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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應亦骛夜半驚醒,不自覺向透着光的窗戶看去,約莫是三更時分。他院子裏本就沒什麽下人照顧,到夜裏守門的人都沒有,自是寂靜得不得了,偶有響動也不過只是風聲。

但應亦骛驚恐未定,仍然止不住深吸一口氣,最終化為嘆息,半晌過後又重新躺下。

既然被噩夢驚醒,就再難入眠,他閉上眼後又忍不住睜開眼,如此反複數次後,只得幹瞪着眼放空,滿腦子裏一時全剩下白日裏的情形。

穆國公府上的嫡幼子,哪怕是個只知道玩鳥的纨绔,卻也不是誰都可以開罪的,程蕭疏平日裏只不動聲色望來一眼便不惡而嚴,更當時何況還是那模樣。應亦骛只覺得周身好像都冷下來,不似春四月,恍若還在嚴冬:“我多管閑事?”

見他那張臉如此,應亦骛原本想了大半宿的話便不得不重新吞進去,好不容易打起氣與之對視的雙眼也不自覺斂起。即便如此,卻還敢膽大包天地答:“是。”

話出口後,他已經縮起肩膀,做好了挨揍的準備,可心底還是畏懼。程五的厲害他是親眼見過的,若是真要同他動手,他怕是連一腳都受不來便可以直接去見閻王了。

但半晌過後,料想中的疼痛并沒有來到,應亦骛只聽得對方幾近憤恨的笑聲:“你是說,我該放着你在牢裏去死?”

應亦骛知道他的話聽起來太狼心狗肺、不識擡舉,但事實便是如此。

他現在活着又哪裏比死了好受?科舉已然無門,雖有個十年後的保證,可卻無異于天方夜譚,娘親還在府中飽受磋磨,再盼不到他帶來希望。

且全豳都只要有些耳目的人都知道程五因他夜闖東宮,他若說一句他們之間清清白白沒有幹系,會有誰信?從前的那些同窗大多當他貪圖穆國公府權勢滔天,甚至有人因此與他斷交,這便算了,可這等荒唐事終究遭人白眼,此後人人聽了他的名都會想到這一樁,他又該如何自處?如何立身?

早知如此,他真願意不識好歹地在大理寺中一死了之。

應亦骛不欲再回話,但想清楚這些後倒也不再那般懼怕,擡起眼微微仰視程蕭疏。

面前的少年譏諷地笑着,依舊顯得壓抑,他也毫不避諱地凝視着應亦骛,那雙眼如他曾在郊野踏青時見過的毒虺極其相似,一樣的無情抑遏,卻能在下一瞬驟然發起襲擊,置人于死地。

若不是已經再度強打起精神,他真怕自己忍不住退卻,離得更遠。

而程五也只是看着他,什麽都沒有再說,面上笑漸漸消失,至将近完全丢棄之前,他驟然轉過身問:“你沒帶車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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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亦骛看不見他此時的表情,又聽着他突然問出這麽個風馬牛不相及的話,全然怔住。

聽不到回話,程蕭疏便又問了聲:“沒帶車馬?”

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應亦骛只聽這聲音,覺得他雖然不耐煩,但大概也不同于先前那樣的氣憤?這是為何?

他還是答:“帶了。”

“乍暖還寒猶未定,早些回去。”僵硬地丢下這句話後,程五便直直走向他的馬匹,快馬如龍般追風離去,他再沒回頭,身影很快消失在視線中。

這樣過完一遍回憶後依舊無眠,應亦骛再度坐起,不自覺收起身體抱住雙腿,又用棉被将周身覆住。

程五面如冰霜的模樣,他只憶起一次便害怕,現在想着依然四肢發寒。

其實若不是等着喬煊柳的殿試結果,他便直接去承衍書院做掌書了,也不會被程蕭若找上門來,更不用直接面對程五……應亦骛抿緊唇,手指無意去抓摳自己的掌心。

此人雖然玩物喪志、不務正業,還莫名其妙、喜怒無常、一廂情願、牽絲扳藤,卻是實實在在救下自己,自己這樣做,終究傷了他。

不過只能如此,再無他法。

應亦骛呆坐片刻後,不知是今夜第幾次躺下。

他其實從未想明白過程五為何會屬意于他,難道就因為那夜在船上的一問一答?可這實在難以令他信服。

思量甚多,不得不睡,應亦骛這才從枕下翻出一個小圓環來。

這圓環由金打造,做工精巧,外頭纏枝,內裏刻着“垂天”二字,只有套在他小指上才算剛剛好。

這是他去年在南林圍場受驚後撿到的,往後再如何驚慌,只要将它拿出賞玩片刻,再壓在枕下,諸多畏懼便會無緣無故地散開,很是有用。

不知道将那枚小圓環摩挲多久後,應亦骛終于閉上眼睛,臨睡前他耳邊似乎又想起程蕭疏的那句“乍暖還寒猶未定,早些回去”。

……所以他這竟然是在關切自己麽?

