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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昨夜仿佛被迷霧齊齊掩住,不知道荒唐放縱到了何等地步,到後半段應亦骛已經意識渙散,只覺得自己在不斷踩空又回到一根高空中的繩索上,再反複被摔下。

直到外頭的天微微亮起,程蕭疏方才停歇下來,将臉埋在他脖間一言不發。潮濕的觸感,說不清是汗水還是淚水,皮肉下滾燙的血液仿佛都沾黏在一齊。

後來他不省人事,不至午時自己就發起高燒來,只昏昏沉沉覺得又冷又熱,呼吸不暢,連睜開眼都困難。嘴上卻依舊念念有詞,小聲重複喊着救命。

程蕭疏握着他的手,又差人請來太醫,太醫自是聽到他喊出的話,不由多看程蕭疏一眼。把脈過後,說除尋常風寒外,約莫是受驚過度,又擔驚忍怕,故而要靜養久些,且切不可再令他憂思。

程蕭疏随口應下,轉頭便看到程蕭昕問:“二姐何時來的?”

“我聽你院裏的人說亦骛病了,來看看他。”

太醫退下後,應亦骛卻恰好又喚了聲“救命”,僅僅氣音都可聽出他的歇斯底裏,實在令人動容。不過兩聲後,他迷迷蒙蒙睜開眼,見是程蕭疏,原本潮紅的臉很快蒼白下來,直直要抽去手,卻終究徒勞無力。

不曉得何時掃到程蕭昕,他宛如抓到救命稻草,極力喚道:“二姐姐、救我……”

程蕭昕上前,輕輕從程蕭疏手中接過他的手,安慰道:“沒事的,別怕。”

應亦骛卻只是躲避,他側頭不敢再看程蕭疏,死死抓住程蕭昕的手,重複喃喃道:“救救我、救救我。”

症結看來就出在此處,程蕭昕略顯責備地看來程蕭疏一眼,道:“小蜧先出去吧。”

程蕭疏并未多言,再看了他片刻後,果然轉身離開,到如此應亦骛方才停了呼救,卻還是不肯松手,直到程蕭昕聞言同他說了好多話,又勸慰良久,方才緩緩入睡。

程蕭昕從內間出來,見他果然還站在廊下,昨夜雨仍未歇,小雨淅淅,細絲飄到臉上,勉強驅走些熱氣,帶些清寒:“你做什麽将他吓成那樣?”

程蕭疏答:“我沒有吓他。”

他們二人鬧脾氣也不是一日兩日的了,連穆國公府這樣的鐵桶都免不去風言風語,看來情況嚴重。程蕭昕不好多言,只輕輕嘆氣:“除你之外,他再無依靠,你應當好好愛護珍惜他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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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蕭疏沉默一陣後,道,“他并不喜愛我。”他心有所屬,到如今都念念不忘,還處處替那人着想。

“無論如何,他在你身邊不是嗎?”程蕭昕勸後又道:“這些日子就由我來照顧他吧,待他好些再說,你若無聊,就去幫我盯着憑陵那孩子可好?”

應亦骛這一病就病了大半個月,到月中才見好,勉強能下榻行走。因程蕭疏不在院中,他境況還算不錯,再沒過幾日後便恢複了氣色。

程蕭昕見他全然好了方才放心,風寒中一直有她照顧,應亦骛很是感動,也将她當作了親姐姐般,只是問起他緣由來,還是心悸未定,不曾開口,更提出要回三門巷中,不願待在穆國公府裏。

程蕭昕見他前段時間被風寒反複折磨,也不忍攔他,差人欲将他送回三門巷中,可惜人還未來得及走出院子裏,遙遙便望見了站在遠處的程蕭疏。

應亦骛下意識往程蕭昕身後躲了躲,聽見程蕭昕意外喚:“小蜧?”

明明程蕭疏站在那兒不動,他卻能感受到那道目光的注視,應亦骛不敢擡眼,他這些時日來渾渾噩噩,似乎還未從那夜走出,眼下畏懼甚至勝過厭惡。

“憑陵哭了,奶娘哄不好。”可半晌後,程蕭疏只丢出這樣一句話。

“無事,我去看看憑陵,叫人送你回去。”程蕭昕說:“他走了。”

應亦骛如釋重負,終于舒開一口氣。

他到時見應府的馬車也停在三門巷外,卻不覺稀奇,想來是他小妹應亦羅來看望他母親了。

文氏獨居于此,雖平日能吟詩作畫,聊以消遣,但到底無聊,有她常來陪伴也是很好。想到要見母親和妹妹,應亦骛拍了拍自己的臉,讓自己看上去好些,又拉起笑容,方才踏入宅子中。

可料想的團聚欣喜卻沒有來到,內裏一片愁雲,應亦羅見他後連忙收了眼淚,可淚花還來不及擦掉便笑,就顯得不倫不類:“三哥哥。”

“這是怎麽了?”便是有意隐瞞,他也得問個清楚。

但應亦羅只是搖頭,倉促擡手去擦淚水:“無事,我同姨娘說起小時的事,大概笑得太過了。”

她說罷便起身,唯恐透露過多:“出府前夫人叫我早些回去呢,就不和三哥哥一齊用晚膳啦。”說着當真快速離開,不久留一刻。

應亦骛看向文氏,問:“究竟怎麽了?”

