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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采荇》唱完,不知誰先支撐不住,沉沉睡去。

第二日應亦骛起得好早,才發現自己宛如一個玩具般被面前的人死死抱在懷裏,動彈一下都艱難。但大概是清晨困倦的緣故,他也沒有想要亂動的心思,只靜靜盯着眼前的人。

雖說程蕭疏似乎确實回到了九歲,但這人九歲時仿佛已經與他有了許多差距,只有嚣張跋扈不變,一如既往,卻全然不見尋常幼兒的天真,心思還重得很,睡覺時沒什麽額外的神色,看着也不太開懷放松的模樣。

應亦骛想着,沒有禁住,拿手指很輕地去提了提他的唇角,見着微微挑起後,強樂反倒不太好看,還不如冷着一張臉,只得輕輕縮回手,閉上眼盯着盯着又安心睡了過去。

過了好久後,程蕭疏終于睜眼。他下榻洗漱,便進宮去拜見太後。

太後很是挂念他,在他昏迷時便常常差人來查探他的情況,此時見他說話神情都與幼時無誤,又為他難過操心許久,幾近落淚,最後還是皇帝舅舅勸着才沒叫老人家過度傷懷。

程蕭疏前腳才從宮中回來,後腳又馬不停蹄地去見了李清妙。

“不是你舅舅動的手。”

“我知。”再看程蕭疏神色如常,端坐一旁,現下哪裏還有稚子模樣:“但舅舅有心包庇,應當是太子。”

“你猜對了。咱們這位太子因着太子妃有孕,如今可算放開了手腳。”李清妙合眼,“你打算再裝到幾時?”

“自然要繼續,做小孩兒多好。”程蕭疏答:“行事也方便。”想打姐夫就打,想裝瘋賣傻就裝,行事也方便。

李清妙拿他沒辦法:“這樣大的人,成天念着當小孩兒。”

“我記得太子與母親表面關系素來不錯,如今怎麽到了這一步?”程蕭疏又問。

李清妙詫異:“你不是想起了嗎?”

程蕭疏皺眉:“我該想起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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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亦骛,你夫人。”李清妙欲言又止,最終搖搖頭:“我怕你頭疼,只是太子已經知道我前頭做了什麽,蕭廬和蕭若生性單純,我和小年卻不得不有所動作。”

她細細同程蕭疏說了些朝堂之事,所幸除夜闖東宮一事之外,過往種種他全數記得,很好理解,又順帶說起另一樁事:“舅舅受皇後挑撥,似乎有意為三哥與李惠雲賜婚,這樁婚事不能成。”

“她谷洲雅好大籌謀。”李清妙細細思索片刻,忽而輕笑:“娘會解決好這樁事。倒是你,昨晚還是頭疼麽?”

“娘無需擔心。”大多事他認真想想也就憶起來了,但程蕭疏還是疑惑:“只是我全然不記得自己喜歡過應亦骛,腦中更是全然沒有這個人,從前我當真如此瘋魔麽?”

喬煊柳和谷淨濯的婚期定在四月,應亦骛收到請帖後,斟酌好久,還是決定前去觀禮。

他與喬煊柳自從那次送別後還未見過,正好撞着他婚前,便邀了應亦骛與梁盼燭以及徐塗恭一齊小聚。

婚宴都要去,友人小聚有什麽可推拒的,他自是也全然應下,不想在上樓時遇到那個黔州刺史荊瑞淵,對方還認出了他:“五少夫人。”

應亦骛雖不知程蕭疏是如何結識到這號人的,但印象也不算太差,便規規矩矩回道:“荊大人。”

“聽聞五公子在京郊受了傷,我幾次去穆國公府都未見到他。”荊瑞淵關切問:“現今可好些了?”

腦子都摔壞了,自然算不得好,但也算不得太差,應亦骛中規中矩答:“尚可。”

荊瑞淵若有所思地颔首,又問:“那五少夫人今日來此是……不妨去我那飲一杯?”

