月，他看着那些源源不斷沖向姬魚容的餓鬼——哪怕知道自己現在看到的只是一抹執念，也毫無猶豫地沖了上去。

正在吵架的向月忽然停下，猛地看向沖過去的冢眠。

“廢物，又比別人慢一步。”

“如果不是你非要跟我吵架，至于又讓那小妖搶先嗎？”

“呵，費盡心機娶來的人，卻還是守不住，被個小妖占了先。”

“住口！路行雪……路行雪這個孽種，我自會殺掉他洗刷恥辱！”

原本對外界毫無反應的執念，忽地動作微頓，轉頭往向月望來。

向月頓時狂喜，激動地語調都變了，“……魚容？”

兩個向月也不吵了，以為姬魚容是想起自己，臉上抑制不住笑容，往姬魚容迎了上去。

“魚容……”

聲音戛然而止，笑容僵在臉上。

向月怔怔低頭，一柄紅槍貫穿身體，姬魚容立在他身前，動作幹淨利落，那雙漂亮的眼睛不含絲毫情緒，仿佛只是随手殺死只餓鬼。

收回長槍，沒有看一眼，姬魚容繼續揮槍殺向那些湧出的餓鬼。

向月張嘴想說什麽，血往嘴角泉水般湧出，胸口破開的洞更是很快染紅那一身白衣。

望向姬魚容的視線漸漸模糊，不管他怎麽眼也不眨地看着，那抹身影都沒有再回頭，不知疲倦地殺伐。

“……真好。”向月嘴唇蠕動，感嘆了聲，聲音小得只有自己能聽見。

他閉上眼，身體墜地，被無數餓鬼淹沒。

沒有人知道他最後一聲是感嘆什麽。

另一邊，一次次承受抽骨挖心之痛的費無隐已然發狂，在承受巨大痛苦的同時，力量也随之流勢，他變得越來越弱，這比殺了費無隐還讓他無法接受。

他随手抓來名玄一宗弟子，一掌刺進胸口，挖出跳動的鮮紅心髒，邊往嘴裏塞，邊神經質地不斷低語着。

“我不會失敗的，我是對的……”

“所有修行者都可以成為養料，助我突破這方天地，成為新的天道，自會庇佑世間蒼生。”

他還想剖開屍體，把靈骨抽出來，姬明堂與寧眷揮劍殺了過來。

費無隐舍不得抛棄屍體，躲閃不及，一條胳膊直接被寧眷砍斷。

“你……”費無隐赤紅雙眼，擡頭瞪向寧眷，寧眷此時仿佛也化作了殺戮機器，臉上沒有絲毫表情，只不停揮舞手中劍。

姬明堂也在費無隐身上留下道傷口，他滿臉仇恨地盯着這個瘋子。

“憑你也想成為天道？”

“費無隐，早在幾十年前你就該死了……這些年活着的，只是具行屍走肉罷了。”

費無隐好像被戳中什麽痛腳，甚至不顧向他刺來的劍，對着姬明堂怒目而視。

“憑什麽我不能成為天道？如果不是路行雪與扶淵帶走世界意識，現在的我，或許已經成了天地間的主人！”

姬明堂在費無隐身上又劃一劍，聲音都暢快了些許。

“癡心妄想！”

“什麽是天道？天行有常，便是道。”

“別說根本沒人能成為天道，即便有，那也不是你！”

費無隐被姬明堂的話刺激得愈發瘋狂，拼命想要殺死姬明堂，然而他依舊在承受着煞氣攻擊，力量在一點點流勢。

反觀姬明堂與寧眷，攻勢越來越猛，在費無隐身上留下一道道深可見骨的傷口。

到後來，費無隐已經完全不是姬明堂與寧眷對手，但兩人沒有急着殺死他，給了他一劍又一劍。

費無隐很快變成個血人，曾經被他用邪法煉制用在自己身上的靈骨，通通被拔除掉，境界掉落一大段不說，全身的血也快流幹。

如此不亞于淩遲而死。

費無隐已經沒有說話的力氣。

到最後，數不清費無隐身上到底中了多少劍，有的地方甚至只有薄薄的一點肉連着，整個人看起來破破爛爛的，像被切成無數塊又拼湊起來的樣子。

“刷！”

另外一條手臂也飛了出去。

“這是你欠阿燭的。”

“刷刷刷！”

腿飛了出去，因為全身的血液早已流盡，此時砍斷腿，卻也沒有一點滴血流出，斷口卷起白花花死肉。

“阿燭殺不了你我來殺！”

“你讓阿燭痛的每一下，都要十倍百倍還回來！”

最後一劍，頭顱高高飛起。

因為最後那幾劍速度過快，四肢和頭顱幾乎是同時離體，一團人形的血糊糊肉塊，瞬間解體，散落得到處都是。

寧眷拄劍單膝跪地，劇烈喘息，沒有絲毫表情的臉上，忽地抑制不住浮現悲傷之色，大滴大滴的眼淚落下來。

低低地嗚咽聲傳出，克制不住地漸漸大起來，簡直令人斷腸。

趁着向月與費無隐都被拖住時，路行雪與扶淵再次來到望鄉臺。

此時，望鄉臺一片冷清，看不到半只餓鬼，似乎全都跑了出去。

扶淵示意路行雪站遠些，全力一拳砸向望鄉臺的那面鏡子，頓時，鏡子碎成無數片。

碎片濺射，卻好似有無形的絲線拉扯着，重新開始彙聚。

暗淡灰暗的鏡面射出黑光，灰塵仿佛被一雙手抹去，鏡面潔淨如新，凝聚成了一枘新的鏡子，緩緩浮空升起。

黑光大盛，一道繁複古老的符陣在鏡面快速繪出，然後又很快隐沒，鏡子回到之前的位置。

路行雪記下了那個符陣。

他凝視着那面新的鏡子，鏡面什麽都沒有，卻好似又看到那個敢生魂離體來闖黃泉的少年。

破鏡重圓，上古之陣重現。

這是姬宵燭留給路行雪的信息。

正是因為姬宵燭知道了如何讓封印鬼哭涯的上古之陣重現，費無隐才不惜親自出手，将他殺死在洗雪城之外的荒地。

但哪怕身死，姬宵燭依舊留下了訊息。

“那就，徹底結束這一切吧。”

路行雪輕聲嘆息，他回頭望去，姬魚容的執念似有所感，也向他望了過來。

餓鬼不知什麽時候全都變得安靜，不再攻擊活人。

一身紅衣的女子浮在半空，手裏拿着一柄赤色長槍，原本空洞的眼睛慢慢注入色彩，整個人仿佛活了過來。

她的身影在慢慢變淡，慈愛地注視着自己的孩子，似有千言萬語要說。

執念無法說話，她只是最後看一眼自己的孩子。

“阿娘……”

路行雪不自覺呢喃出聲，怔怔凝視那抹緋色身影。

他知道，姬魚容最後一點存在也将徹底消失。

——從此上窮碧落下黃泉，也再見不到這抹身影了。

姬魚容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一個淺淺笑容。

身影徹底淡去，散于天地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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