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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小雨下個沒停,将樹葉打得沙沙作響,拍到地面聲音也鬧人,院子裏除卻這些聲音外,廊下安安靜靜,下人都各自幹着各自的事情。

浴堂中倒與外頭的寒氣不同,熱霧缭繞,一片白茫茫中,水波蕩漾聲連連。

應亦骛閉上眼睛,竟然有些困了。

從前卻沒有這樣的爽快,如眼下這般每一滴眼淚都控制不住,想求饒卻又眷戀。

也好想依靠,就像他現在這樣,只需靜靜待在程蕭疏懷裏,由他抱着便好,什麽都不用去想。

這樣閑适的時候,程蕭疏卻偏要來打破他的安寧,徹底褪下他已經全然打濕的衣袍,問:“你怎麽知道我找過張敞,喬煊柳同你說的?手擡一擡。”

應亦骛依他所言擡起手,便被全然擁住,這下沒了任何阻礙,緊貼在一起似乎足以聽到心跳,他卻不敢去聽,反問:“你就知道是他跟我說的?”

“張世伯的嫡孫似乎和他交情不錯。”程蕭疏問他:“你想不想下江南?我聽他們說,詩人總要四處走走看看景色。”

應亦骛不答,程蕭疏琢磨片刻,又道:“過幾日宮裏似乎有個什麽詩會,你想去嗎?我帶你——”

“別吵。”應亦骛伏在他肩上小聲呢喃:“好困。”

這場春雨下了整夜,第二日終于停下。新燕歸巢,嫩枝抽芽,又是一年好時節。

一條消息也傳了出來,據說谷家獨子谷靜濯為了喬煊柳離家出走,打算追到洪州,行到一半方才被谷家人發現,被綁着回來後又絕食數日,谷尚書拿這個嫡子無法,只得連夜差人去喬家定下了親事,招喬煊柳為贅婿。

事情鬧得這樣轟轟烈烈,另一邊也收了調令,賣谷尚書一個臉面,差喬煊柳回京任職,不再去洪州。

應亦骛自然也聽到了消息,只是來不及細想,程蕭疏要帶他進宮參加詩會。

出門前卻被唐意何叫住,進入這府中已有一段時日,她素來表現端莊大方,難得面上露羞,倒叫應亦骛稀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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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蜧,亦骛。”唐意何挽着程蕭廬走近,程赤寰先他們一步跑來,抱住程蕭疏的腿,委委屈屈喊:“五叔!他們不要我了!”

程蕭疏頓時明了,一手将他抱起:“那你跟我和五叔夫一起進宮?你不是學了作詩嗎。”

程赤寰才不怕生,驕傲道:“嗯!聽說五叔夫的詩也寫得好,我要和五叔夫一齊将那些舉子的詩都鬥下去。”

“不準欺負你五叔,聽見沒有?”程蕭廬勉強拿出嚴肅的面容來:“今日回來就不寫字了,但要讀一遍書,晚上要是耍脾氣不背,日後就不準你五叔帶你出去玩了。”

“知道了,分明是你們自己要踏青游春,還找借口。”程赤寰從程蕭疏懷裏跳下來,一手牽住程蕭疏的手,一手自來熟地握住應亦骛的手:“走啦走啦,我們早些去詩會。”

應亦骛還是第一次接觸這個小侄子,在車馬裏便和他搭起話來。這兩人志趣算相投,又都是話多的那一類,很快就聊到了一起,程蕭疏坐在一旁,宛如陪襯。

“五叔,你怎麽不說話?”程赤寰天真問。

“你當他不想說?”應亦骛好笑:“你看他哪句插得上嘴,叫他作首詠鳥都寫不出來。”

程赤寰沒忍住撲哧一笑,一大一小又聊起今日詩會,皆是雄心勃勃,道一定要拿下魁首。

程蕭疏本就對詩會毫無興趣,原本已經做好無聊呆一整天的準備,現在有程赤寰歡天喜地來替他,他自然滿意,只将他們送到場內坐下半刻後,便去拜見太後。

但沒和太後待太久,他便有些心不在焉,一時隐隐有些後悔,用過午膳後,想念反而多了些……應亦骛罵得對,他确實有點瘋了。

太後看在眼底,也拿他沒法:“聽說你舅父為上巳節特地設了詩會,扶哀家一同去看看罷。”

程蕭疏方才笑出聲:“誰要去聽那些酸詞腐句。”

太後無奈嘆氣:“哀家瞧你就想聽得很,正好也叫我看看外孫婿長什麽樣。”

他們到時太後特地召人來問,得知詩會上鬥詩已到末尾,便存了不打擾的心思,只與程蕭疏在附近的樓閣等候,俯視而去,恰好可以見到場中情形。

應亦骛同程赤寰坐在一處,正同一個白袍舉子鬥詩,程赤寰抱着應亦骛的手吃着點心,目不轉睛地關注場上,短短半日下來,二人看起來卻已算得要好。

程蕭疏定定地看着他,應亦骛面上帶着笑容,胸有成竹的模樣,張口便贏得滿堂喝彩,而對面那舉子都稍顯窘迫,面紅耳赤,節節敗退。

他的眼睛好亮,光彩耀眼,好好看,和去年的上巳節在溪邊時一模一樣。

最後大抵是贏了,應亦骛低頭笑着同程赤寰擊掌,他們笑成一團,人人都在慶贊嘆,賀唯有那舉子看得癡迷入神。

程蕭疏漸漸收起笑,喚道:“外祖母,咱們下去吧。”

