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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應亦骛不想回穆國公府,可除此以外卻也無處可去。
應府如今已不算是他的家,友人處也不便寄宿,天地偌大,他卻只剩那個籠子可以停留。
被程蕭若帶回府中洗漱幹淨,又喝下安神的湯藥後,他縮在榻上,仍然止不住顫抖。
春雷陣陣,炸得本就受驚他的心悸不已。應亦骛忍着害怕到箱子裏翻出了個圓環來,又躲避般快速回到榻上,用被褥自己将自己圈成一團,緊緊縮住。
那山匪瞪大眼睛血流不止的模樣仿佛還在眼前,應亦骛極力搖頭,不讓自己再去想,可依舊無法擺脫,他只得輕輕捏住那枚圓環,盡量全神貫注去看。
他已經很久沒有拿它出來了,圓環如舊,做工精巧,上頭雕着纏枝紋,借着燭火旋轉細瞧,“垂天”二字刻于內圈,清晰可見。
應亦骛閉上眼,又摩挲許久,再是一記雷聲炸開,他不自覺收緊手,良久後小心翼翼将圓環放入枕下。他每每驚恐難定時,只有如此才能暫時停掉那些可怕的想象,勉強入眠。
可合上眼還未過多久,他便聽見外頭的下人喊“五公子”的聲音,門被推開,應亦骛的心頓時高高懸起,那腳步聲在天昏地暗的世界裏越靠越近……
程蕭疏停在他面前,掀開他賴以為保護的被褥,應亦骛驚叫出聲,發怵到極點。
面前的人一身都被雨淋濕透了,應亦骛看不清他的神色,但相比好不到哪兒去。
他不是走了嗎?他為什麽會忽然回來?應亦骛倉促從枕下摸出一直未曾拿走的匕首,直直對向程蕭疏:“你別過來……”
可惜話還未說完,他的手腕便被程蕭疏輕而易舉地握住了,程蕭疏問他:“你怕我殺你?”
平生未受過的冤枉、未遭過的委屈全在這人身上受盡了。
他憑什麽要走,又憑什麽要如應亦骛所願?應亦骛要怕他就怕他好了,他不在意。
應亦骛嗫喏着答不出話,程蕭疏握緊了他的手,笑:“應亦骛,你可真夠狠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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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将那把匕首帶向自己,應亦骛終于回過神來,極力收手,卻拗不過程蕭疏的氣力,只得拼命搖頭:“不要!別刺……你別刺!”
不知道是抗拒更多還是恐懼更多,他臉上竟流下淚水,應亦骛自己都未曾察覺,卻看得程蕭疏不覺意動。
手松開過後,匕首落下,應亦骛深呼吸一口,倏然抱住了他的腰。
潮濕的,抱着很不舒服,連帶着将他的中衣也一齊浸濕,但在腦子裏充滿着血腥場面和外頭雷聲肆意的威脅下,這裏顯然更讓他心安。
程蕭疏詫異地死死抱住自己腰身的人,面露不解,手卻不自覺撫開他的背:“怎麽了?”
熱淚也浸進衣袍裏,給了濕冷的身體丁點暖意,良久後,才從他懷裏傳出來悶悶的聲音:“我怕。”
程蕭疏想推開他,卻又聽他說:“你不要吓我……真的會把我吓死的。”恰好雷聲應景,他不自覺一哆嗦,手臂抱得更緊了些,仿佛面前這個人就是他可以在這樣情形下依靠的唯一存在。
于是那手轉而輕輕捂住他的耳朵。
“不要怕,我有沒有讓你受傷?”
應亦骛搖頭。
“那我有沒有讓你去外邊淋雨?”