無端風雨,未肯收盡餘寒,現下他倒真覺得冷了。

——

殿試結束後,同窗邀他到酒樓赴宴,他和喬煊柳一同去的,可才一踏進去便聽見人問:“今日是咱們為慶祝殿試結束的飯席,盼燭兄,你叫旁人來做什麽?”

在座的都是赴了殿試的貢生,這個旁人極其明顯,當然指的就是應亦骛了。

梁盼燭正是今日的東道,他剛要開口解釋,又聽得一聲戲谑傳來:“應師弟,你家程五前幾日不是去了嶺南那蠻夷之地嗎,怎麽沒随他一起去?還是壽德長公主瞧不上你這兒媳,要狠心棒打鴛鴦啊。”

“應師弟,程五平日都要将鳥挂在榻前才肯安寝麽?你應該最清楚不是?不妨同我們說說。”

說罷幾人都好似聽到了什麽妙趣橫生的笑話,頓時哄笑成一團,剩下的幾人則面面相觑,很是為難。

這等情形再呆一瞬都覺得煎熬,應亦骛轉身欲離開,卻被喬煊柳拉住。

他眉頭皺起,面上無一點狎昵,反而莊重非常:“諸位說夠了嗎?”

此時無人再笑,氣氛頓時冷下來,帶頭說話的人也拉下臉來:“我們不過開個玩笑打趣一番,喬師弟至于如此掃興麽?”

喬煊柳已連中二元,殿試估計也穩拿狀元,他們不欲在他這兒讨個不快,故而已算有所收斂。

但未曾想這人不依不饒,追問道:“玩笑好笑在何處?我卻不懂,師兄若是知道,不妨細細同我道來。”

那人約莫只在心底罵咧兩句,面上卻沒再開口說一句話,梁盼燭這才适時開口,将場面往回拉攏:“二位快請坐,今日本就只為風月,不談功名,今年上巳節的詩集已經整理出來了,應師弟對此一向頗有見地,不妨留下一起看看?”

梁盼燭出生江南,初到承衍書院時人生地不熟,喬煊柳和應亦骛對他多有照顧,且他平素也愛詩文,故而三人關系倒也不錯。再說這也是給喬煊柳的慶祝……故而應亦骛并未拂他的面子再推拒,當即入座。

然而終究不快,應亦骛聽着他們談論殿試時的對策,自己雖然身在其中,卻格格不入。

他們都是一齊苦讀、科舉之人,眼下各個通向前方的陽關大道,前程似錦,自己卻恍若被留在路邊,再無去處。

其實若不是程五一事,他也不知道平素關系還算過得去的師兄師弟們會對他露出那樣厭惡的神色,會有那樣惡毒的揣測和偏見,今朝也算看了個清楚。

應亦骛也不欲久留掃興,不過幾杯後便告辭離去,喬煊柳也不願同這些人再一起宴飲多留,同他一起離開。喬煊柳擔心他,原本要送他,又被他三番推辭回去,只好作罷。

二人分開後,應亦骛踱步長街上,街邊的燈籠架前,胡姬赤腳跳着舞,行人熙熙攘攘,各有歸去,他卻不想回府中,只随人流漫無目的地瞎走。

“應三公子。”正出神思量間,一輛車馬停在他面前,徐塗溫拉開簾子,露出半張臉來:“可能上前一敘?”

徐塗溫雖幫着程五,可自己到底和他弟弟說得上話,也是忠正伯府的嫡子,不好怠慢,應亦骛靠近問道:“徐二公子有何事?”

徐塗溫一笑:“上車再說。”

程五已經去了嶺南,徐二就算再怎麽幫着他做事也不可能将自己五花大綁一齊送去,思及此處,應亦骛也沒了顧慮,便進入馬車,同他對坐。

應亦骛問他有何事,徐塗溫卻不再答,只說帶他去個地方。車是已經上了,應亦骛便更沒話可說,馬車再行一段時間後,終于停下。

徐塗溫請他下車,應亦骛才發現已經到了星落湖畔。

“今晚谷淨濯在此游船。”他百思不得其解之際,徐塗溫開口:“他會因為腳下滑倒,掉進湖中。”

應亦骛原本漠不關心,腦中一片空空,聞言後顧望,見遠處卻有一艘船緩緩停在水中,頓時清醒:“徐二!”

徐塗溫卻對他的驚叫置若罔聞,只繼續道:“誰知水中有幾個來路不明的劫匪,搶走了他身上的財物後,還因他的抵抗打折了他的兩只手。應三公子,有人托我問你,如此是否能開心些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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