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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上巳節過去不到十日,程蕭疏便等來徐塗溫。
小厮遞聲兒時他正在廊下馴鳥,能帶來穆國公府的都是他近來極喜愛的鳥。掌心小小一只繡眼鳥正低頭乖乖取食,程蕭疏拇指撫過它,将鳥羽一一撫順,這鳥也毫不鬧騰,惹得他心情不錯,并不想放手:“讓他候着。”
穆國公府的下人都習慣五公子的性子,自然應下傳話。
程蕭疏心知對方正為其兄長的職務急,也不敢催促自己,畢竟一年下來也就這麽幾個好缺,現在若不求人,日後反而無門了。他又逗着鳥玩了許久,到興致散去時才松手放這繡眼鳥回籠中,到自個兒院子裏的正間見徐塗溫。
徐塗溫已然等了這段時間,再好的耐性都被磨去了七八分,但如程蕭疏所料,他還是得頂着頭皮來好聲好語:“五表弟。”
侍從連忙為程蕭疏斟酒,程蕭疏在主位上坐下,不緊不慢抿了口,才發問:“徐二公子可是有什麽好消息?”
徐塗溫心知這事急不來,只得一板一眼同他說清楚:“今日是禮部應祯榮之父的生辰,表弟可要去他府上看看?請帖我已經拿到了。”
“一個芝麻小官有什麽好去的。”程蕭疏脫口而出,腦子裏又浮起那繡眼啄食的情景,已起了送客的心思。
徐塗溫當即梗住,程蕭疏這般模樣,真是讓人看不清究竟有無上心,只得無奈解釋:“應亦骛應三公子,其父便是禮部員外郎。”
“忘了。”程蕭疏經他提醒,當即起身,轉頭吩咐小厮:“備馬,挑些壽禮送去應府。”
“表弟且慢。”徐塗溫又連忙叫住他。
等的就是他這句話,不然白白幫他的麽?程蕭疏停下步伐,徐塗溫道:“這應三是庶出,與他父親關系向來不親厚。但我尋人問過承衍書院中與他交好的同窗,應三苦讀就是為了考取功名帶母親分家,足以見得其孝心。而他生母恰好也是這日生辰,平日在書院裏極少告假的人,這天是怎麽都要回去的。”
能将應亦骛的私事探聽得這樣詳細,為他省去不少工夫,終于還是有些用處。程蕭疏颔首,“想來壽禮你也準備好了。”
“正是。”徐塗溫自覺自己已算是面面俱到:“應三的生母患有咳疾,乃是陳年舊病,我找賦閑的太醫說了此事,可照他生母的症狀開方子。又念着他月例不多,壽禮中也有不少金銀。”
程蕭疏方才滿意:“你有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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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過随口一句誇贊,卻讓徐塗溫覺得心中巨石落地,仿佛轉瞬便能看見自家大哥升任後仕途光明的情形,徐塗溫微微一笑,“既應了你的事,自然會全力去做。”
“他承衍書院中表現如何?”程蕭疏問:“能進國子監麽。”
“好得很,算是出類拔萃。”徐塗溫當時問得清楚,“原本以他父親的官身,他兩個嫡出兄長都進不來國子監,能有什麽指望?不過這應三倒的确争氣,自個讀的書院,去年已然熬過了鄉試,只待今年杏榜出來了。”
“聽來是十拿九穩。”程蕭疏颔首:“四月殿試過後便有官身的人,還一心要帶着他母親,這些壽禮怎麽夠?”他轉頭對侍從吩咐:“把三門巷那宅子的地契一并送去。”
塗溫被他的闊綽吓得後脊發涼,豳都寸土寸金,三門巷又不是什麽荒僻的地界,他就這樣輕易送出了一套宅子,只怕日後他母親壽德長公主問責到自己身上,連忙勸阻:“表弟,依我看無須如此的,只怕……”
“你擔心什麽?”程蕭疏打斷他的話,問:“今年主考官是誰?”
徐塗溫真是怕了此人了,如實答:“聖上同謝相點了內閣大學士張敞和吏部尚書歐善夏。”
他還是想勸程蕭疏将宅子收回去,畢竟那可不是兒戲,只是再回神間,人已然沒了影子。
程蕭疏禦馬奔馳,毫不停歇,直奔張府。徐塗溫早先在後邊兒跟着,卻漸漸吃力,到全然跟不上,只覺得猶如看着頭野鷹隼在天上翺翔,哪裏是人可以與之追逐的?久而久之也自暴自棄不再緊追。
不過多久,程蕭疏便見到了張敞,此人受過他祖父的提點,與他父親也做過同窗,私交不錯,他平常見了也會喊聲伯父。如今雖是特殊時期,但因程蕭疏并未參與春闱,故而張敞倒也不避諱,親熱打趣地問他:“不知是我府中哪棵樹上的哪只鳥将小少爺引來了?”
