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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程蕭疏離開院子,卻未走遠,随手支了個下人問:“我記得你好早就在我院裏?”

這人自是認下,程蕭疏便又問:“我與那個姓應的是怎麽一回事?”

那下人省去些不好的事,大概講了些他與應亦骛間的彎彎繞繞,聽得程蕭疏很是疑惑,但到底厭煩,故而一聲未吭,說起別的:“那今日哥哥姐姐怎麽沒來看我?”

“大公子、三公子還有四小姐去上朝了。”院裏的人都是知道程蕭疏受傷的內情的,小厮同他解釋道:“二小姐如今嫁到元府,昨夜就回去了。”

“元府?”程蕭疏似乎一頭霧水,費力想了想:“春寧侯?”

“正是他家的嫡長子。”

“原來是他。”程蕭疏點點頭,退了回去。李清妙說他傷未好,如今不準他出院子裏,那些人自然都更聽長公主的話,打起十二分神來看他。

那個姓應的已經換了身青衣,和他不知道什麽時候出來的便宜侄子一齊玩着投壺,見到他後極為別扭,那便宜侄子倒是熱絡,連連朝他揮手:“五叔。”

程蕭疏才懶得看他們,找了個人少的漏洞處便要翻牆出去,不想那兩人狗皮膏藥一般不依不饒地跟着,姓應的更是多管閑事問他:“你要去哪兒?就這樣舍不得你那些鳥?”

程蕭疏聽得一頭霧水:“什麽鳥。”

他才不想和這讓自己跪了一夜還明裏暗裏都瞧不上自己的人說話,使了功夫便要走,可這人陰險得很,一邊扯住他的衣擺,同時巴不得人聽見般揚聲道:“你傷還未好,又出去做什麽?”

“多管閑事。”程蕭疏只想出去,伸手推了他一把,應亦骛卻已有前車之鑒,更是死抓着不肯放手,眼看着再糾纏便要被抓回去了,程蕭疏只得一手将他提起來,帶着他一同出了院子,只留下便宜侄子在後頭又氣又急又無奈地跺腳。

他腦子雖然時時還會隐隐作痛,身上卻沒什麽傷,不一會兒便将應亦骛一同帶出了府中,甩手就要走,應亦骛卻是驚魂未定:“你……”

中途好些時候他都覺得自己像在飛一般,可這不是話本中才有的情節麽?這未免也太不纨绔了不是嗎?

程蕭疏要走,又被抓住,他忍無可忍地扔開應亦骛的手:“你這人怎麽動手動腳的,不自覺輕浮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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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扣了好大一頂帽子,他自知事以來,哪裏被人說過輕浮?都道他是最守禮的人了。應亦骛急到臉迅速緋紅起來,又想起從前只有他對程五說這話,一時輪到程五與他這樣說,聽着竟然有幾分傷人,所以那時程蕭疏也會被他傷到麽?

想到此處,應亦骛不免神色黯淡,直叫自己不要再多想,垂眸道:“稍後長公主若尋你不到,該有多緊張擔憂?”

可未曾想程蕭疏油鹽不進:“那也牽扯不到你身上去,離我遠些,礙眼。”

應亦骛驟然擡眼想理論,卻只瞧見一個背影,程蕭疏迫不及待地離他而去,他愣神片刻,怕程蕭疏現在這等狀态外出游玩,定會引出禍患,只得快步去追。

不想程蕭疏七拐八彎地進了個巷子後,便不見蹤影,應亦骛一時氣餒,再追不上,方才悻悻回府去李清妙那兒告狀。

李清妙聽了他的話,卻不讓人去找程蕭疏,颔首道:“你這些日子辛苦了。”

她的反應在自己意料之外,這倒意外叫應亦骛冷靜下來,程蕭疏出去的事她必定知道,否則方才怎麽可能如此順利?也因此聯想到前日那混蛋在昏睡間說的話,更不怎麽敢回聲。

“懷王府的差事,日後不準再去。”李清妙繼續說:“你若不想整日拘在家中,便叫人給你辦個詩社,也不算無聊。”