“多謝荊大人好意,今日只為與友人小聚,不便叨擾,先告辭了。”

荊瑞淵禁不住笑了下,搖頭回到雅間內,有一人已坐在主座上,問:“他怎麽說?”

“說是與友人小聚。”荊瑞淵樂得看戲:“五公子,自家家事還得我這個外人去替你問麽?”

“不過關心一句而已,省得他覺得不自在。”程蕭疏低頭看着酒盞,又同荊瑞淵說了些別的事,最後還是問:“可清楚他們在哪個間?”

舊友見面,自然無論如何都該飲個暢快。應亦骛頭腦發暈時,只想外出透透氣,不想一推門便見得一個熟悉的身影。程蕭疏直直立在他面前,居高臨下地俯視着他,吐出兩個字來:“真巧。”

程蕭疏只掃了一眼臉龐發紅的應亦骛,便向內間望去,見到那個在主座上的人時,一種莫名的求而不得的酸楚與毒火焚燒般的嫉妒油然而生,這樣從未體會過的滋味叫他詫異。

他問應亦骛:“他們是誰?”

應亦骛被他吓了一跳,再加上飲酒的緣故,站都站不穩,扶住門框答:“我的友人。”

他一幅搖搖欲墜的模樣,看得人意亂神煩。程蕭疏不太樂意地将他扶起:“怎麽醉成這——”

“噓。”可惜斥責都來不及,應亦骛便軟軟靠在他身上,本能中已經開始畏懼,生怕他再鬧出什麽來,只想息事寧人:“帶我回去吧。”

“五公子。”趁着喬煊柳與徐塗恭談話間,梁盼燭也注意到這兩人,上前笑道:“亦骛他有些醉了。”

穆國公府給的好處他是實實在在吃到了,自然對這兩人上心些,不想程蕭疏态度十分莫名,全然不理他,還推了一把應亦骛:“醉了就去躺着,誰要帶你回去?”

應亦骛抓住他衣袍,怎樣也不肯撒手,所幸還剩一點意識,堅定認為壞了腦子此事不能叫人知道,更加急切地搖頭直催促道:“回去回去、要回去。”

“別吵,回去。”敷衍完應亦骛,程蕭疏又看向這個同自己搭話的人,态度冷淡:“你哪位?”

梁盼燭凝滞片刻:“五公子莫不是醉了?”

應亦骛好急,又無能為力,忙道:“盼燭兄,我夫君同你開玩笑的。”他又接連推了推程蕭疏,好聲好氣哄小孩一般:“走啦,夫君,回去好不好?”

程蕭疏被這兩個字叫得心緒複雜,難以言喻:“你好吵。”

可應亦骛卻認準了這有用,暈着腦袋繼續催個不停,程蕭疏終于無法,最終半樓半抱着将應亦骛帶走了,看得梁盼燭好生奇怪。

他從前聽着亦骛和程五公子各自的言辭,還真以為他們情感淡薄,相看兩厭,連做到各自尊重都難,今日一見,卻與他所聽到的全然不同,果然百聞不如一見。

他出行沒帶車馬,便準備叫人送應亦骛回府,可應亦骛抓着他的袖子拒絕:“要騎馬。”

醉鬼大概天生有發言權,程蕭疏将他帶到自己的馬邊,松手:“你騎啊。”

可是這個醉鬼在大庭廣衆之下死死抱着他不撒手:“我害怕。”

怕還要騎馬?……不是這世上居然會有怕騎馬的人?

程蕭疏沉默好一陣,無話可說,應亦骛又輕輕一笑,帶着些要求的意味,偏生語調還柔軟:“你給我牽馬嘛。”

他這一舉動踢在鐵板上,程蕭疏當即冷笑:“我做你的馬上人?你怕不是腦子出問題了。”

應亦骛聞言只仰頭看着他,又愣了會兒,接着神色漸漸轉為失落:“真的不行?”他的眼睛濕漉漉的,看着好可憐,仿佛被辜負了一般:“可是你那時候明明說——”

程蕭疏:“閉嘴。”

蒼天在上,他究竟在喜歡這人時都答應過什麽?他不會還給這個人牽過馬吧?

