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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擺平延武侯倒不是什麽難事,不過三兩句話就能解決。程蕭疏原本想直接回府,可回憶起白日裏應亦骛的神色,便失去這個想法,只叫人遞了個口信回去叫他安心,自個兒則往那個傳說中的寰宇房去了。

人人都講得他理所應當愛鳥一般,他卻始終未記起自己究竟為何愛鳥,揮手散退侍從再跨入那巨大的鳥籠中後,更是被周遭的景色所震了震。

這樣多的鳥,叫聲潮水般襲來哄入耳中,嘈雜且混亂,大多大力扇翅,熱切地歡迎着他的到來,程蕭疏一邊往裏走,一邊側眼一一望去,看着那些陌生的飛禽,頭又隐隐作痛,可什麽都回憶不起。

最終他走進最大的那個鳥籠裏,無趣地坐在梧桐樹下。

為什麽要養這麽多鳥,好吵,又沒用,而且據他所知,鳥大概還不親人,想來也不能帶來什麽快樂。

一只鳥很快朝他飛來,停在他腿上,仰起臉沖他叫兩聲,程蕭疏皺眉去趕它,鳥叫聲驟然變得尖銳,還啄他兩下,卻終究沒有離開。

沒過一會兒,又跳到他肩上拿頭蹭他的臉。程蕭疏被鳥蹭得厭煩,抓着它準備把它扔開,可轉頭去看見應亦骛站在遠處,愣怔地望着他。

程蕭疏收了脾氣,只默默站起,鳥反應要快些,立刻飛開。

他問應亦骛:“找我?”

應亦骛不回答,只是輕輕颔首。

程蕭疏邁出巨大的鳥籠,不知道是不是出于本能動作,他關上了籠門,而後才暗暗懊悔,自己做什麽要在這人面前做出這等舉動?

但現在再去打開籠門又顯得刻意,他只得強行走上前去,反複确認:“真是找我?”

應亦骛垂下頭:“嗯。”他聲音甚至不敵鳥聲大,補充道:“來向你道謝。”

道謝?道謝有什麽好道的。程蕭疏看着他,忽然抓住他的手,應亦骛果然被吓到,當即擡起臉不住往後退一步。

果然。程蕭疏抓着他的手,指腹摩挲:“怕就不要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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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亦骛嘆息:“沒有怕。”

“沒有怕還躲。”

“是你太吓人。”應亦骛不再有反抗的反應,而是問他:“可有想起些什麽?”

“沒有。”程蕭疏牽着他往外走,好奇道:“我從前與你常來這裏?”

應亦骛一陣沉默,終究未将他也是第一次來此處的話說出來,只道:“延武侯那邊……”

“他敢說什麽?明日就讓人參他一本。”

出了鳥房,嘈雜聲都被扔到身後,正是落日時,天氣不錯,清雲細流,晚暈黃昏,一枝木槿于牆角含羞待綻,那是夏季才會綻開的生動。睹物思人,程蕭疏側臉看着他,忽然覺得他好憔悴,整個人就像春末的花一般,仿佛已然在快速枯萎。

他好難受,卻也煩躁且無計可施:“我送你回去?”

應亦骛搖頭。

程蕭疏問:“那你想做什麽?”

“都聽你的。”他答得乖順。

程蕭疏不住嗤笑:“都聽我的?”

他嘲諷的意味太重,可應亦骛卻并未因此被激怒,反而點頭,平和答:“嗯。”

程蕭疏被氣得幾近吐血,可還只能無聲無響地拿出可惡的樣子,因為他只會這樣做。他指着自己的臉頰,又點點唇角,說:“我夢到你,用臉貼我。”

大概是個下雪天,夢裏有些冷,還有風聲嗚嗚,面前的人扶着他的肩仰着臉貼近,他好像也聽到一片雪落在樹枝上的聲音。

未等他再去追憶那樣奇妙的感覺,唇角卻已被輕輕一碰,而後就移開。程蕭疏的呼吸不覺變沉,他側眼看過來,應亦骛也小心翼翼擡着眼盯着他,仿佛在等待他的下一個指令。

四目相對之間,不知不覺再度令呼吸灼熱滾燙成一片。應亦骛真的如他所言一般,無比順從地回應着掠奪,不會反咬、不會掙紮。譬如飛鳥依人,自加憐愛。

可是真的松口看他時,他依舊是緊張的模樣,并無一點歡快或意猶未盡。

程蕭疏将他推開,他撞到牆上,一陣吃痛,不由皺起眉頭。

程蕭疏說:“既然說要聽我的,那就不準反悔。”

他要這人給自己唱歌,将自己畫入畫中,所作的詩文裏也要有自己的身影。不準再想別人,不準再念別人,心裏夢裏都只能有他,縱然想要忘記、想要反抗這等荒謬之舉也不能夠,就和他自己一樣。

應亦骛淺睡不過兩個時辰,天色尚黑時便醒來。程蕭疏想來同他無二,只待他一有動靜又将他帶回:“還難受麽?”