太後下了樓閣,被程蕭疏緩緩攙扶到主座上,她的到來叫一衆來參加詩會卻惜敗的舉子及貴女的心思都重新活絡起來。

應亦骛察覺到落在他身上的目光,盡管已經習慣這樣的窺探,但在人前還是不由自主低下頭,不想程蕭疏還不知足,甚至堂而皇之地點了他的名字:“外祖母,亦骛剛剛得了魁首,您準備怎麽賞他?”

在座之人也只有他程蕭疏問得出這話,應亦骛一時扭捏,眼神不自覺移到別處,卻見方才與他鬥詩到最後的舉子也怔怔望着他,神色裏流露出濃烈的失落。

應亦骛不解,心道莫非是因為自己贏了他麽?可還來不及細想,太後的賞賜便傳了下來,他只好上前謝恩。

“詩是上乘之作,人也是儀表堂堂。小五可要好好待他。”太後語氣和藹,好一番叮囑,對程蕭疏的愛護之情溢于言表。而後又起了幾個題叫衆人來作詩,皆有賞賜。

因應亦骛已經拿了一回魁首的緣故,便不再刻意出頭,只給程赤寰出主意,倒叫小侄子也連出佳句,笑得牙齒漏風。

歡聲笑語好一陣,夜間太後原本準備留他們用晚膳,不過精力實在不足,只得回去歇息。程蕭疏放心不下外祖母,堅持要送太後回殿中,應亦骛便牽着程赤寰,一邊賞詩等他。

先前同他鬥詩的那個舉子又來了,模樣倒很周正俊朗,只還有些青澀,“小生褚語海,見過應公子。”

應亦骛想他大抵是來談論詩文的,還未回話,程赤寰卻先一步問:“我認識你,你父親可是鴻胪寺卿褚同方?”

這樣被一個幼子直呼父名,換做尋常人定要生氣,應亦骛正欲制止,不想這褚語海卻是一笑,并無半點掩飾,也不見半分惱怒,反而真誠答:“正是家父,程小公子如何得知?”

“我聽我父親提起過,你秋闱是魁首嘛。”程赤寰人小鬼大,侃侃而談:“只是作詩實在不如我五叔夫,今日那一個‘離’字輸得太多,你說是不是?”

褚語海不假思索便答:“可我卻覺得一整句都輸得徹底,應公子的詩令褚某大開眼界,很是驚豔,不知往後可否能書信往來,時常切磋?”

喬煊柳回京後便要入贅,再與他書信往來恐怕艱難,褚語海的詩文雖不如喬煊柳,卻也是佳作。且他既能在秋闱中拔得頭籌,大概是勤奮之人,日後定能有所進益。想到此處,應亦骛欣然應下:“自然可以。”

随後他們又賞析了不少詩作,應亦骛方才發現,雖然詩風不同,可他和褚語海的觀點卻大都相似,到底知音難覓,一時更加開心,也就沒有察覺到悄無聲息地注視着他的兩道目光。最終還是程赤寰先朝一個方向揚手,示意道:“五叔!”

應亦骛随他喚聲望去,見程蕭疏站在燈火黯淡處,着身藍色松紋瀾袍,腰別玉帶,腳踏六合靴,雙眸漆黑,似乎正專注地望着他,又仿佛若有所思。

這纨绔……罷了,纨绔也可以潇灑俊朗些。

見程蕭疏向他走近,應亦骛問:“你何時來的?”

“剛到不久。”程蕭疏覺他似乎未盡興,只先握住他的手:“我再陪你逛逛?”

陪他逛逛?應亦骛笑:“你看得懂?”

“我又不是不識字,如何看不懂。”程蕭疏看都未看褚語海一眼,也不理會程赤寰鬧,只問:“那你說是我陪你看,還是馬上回府?”

什麽脾氣。應亦骛答:“自然是繼續看。”

他轉頭又與褚語海讨論起先前正說到興頭上的詩作,程蕭疏這會兒倒好了,并未給他帶來最糟糕預想中的麻煩,只靜靜握着他的手傾聽,從始至終未打斷他們掃興。

這宮中詩會原本就是給舉子和貴女之間相看用的,故而夜深方才各自散去。小孩雖精力旺盛,卻也禁不住困,在回府的馬車上便枕着程蕭疏的腿入睡。

應亦骛因怕他着涼,也取了程蕭疏的披風蓋在他身上,這途中程蕭疏依舊一言未發。

直到将孩子送回唐意何那兒,二人才回到自個兒院子裏。應亦骛心曠神怡,踱步間不自覺吟出幾句白日裏作的詩,一只手突兀地将他擁住,他還來不及驚異,仰頭便對上程蕭疏的眼睛。

“我要親近。”始終沉默的他終于在此時開口,程蕭疏重複強調:“應亦骛,我要親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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