她所言叫應亦骛很是意外:“公主——”

“都這些日子了,還沒改口麽。”李清妙道:“你是他心愛的人,也是有才之人,總不能叫你受委屈。可懷王府牽扯太多,你既在府中,便也代表着我,只能如此。”

前半句令應亦骛遲疑住:“他現在已将我忘了。”

“我想,他會記起的。”

應下此事後,應亦骛起身準備離開,卻見一個小厮來傳話,也就一齊聽着了。

“五公子去春寧侯府看二小姐和元小少爺,不知又與元大人起了什麽沖突,将元大人打了一頓。”

李清妙聞言冷哼一聲:“打得好。”

此人待她女兒涼薄,她早看元斐钰千般不順眼,卻一直礙于女兒求情無法動手,眼下才覺勉強解氣:“将二小姐和五公子接回來,再送些禮物去。”李清妙看向應亦骛:“你同意何替我走一趟,她知道應當怎樣去做。”

這混蛋蛇、惹禍精,腦袋都還晃蕩着就要出去惹事……應亦骛在同唐意何去春寧侯府的路上,翻來覆去将程蕭疏罵了數次,可心中卻也不由得隐秘地生出一點快意來。

相處過後他也更偏向二姐姐,不喜元斐钰,上回去看程蕭昕,正好撞到那人對二姐姐冷言冷語,極其惡劣,令人讨厭,雖然不同,卻與程蕭疏可惡得不相上下。二姐姐如此善良溫柔,娴靜體貼,怎會有人不喜歡尊敬她?真是瞎了眼一般,難怪從前程蕭疏雖然挂念,卻不愛去元府找二姐姐,想必也是受不了這號人。

唐意何面面俱到,再加上壽德長公主勢大,春寧侯哪敢置喙。故而應亦骛根本無需開口,只看着程蕭疏坐在一旁抱着他尚在襁褓中的小侄子,顯然并不将這當成一回事,聽到要結束了抱着元憑陵就要走。

春寧侯方才着急:“長公主莫非還要将我孫兒一并接回府中?”

程蕭疏終于開口反問:“是又如何?”

唐意何也不緊不慢維護道:“侯爺且放寬心,長公主身為外祖母,也想念憑陵,再說憑陵如今,也離不得母親,不過接他和二姐回府小住,似乎并無不妥。”

春寧侯一時無言,再想阻礙又被唐意何幾句漂亮話給堵了回去,只得看着程蕭昕同穆國公府的人離開。

自始至終,元斐钰都沒有露面,也沒有阻攔。

程蕭昕哭過一遭,雙眼紅腫,應亦骛想開口安慰,但自知嘴笨,又不曉得從何說起,最終還是唐意何先開口:“今日究竟為何會如此?”

“小蜧如今失了記憶,不識得他,不過同他說了幾句頑皮話,他便勃然大怒,斥責小蜧。小蜧哪裏受過這樣的氣,便……”程蕭昕苦澀道:“我已同他解釋過了,他卻不信……真是,讓意何和亦骛笑話了。”

聽着倒像是程蕭疏故意挑事,應亦骛不自覺看向他,卻見這人頗為得趣地逗着嬰孩,神色天真,像是完全沒放到心上去。

眼下煩惱也不用他來愁,自有人為他兜底,真是個沒心沒肺的傻子。

可大概命裏是冤家,程蕭疏又注意到他的目光,質問:“你看什麽?”