應亦骛擡起頭,雙眼紅腫,終于緩緩收回一只手,提起自己半透的衣襟示意,“但你把我弄濕了。”
春日雨貴,難得下得這樣大,雷聲始終未曾停歇,兩個侍女在廊下繞院中寝屋檢查窗戶是否有關好,卻在嘈雜的外音中聽到聲“程蕭疏”。
不過三個字,卻宛如是在瀕死之際喚出,說不準到底是何意味。二人正面面相窺時,卻又聽得兩聲帶着哭腔的夫君接連喚出來,百轉千回,求饒和讨嬌意味十足,聽得人心都酥開半邊。
這下是不得不明白了,看來那日五少夫人在院裏并不是為着挽回顏面瞎說的什麽“最行”,而是真的……她們都紅了臉,連忙走遠。
應亦骛困倦地枕在他臂彎上,昏昏欲睡。
他先前已是爽快得神魂颠倒,哭叫得嗓子都發啞。但程蕭疏卻似乎方才得趣,捧着他的臉索吻不斷,放他呼吸不過一瞬,又再度垂頭貼近。
應亦骛顯然是很想推開他的,可惜一只手被迫與他十指相扣,一只手則不得不攀住他的肩做支撐,如此才能安睡般。程蕭疏好開心。
可在他準備松手放應亦骛好好睡覺時,手臂卻忽然觸到個什麽硌手的東西。
程蕭疏伸手去摸索尋找那玩意兒,惹得應亦骛哼哼兩聲,不太情願。他可以理解對方因不舉所以反複求所謂親近,眼下怎麽連覺也不讓他睡了?
“你做什麽?”
程蕭疏不答,不過太久後,終于摸到圓環,他一觸上便覺得熟悉得很,拿出一看後,立刻愣住。
應亦骛也睜開眼睛,見他拿着圓環,連忙去奪:“給我。”
程蕭疏已經認出,反倒一并抓住他的手,問:“你從哪兒得的這東西?”
應亦骛底氣盡失,臉上滾燙,聲音也小起來:“忘了。”
這反應定是還記得,程蕭疏迫不及待催他:“快說。”
“就是忘了啊。”應亦骛轉過臉不敢再看他,聲音因羞恥逐漸變小:“誰會記得……”
“你忘了,我就幫你想想。”程蕭疏将圓環緩緩套入應亦骛的小指中:“是在新昌十三年的五月吧?南林圍場。”
他呼吸灑在應亦骛後頸上,癢。應亦骛都不及裝傻或者否認,便聽見他輕輕笑道:“這是我套在垂天腿上的,你卻撿到了,這是不是很巧?原來那時你也在……你看,我們怎麽不算佳偶天成。”
那年他常在南林圍場溜一只名叫垂天的紅鳶,垂天乖巧又親他,是他最喜歡的鳥,享受過自由後便會自覺回到他身邊。
只是那日垂天久久未歸,他等得不耐煩了,便騎馬去找,卻在地上看到一地鳥毛,再順着蹤跡去,俨然是一只花豹,鳥尾都還挂在它嘴邊上。
程蕭疏當時怒意滿腔,下馬拔劍便不管不顧地與那畜生纏鬥起來。畜生再兇猛嚣張,卻也難匹敵持着武器的人,費一番力氣後,那花豹已然傷痕累累無力動彈,可程蕭疏不覺解恨,狠力揮劍斬下那畜生的頭才算罷休。
血濺得他滿身,又在一片腥氣裏為垂天默然片刻後,程蕭疏方才注意到附近還有一堆被花豹逼得戰戰兢兢的書生,看來被吓得不輕,只記得當時為首的那個似乎正是喬煊柳,已經回過神來,正向他道謝。
而程蕭疏煩悶無比,看都未看那群人一眼便上馬離去,自然就更不記得混在人堆裏的應亦骛。
許久沒有聽到應亦骛的回答,他當是自己又自作多情了一遭,盡力維持着笑,繼續問:“想來那次就将你吓着了,是不是?”
他的語氣聽起來太惆悵失意,應亦骛連忙轉過頭來,面色緋紅:“沒有,才沒有。”
只看程蕭疏的神色,他便知道自己的反應大了些,然而還是忍不住繼續小聲辯駁:“……若是真的被吓着了,怎麽還會把它放在枕下。”
那時他只覺得矛盾,一面對纨绔遛鳥的行徑嗤之以鼻,一面卻又難免對幾乎救了他性命的少年不住回想,好幾夜都曾夢到他。
連仰慕都來不及……哪裏還顧得上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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