應亦骛深吸一口氣,垂下頭:“噢。”

得,心裏那種異樣的感覺又來了,程蕭疏一邊同自己怄氣,一邊将他抱到馬上:“坐好。”

應亦骛趁機抓住他的手,忙道:“我真的怕,你又忘了?”

他該記得什麽?程蕭疏頭好疼,他甩開應亦骛的手,快速翻身上馬,坐在應亦骛身後:“安靜。”

不曉得這有什麽好笑的,可那姓應的就是又醉醺醺地笑起來,頭撞到他胸膛上,小聲說:“你好兇。”

他自來熟地抱住程蕭疏的腰,不願再擡起頭,還将程蕭疏說的話抛到天邊,繼續聒噪:“駕、駕……程蕭疏,你跑啊?怎麽不跑?”甚至還拍拍程蕭疏的背:“是不是你太重了?馬受不了你了?”

好煩。

煩死了。

他究竟是犯了什麽病,為什麽會喜歡這樣的人?這麽吵、這麽天真的蠢、這麽令人無言以對,這麽……好罷。

其實細細追究起來,倒也有幾分有趣可愛。只是這人不知道究竟有什麽好笑的,還在他懷裏笑個不停,說話也沒有停下,他好乖,頭發有淡淡的香氣,肩膀一抖一抖的,好瘦。明明上一刻還那樣委屈,這一刻卻又能耀武揚威起來。

哼,晨起時偷偷拉他嘴角,真以為他沒察覺麽?

正思量間,應亦骛擡起眼來,雙眸璀璨如星,輕薄唇角飛揚:“程蕭疏,到底走不走啊?”

程蕭疏心猿意馬一瞬,回神單手拉住缰繩,一手也環住他的腰,防止他掉下去:“坐好了?”

應亦骛點點頭,收緊手臂,又埋下頭拿臉蹭了蹭他的衣襟,竟然還倒打一耙:“程蕭疏,你話真多,真吵,真煩。”

程蕭疏頓時冷下臉來。

他想錯了,前頭是他瞎了眼,這人無聊又煩,絕對并非他可愛之人。

到穆國公府後,程蕭疏見他毫無動靜,當他睡着了,只得将他抱起往院子裏走。可惜沒走兩步後,應亦骛便撐着他的肩膀又擡起頭來,先是繼續癡癡地同他笑,嘴裏嘟囔兩句,又冒出一串話。程蕭疏一時未覺,在心底默念兩遍後,才回過神來:“你在作詩?”

“你才聽出來啊?”應亦骛撲哧一笑,嘲諷得直白:“真是胸無點墨。”

詩文他的确不通,程蕭疏不再理會他,可是應亦骛得寸進尺,煩人得要緊,他将頭靠在程蕭疏肩上,喃喃問:“為什麽你這樣不學無術?”

程蕭疏剛要為他的聒噪而回嘴,卻未想到臉側忽然被什麽柔軟的東西貼緊,帶着熱氣的呼吸也噴灑下來,挪開一瞬後,好似依依不舍,又再輕輕擦過,至此方才收回。

“你要是再多讀些書,就太好了,我一定會很喜歡你,心甘情願嫁給你……”應亦骛的聲音很輕很輕,宛若有滿腔柔情般:“不過不讀書也沒關系,你也很好、很好。”

說罷,又拿嘴唇在他臉上一貼。

程蕭疏怔在原地,宛如石像一動不動,無所适從。

随後心裏卻沒由來地翻起一陣酸楚委屈,混着無比的滿足,在心中四處激蕩,幾乎要将他吞沒,好似這就是他想要的,這就是他苦求許久而不得的。

他盯着天空看了好久,烈日要将他的眼睛曬穿,雨也将他淋透。最後空中飛翔好久的鳥兒終于落在了他肩上,輕輕啄了啄他的臉,除了這個,他一無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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