應亦骛心道不同九歲小孩計較,只別過頭不理會他,但程蕭疏看他哪哪不順眼,脾性又如此,直道:“收好你的眼睛,誰準你看了。”

“程蕭疏你——”應亦骛立刻轉過頭來瞪着他,又想到唐意何和程蕭昕都還在此處,縱然心裏憋着無數火氣和委屈,也只能不動聲色地将目光收回,冷聲道:“放心,不會再看你。”

雖才相處這短短兩天,程蕭疏也摸出這姓應的是個急性子還迂腐,看着他憋屈的樣子自己便開心,于是更卯足了勁點火,靜指着他的肺管子去戳:“說着不看,可是在元府上就一直盯着我,真是寡廉鮮恥。”

他所料不錯,應亦骛果然被這四個字釘得死死的,終于禁不住怒火挑撥:“你說我寡廉鮮恥,那你豈不是不知羞恥到該以死謝罪?”

“我憑什麽以死謝罪?是誰先三番兩次盯着我看?你以為我看不懂麽?”

“你做的那些混賬事不可恨不該死麽?程蕭疏你別以為人人都要喜愛你!”

“我該死?”程蕭疏記憶中自己還是第一次被這樣指着鼻子痛罵,他将元憑陵送回目瞪口呆的程蕭昕懷裏,百思不得其解,迷惑至極,也氣得要直直暈過去:“我究竟是怎麽了,後來才會喜歡上這樣一個人?”

唐意何想方設法攔住這二人的争吵後,一路無話。到府上李清妙并未訓斥他,只顧着和程蕭昕敘話。程蕭疏既遂了心中的願想将二姐姐接回府,便沒心沒肺地又跟着他三哥出去玩了一通,到宵禁時方才回府。

只是他一進內間便見那個姓應的躺在他榻上,混脾氣頓時湧上,“誰準你睡這的?”

應亦骛全然不理他,閉上眼一動不動。

“起來。”程蕭疏催他。

應亦骛依舊死守床榻,全然不看他:“你要睡就去外間,我才不和九歲小孩一齊睡。”

程蕭疏冷哼一聲,直直在他身邊躺下:“我的床榻,憑什麽我去外間?該滾的人是你。”

應亦骛已經忍了他一整天,眼下忍無可忍,猛地坐起來:“程蕭疏你鬧夠沒有?你摔壞腦子後我沒惹你吧?”

真當人都是瞎子瞧不見他鄙夷的眼神麽?這麽讨厭他,還嫁給他做什麽?

程蕭疏上下打量他後,直言:“不是很不待見我麽?還不是貪圖榮華富貴要嫁給——”

他的話被忽然打斷,程蕭疏一時不防,頭直直被扇偏過去。

“程蕭疏,你怎麽能這麽無恥?”

程蕭疏震撼難言,愣怔好久,實在未想到除他父母外竟然還有人敢打他。他八歲時弘樂王之子入京,不過蹴鞠時不小心砸到他一下,便被他三哥不管不顧地揍了一頓狠的,至今都怕他,天潢貴胄尚且如此,應亦骛竟敢打他?

可是再回神擡眼看去,面前的人居然比他這個挨了打的還要委屈,應亦骛死死咬着嘴唇,雙眼一片水霧,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樣。

程蕭疏沒由來地說不出話,如鲠在喉:“你……”

應亦骛一言不發,只倉促擡袖胡亂擦了擦眼睛,而後翻身下榻,直直往外間走去,沒走兩步又回過頭來,從枕下翻出一把匕首和一枚小圓環,一并拿起又要離開。

“站住。”程蕭疏叫他。

應亦骛停下,回頭紅着眼睛看他:“你還要怎樣?”

程蕭疏不太自在:“我說你貪戀富貴,你怎麽不和我吵了?”

“我又不是瘋了,同一個九歲小孩吵什麽。”

自己扪心自問,難道同他攪到一處去後沒借過他家的權勢麽?

現在娘也從應府中被接出來,住在三門巷中清閑度日,衣食無憂,他最大的心結已解,今日壽德長公主甚至還提了要讓他開詩社去大展拳腳,這是他會試榜上有名時都不敢想的事,如今卻通通輕易實現了,他敢說自己現下全然不貪戀富貴安逸,能去枕山栖谷,餐風飲露、采薇而食麽?