應亦骛搖頭:“沒有。”

昨天夜裏姑姑送藥來時程蕭疏不在,他就自覺替他把藥喝了,這次相較于上次雖然更加清醒從容,卻也更加難熬,讓他忍不住懷疑藥性是否一日烈過一日,難以纾解,如同即将死去,不知是否能登仙,通往極樂仿佛也甘之如饴。

程蕭疏側頭來貼他漂亮的眼睛:“以後不準再喝。”

沒有聲音回答,應亦骛好像又睡了過去,程蕭疏不滿,又強行将他咬出回應,終于有聲音輕輕回應他,似夢似醒:“怎麽了?”

程蕭疏笑:“無事。”他稱心滿意地将應亦骛緊緊擁住,“睡吧?睡了。”

程蕭疏這夜頭不疼,歇息得很好,沒過兩個時辰便自己起身,按着程蕭年的意思坐在院裏讀《三略》,還未等到應亦骛醒來,便聽下人通傳,說是忠正伯府的徐二公子前來拜訪。

程蕭疏随意想了想徐二這人,只依稀記得他與自家有些姻親關系,但再遠些就八竿子都打不着了。之前不見這人,如今一大早又來尋自己……他直接扔開書,問:“徐塗溫又同我有什麽牽扯?”

真揣摩一陣去到正廳時,卻不是什麽要緊事,看來死士說得不錯,徐塗溫勉強算是豳都裏與他交往最近的勳貴子弟,開口便同他直言,也不繞彎子:“五表弟可曾聽說,月底胡人便要入豳都朝拜觐見?”

程蕭疏倒是聽程蕭廬提過一回,颔首:“自然。”

徐塗溫笑:“我家娘舅常年在西域,近日也随胡人歸豳都,贈我柄寶刀,可我不好此物,使之蒙塵又實在可惜,思來想去,不若轉贈與你。”

程蕭疏少時便随李清妙去過安西都護府,對胡人的兵器熟悉,歷年來進貢的稀奇玩意兒也總有一份要進到壽德長公主府,自诩什麽都見過,故而也并不期待,颔首敷衍:“不知是何寶刀。”

徐塗溫早料到他的反應,不再多言,只令人将刀呈上。

刀帶十字柄長約三尺,刀柄上雕着紅色寶石。不同大陳通用的陌刀或儀刀,倒呈新月狀,有如彎弓,刀身流暢且厚窄,刀尖卻鋒芒畢露,銳不可當。

程蕭疏拔刀出鞘,見得淬火後寒芒,手感上佳,宛如随時可上馬割去敵人頭顱。

“此刀被胡人稱為舍施爾,在胡人的話裏,是狻猊尾巴的意思。”

“好名字。”程蕭疏收刀回鞘:“我很喜歡。”

他收下示好,可還不止如此,徐塗溫又道:“你上次讓我為你夫人尋的孤本,我找到一本。”說着下人又将書呈上,程蕭疏本無意于此,但聽到與應亦骛有關,還是拿起書打量一番,想來不容易,便随口道:“叫你費心。”

“無事。”不料徐塗溫見他神色與平時無二,卻已松下一口氣:“旁人都道你失了記憶,吓我一跳。”

“此事不足為外人道。”程蕭疏卻是知道他已經暗地上了穆國公府的船,只當互相交底:“聽說你父親患病許久,近日可好些了?”

程蕭疏拿着孤本回到院中,下人已按照他的吩咐熬好湯藥送到應亦骛面前。應亦骛正猶豫是否該飲下時,正好見到他,便問:“這是什麽?”

程蕭疏卻答:“不是說都聽我的麽?是毒藥,你喝嗎。”

此言一出,不知有幾分倔強或自尊從中作梗,應亦骛果然立刻端起湯藥飲下,而後才轉頭看向他,仿佛在問“是否滿意”。

他到底斯文,碗底還餘些湯汁,不算幹幹淨淨。于是程蕭疏也端起那碗湯藥,将剩餘的部分喝下。

還好,不算苦,仔細還能品出幾分好喝來,這才将那孤本遞給他:“看看。”

應亦骛伸手接過,卻不打開,似乎不感興趣:“多謝你。”

“你不愛這些?”程蕭疏詫異。若他不愛,徐塗溫又怎麽會送過來。

應亦骛搖頭:“自然喜歡。”

既然不是不愛,那還拿出這愛答不理的模樣,那就是讨厭他了……程蕭疏心中憋着煩悶,面上依舊問:“那要我請兩個人來陪你看?”

如此明顯的口吻,應亦骛總算有了反應,仰頭看他:“無需。”

這人雙眼空洞無神時,還能意外做到顯得氣定神閑,叫程蕭疏心中毒火直燒。他實在不明白自己活到今日,究竟為何要受這樣的氣,可只轉頭看那人一眼,無數無名火都悉數散去,只剩下難言的情緒。

程蕭疏險些要拿那把舍施爾彎刀将這不争氣的自己捅死,最終也的确大獲全勝,大步離去,決心不再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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