“伯父今日說對了,确有這麽回事。”張敞只是因着他喜愛遛鳥的事逗他,程蕭疏卻應下回道:“上巳節時我看上了只鳥,那鳥在空中飛了好幾天,一直不肯下來,叫人心裏沒底。我思來想去,大概只有伯父知道這只鳥落在何處,只得來叨擾您了。”
上巳節過後可不就是春闱麽?他暗喻得太明顯,張敞瞬間明了他的意思,不禁咬牙氣道:“你小子真是……”
程蕭疏笑:“伯父先別氣,我只看看那鳥有沒有本事落在樹上,飛不起來的走地鳥也不能強行放到高枝上,若掉在地上我只撿回去就是。”
張敞嘆氣,卻也拿他無法,再說他也知道程蕭疏的性子,雖說其它地方不着調得過分,比如今天來見他又未折巾,但說話向來是有一不二的,只得壓低聲音:“你幫誰問?”
“禮部員外郎應祯榮家中第三子,名喚應亦骛。”
張敞思索片刻,印象裏似乎有這樣一個人,只是能叫人想起的地方不多,再認真回憶許久,他又将程蕭疏帶進書房,問:“當真是你自己來問的?”
“伯父還不知道我麽?”程蕭疏反問他,也聽出些端倪,提醒張敞:“我聽着他似是能有姓名的,只是不太放心,便來伯父這看看。”
默然片刻,張敞嘆氣:“你今日算是來對了地方。”
他緩緩道來:“這應亦骛原本是榜上有名,但吏部那位老歐你應當也知道,最是迂腐不過,看着他嫡兄落榜,稱嫡庶長幼有別,他一個庶次子怎能越到前頭去,便将他名字劃去。”
——
雖然已經考完試,但應亦骛未有半分懈怠,他昨夜溫書到夜半,早上晨讀兩個時辰過後眼皮便有些支撐不住,恰好今天又是他生母的壽辰,母子倆按慣例都會在院子裏小聚一番。于是他倒好,當着娘親的面直接靠在案桌上睡過去了。
只是半夢半醒朦朦胧胧間,神思仿佛也出竅,不知道是哪兒不對勁,他好像又回到了那日曲水流觞。春淺香寒中、流水清溪前,衆人聚樂時,唯獨他被一道目光盯着,不得自在、不得離去,一舉一動都被有心之人收入眼中,有如寸絲不挂便行在街上般。
思及此處,應亦骛當即驚醒,他倏然睜開眼,心中悸動難平,平緩的呼吸也不由急促些,惹得生母文氏也放了手中的書,關切問道:“三郎?”
一只纖細瘦長的手貼在他額頭上,見到娘親皺眉,應亦骛的神色才逐漸緩和下來:“夢魇而已,娘不必擔心。”
文問沅收回手,側頭掩面輕咳兩聲,整個身體都随着咳嗽顫動起來,像一張單薄的紙,叫人看着隐隐心驚:“可是之前在書院太過勞累?”
應亦骛見她咳嗽,心中很不是滋味。三月飛絮多,以往還要這樣咳上兩個月才能稍稍平止,父親與娘親關系如冰,府中人伺候也不盡心,有時連去請大夫也不願意,這些年他們母子很是難熬。
還好他苦讀多年,應當沒有白費,今年他大概就能有功名在身,屆時再尋個由頭将母親帶出去住,境況必能好些。
應亦骛搖頭安慰她:“我喜歡讀書,何來勞累?娘知道的,只指望到時朝廷不要派我外出太遠。”
“你這些年日日夜讀到三更,五更又起,身體如何遭受得住?”文問沅知道他才識過人,會試榜上有名也是十拿九穩的事,母子都抱着同樣的希冀過了這麽些年,只是心疼得很,愁眉未展,“說了多次實在無須如此辛勞,你也不往心底去,稍後用了午飯便去歇會兒,啊?”
“孩兒當真不累。”應亦骛拍拍她的手背:“好容易得了假,當然是守在娘身邊,再說若真能榜上有名,還有殿試在後。”
“說起此事,你小妹也來看過你一次,見你在睡,便沒打攪。”文問沅說:“稍後去看看她?”
應亦骛颔首:“那是自然。”
他小妹應亦羅同他一般都是庶出,年幼喪母,又與嫡母不親近,故而自小常受文氏照顧,與他關系也算親近。
“三公子?”正欲起身離開,門外小厮忽然冒出聲音來:“穆國公府上來了禮,說是送到公子院裏。”
穆國公府?還是特地送到他院子裏而不是給應祯榮的?
“穆國公府可有說是府上哪位送的?”應亦骛走出內間問,只見除卻壽禮及自家的小厮外,後頭還站着兩個侍從,皆是恭敬地向他行禮,又将壽禮一一報來。
半晌後,應亦骛站在屋中,看着面前的地契和金銀,人已經傻了半邊。
若他沒記錯的話,他唯一和穆國公府上有牽扯的,便只能算是那日……他不禁回憶起上巳節的注視,終于,剩下的半邊身體也全然将僵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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