文問沅卻先注意到他已恢複蒼白的面色,反問:“怎麽氣色這樣差?”

應亦骛這才想起這回事,連忙露出笑容,是同應亦羅一般的瞞法:“前些日子染了風寒,才好。”

文問沅握着他的手坐下,嘆息:“好好的怎麽染了風寒。”

應亦骛恍若又聽到了那日的雨聲,愣怔一瞬,很快解釋:“乍暖還寒,我又貪涼,其實并無大礙。”他怕文氏擔憂,不再糾結此事,返回到先前的疑問:“亦羅究竟是怎麽回事?”

勉強哄好小孩兒後,程蕭疏抱着元憑陵玩了會兒,便聽人說應亦骛已經出府。

他心下的确不快,可顧及到太醫的囑咐,到底也不能直接沖到三門巷中去将人帶回來,直将自己這小外甥放回襁褓中,料想李謹槐的心情應該好些了,不若找他去消磨時光,順便探探東宮的動向。

然而才到府門,便見剛出去不久的馬車又駛了回來,應亦骛則剛下車馬,見他後還愣在一處,好似半步都不敢動的模樣。

這樣怕還要回來?程蕭疏心中稀奇,卻頭一回被拘在原地一般,竟然不敢邁步,只怕再将他吓得擔驚受怕,又昏昏沉沉好些時日。

應亦骛想來也不敢,只在那處定定看他好久,最終仿佛下定決心,終于緩慢挪步到他面前,但目光終究閃躲,再不似那夜飲醉時看他那般明亮:“……你可認識延武侯?”

“不認識。”程蕭疏說:“知道此人,怎麽了?”

應亦骛擡起臉來,面上恹恹的,仿佛失了精神一般。他看着過于委屈,又很顯頹态,偏偏還欲言又止,反複琢磨,很符合大病初愈的模樣,可又比那樣還讓人覺得難受。看得程蕭疏一驚,立刻皺起眉頭,也顧不上先前擔心會吓到他的憂慮,當即抓住他的手問:“哪個不長眼的惹了你了?延武侯?”

應亦骛被握住手的瞬間,本能要往回縮,可不知道是反應過慢還是被抓得太緊,最後只能由程蕭疏握着:“沒有。”

程蕭疏見他似乎還是難以啓齒,便拉着他回到院中,問:“究竟是怎麽了?你擔憂什——”

話未盡數出口,腰卻驟然被人抱住。應亦骛終于再遏制不住,咳嗽着大哭出聲,那哭聲仿佛壓抑許久,一時間盡數爆發出來,如潮水決堤,要将所有難過和苦楚都宣洩。

肩膀一抽一顫,猝不及防。程蕭疏手還持着原來的姿勢,眨眨眼睛後,轉為輕拍他瘦弱的背脊。

“沒事,”他也不會哄人,只能學着二姐姐哄憑陵的模樣好聲好氣,極力柔和下語調:“沒事……”

可不曉得究竟是怎麽回事,他越溫聲細語,應亦骛反而哭得越兇狠,到最後竟有些接不上氣。他難過得程蕭疏心煩意亂,恨不得馬上提着劍去延武侯府問話,然而手上還不能停下為他順氣的動作。

好久之後,應亦骛方才有所平息。他的眼睛已經被淚水染得通紅,被擦幹後依舊緊緊抱着程蕭疏不撒手,将臉靠在原處。

程蕭疏尋到機會,歪着頭看他:“好些了?”

應亦骛點頭。

程蕭疏為他理幹淨耳邊弄亂的碎發,雖然陌生,卻很愛好這樣的親密,也不願意放手:“那能不能告訴我緣由?”

“延武侯次子,以我父親考評和職務為威脅,想強娶我妹妹。”他終于開口,好好的嗓子都哭壞了。

“你還有妹妹?”程蕭疏問。

“有一個嫡妹,一個庶妹。”應亦骛同他說了應亦羅與自己的關系,程蕭疏颔首:“那我去同延武侯說,之後料他也不敢再妄為。”

他一句話輕飄飄的,就能解決好所有的事,多好。

應亦骛閉上眼睛,重重颔首:“多謝你。”

一行淚水悄無聲息地從應亦骛臉上流下,程蕭疏卻終于後知後覺從這點清水中讀懂了今日的一切。

他哪裏是心甘情願回來尋自己的,他分明害怕極了,唯恐靠得過近。可他還是得回來,且不得不回來。科考已無望,餘生也注定被捆綁在自己身邊,他有的不過是不甘,縱然他滿腹才學,卻不敵權貴半分,不能守護親人,還要無奈頂着畏懼與惡心回來找他,連洩憤都只能靠哭泣。

抵在他胸口前流淚時在他懷裏彎下的後頸,分明與鳥被強行折斷的翅膀無異,每聲哭泣都似那夜的求救哀鳴。

程蕭疏默然無話,垂頭看了他好久,終于緩緩松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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