既然如此,應亦骛也不想再同他争執,但心中到底還是難受:“早些歇息。”

他忽然變得平靜而溫和,程蕭疏說不上心中不斷湧出的是欣喜更多還是莫名更多。

“不準走。”他拉住應亦骛,不由分說地将人帶回榻上,而後快速利落地吹滅了所有的燭火,在一片黑暗裏躺下。

應亦骛還要說話:“你又——”

程蕭疏卻悄然靠過來:“你給我唱歌吧,好奇怪,為什麽我腦子裏一直有你叽叽喳喳的聲音。”

應亦骛下意識便要拒絕:“我唱歌哄你睡覺?程蕭疏,你現在可是九歲不是三歲,不覺幼稚麽?”

程蕭疏才不理會他的嘲弄和推拒,自顧自哼出一段調子:“就是這歌。”

他不哼還好,應亦骛還能随口給他唱兩句,偏偏好巧不巧,不曉得他腦子究竟是哪裏出了問題,哼的恰好是那曲《采荇》。

《采荇》是情歌,他不太願意對程蕭疏唱,心裏總是別扭,想着九歲的混蛋蛇應當好糊弄,便只裝傻:“我并未聽過這個,不會唱。”

可霸道混蛋之所以可惡并不是沒有道理,程蕭疏當即道:“那我叫人來教你唱。”

“你一定要聽這個麽?”應亦骛急了。

“對,我腦子裏就是這個,”程蕭疏也在琢磨,而後轉為篤定:“還是你的聲音,你從前必定給我唱過。”

不對,自己根本沒有在他面前唱過歌,哼一段都未有過……等等,應亦骛忽然想起,喬煊柳生辰那日,自己可不就是同他一起唱了段《采荇》之後,便見到程蕭疏和徐塗溫了麽?

這他都還記得?摔壞了腦子也都還記得?竟然還心心念念一般?

他這樣上心,反倒叫應亦骛心虛,是以語氣也柔和了幾分:“這歌不好聽,我同你唱些別的不好麽?換一首《青岚》?”

“所以你果然會唱《采荇》。”程蕭疏毫不留情地揭穿他:“為什麽我聽不得這首?”

應亦骛一時無話,他不想同不喜歡的人唱《采荇》,難道不成?只得說:“《青岚》更好聽啊。”

可這蛇今夜是打算犟到底了,固執得令人頭疼:“我不管好不好聽,就要聽《采荇》,別的都不要。”

應亦骛那點本就稀少的溫柔只在此刻頓時灰飛煙滅,一不做二不休道:“那我不唱了。”

“不唱就不唱,誰稀罕。”程蕭疏聞言背過身去,不再開口。

安靜許久,到應亦骛腦子都有些迷糊時,忽然聽得身邊人的呼吸變重了,他本不想理會,可又估計到這人還有頭疾在身,只得睜眼問:“你怎麽了?”

程蕭疏不答,一團黑暗中,只依稀見得他一手捂着頭,應亦骛心中明白了七八分:“來——”

“閉嘴,”程蕭疏深吸一口氣,氣息都微微發抖:“不準喊。”

“不叫大夫做什麽?”應亦骛被他弄得莫名其妙。

“我一天要疼個十次八次的,次次都叫大夫麽?煩得要命。”程蕭疏道:“且你若也想我家中人大半夜都不睡,來我們院子裏待着,你可以喊喊試試。”

有道理,但應亦骛仍在猶豫:“你不是說頭疼麽……”

“現在又沒人,無需裝模作樣,收着你的關心吧。”程蕭疏摔了腦子後,行事卻還與從前沒什麽分別,一如既往地叫人無奈又讨厭:“若是吵到你了,我去外間就是。”

“為什麽,你有傷在身不能瞎動吧?”

“會吵到你,你都睡不着了。”

新婚之夜時的情形還歷歷在目,再大的氣性也意外地被撫順漸漸柔和下來,他竟有幾分想念那個程蕭疏。

應亦骛說:“我給你唱《采荇》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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