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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程蕭疏說到做到,此後日日都只回壽德長公主府,許久都未曾與應亦骛見面。

他也不常外出,幾次也是去組詩會,程赤寰倒熱衷于此,回回都要他将自己帶上,今日同唐意何一并來到院中,應亦骛還以為他又想拉自己作詩,結果小孩一抱住他的手,便眨巴眨巴眼問:“進宮去麽?”

唐意何道:“今日西域數族入宮觐見,陛下在麟德殿設宴,三郎不妨同我們一并去?”

應亦骛本想推辭,可程赤寰已經抱住他的手撒起嬌來,應亦骛不忍心見幼兒失落的神色,便應下。

應亦骛算是頭一回到麟德殿,他們來得遲,程蕭疏已然在殿中,卻不依着本該有的位置坐下,先是被懷王帶到身邊敘話,而後又和那些胡人裹到一處。

不知他同那葉必族的公主說了些什麽,少女被他逗樂明豔的臉上笑靥如花,接着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很是輕松。

直至陛下與太子親至,他方才起身回到自個兒的座上。程蕭若似不經意般問他:“你同艾蘇露說什麽?”

程蕭疏只問:“你知道她的名字?”

程蕭若避而不答,反而繼續追問:“你同她說了什麽笑話?”

程蕭疏見她不準備開口,便也不說,一筆帶過:“聊聊天罷了,她要笑也怪我麽?”

應亦骛将這一切都聽在耳中,一言不發。程蕭疏似乎也全然不在意他,他熟悉了的注視也遲遲未來到。

葉必族臣服大陳多年,使臣态度很是恭順,并隐隐透露出聯姻的意願。他們意在太子側妃之位,但到底如何,還得看這位太子殿下的心意。

陛下不過小坐片刻,便借口離去,唯餘太子,使臣一時更加熱絡。

程蕭疏知他是身體抱恙,龍體欠安,卻還得顧全大局,不敢透露,就是不知道太子今夜會如何。

他将兩方客套往來聽在耳中,不經意擡眼,恰好對上葉爾必艾蘇露的帶笑意的眼,他便随意朝對方回以一笑,于是艾蘇露當即站起,聲稱要獻舞于太子,并且要邀程蕭疏共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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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時間數道目光都落在他身上,程蕭疏側頭,毫不閃避地迎接着太子的打量。

倒是李謹槐樂呵呵的,似乎全然沒看出來一般:“他确實會舞,本王今日興致亦上佳,正好可為你二人擊鼓助興。”

他一開口,程蕭疏便知不得不舞了。太子果然露出笑容,出聲允許:“小槐難得有此雅興,那便如此罷。”

應亦骛再回過神來時,鼓聲已然陣陣。

大陳開放,胡漢混居,胡人之舞也不算難,人人又都學得,就連他也勉強會跳上幾步,卻因為偏見的緣故,從未想過程蕭疏也會,且竟然毫不比舞步更加華麗明快的葉必族公主遜色。

胡女舞時珠光灼爍,照應佳人裙擺如飛蓬,弄腳缤紛,飄搖回雪。而男子動作英姿煥發,跳身轉顧間利落而有力,忽然,女子躍起,二人伸手撐住彼此,一時鼓聲驟然加快,碰碰直敲人心門。

二人随鼓聲快速旋轉起來,胡女動作大膽,最初只是以手按在程蕭疏肩上做支撐,不過數圈過後,她別腿揚手,狀若神女飛天,紅霞般的衣袂拂面,程蕭疏帶動她随鼓樂更快旋轉,不知疲倦般。

這段互相配合的舞精彩至極,直到李謹槐興盡大笑棄槌,舞蹈方才停止。在遲來一刻的擊掌贊嘆聲中,艾蘇露如精靈般自程蕭疏身上躍下,指尖點過他的胸膛調笑般将他推開,程蕭疏亦然笑着配合退開兩步,而後才向太子行禮。

太子未表喜怒,态度依舊不明,只按事實贊賞。

直到他賞完,殿上才恢複先前的熱絡,應亦骛口渴,低頭欲飲酒,卻忽然被程蕭若靠近:“你還鼓掌?”

應亦骛不明所以:“很是精彩,自然贊嘆。”

這是一點也不在意,程蕭若扶額,但還是不願放棄,同他耳語:“好罷,那稍後你能不能稱身體不适,要小蜧陪你回去?”

應亦骛有些無措:“但恐怕他不會——”

可程蕭疏已然靠近,程蕭若當即坐定,一本正經同他說:“三郎身體不适,你先陪他回去?”

程蕭疏并未說什麽,只看向應亦骛,兩道目光都落在他身上,應亦骛只得颔首,試圖解釋道:“其實我也不是……”

“那就走吧。”程蕭疏卻說。

二人一前一後離殿,應亦骛跟在他身後解釋:“其實我并無不适,你若想留下的話不必随我回去。”

程蕭疏并不答話,只繼續往前邁步,應亦骛估摸着他大概在生氣,畢竟被這樣打斷興致,也不敢開口,但他身邊未帶侍從,又不熟悉皇宮,便緊緊跟着。

可漸漸他卻覺周圍越發陌生,不由得緊張,快步追上,“去哪兒?”

程蕭疏不答,他追得有些吃力,所幸手疾眼快抓住他的袖子:“那我回宮殿,不打擾你,你叫人送我回麟德殿好不好?”

程蕭疏總算回頭:“誰叫你跟着我?”

聽出他的煩躁,應亦骛頓時有些慌亂,他想解釋,可心又奇跡般冷靜下來,一片喪氣,最終只識趣地松開手:“對不住了。”

可他手都還未完全收回,就被緊緊抓住,程蕭疏轉身拉着他便繼續走,應亦骛一時吃痛,卻一聲不吭,最終被帶到一處宮殿。他暢通無阻進到內室,竟也無人阻攔他,程蕭疏這才松開手,轉頭對宮人道:“我夫人身體不适,請太醫來。”

他執意如此,也只得麻煩宮人和太醫多跑一趟。應亦骛站在原處,不知說些什麽,只在程蕭疏坐下時忽然嗅到他身上沾染的異域香氣,想必是與那葉必族公主親昵共舞時沾到的,因為濃烈撲鼻,一時不太适應,不免皺眉,又很快緩和。

不想這樣小的動作竟也被他注意到,程蕭疏問:“你又怎麽了?”

應亦骛搖頭:“沒有。”

程蕭疏嗤笑:“見了我就怎樣都不快,是嗎?那你何必答應四姐。”

“我沒有答應,”他果然猜到了,應亦骛一時情急,下意識又要辯解,可停頓再一想結果,随着底氣的流逝,聲音也愈發小了:“也并不是見到你就不快。”

雖然程蕭疏不見得會信就是了。

“讨厭就是讨厭,遮掩做什麽。”果然如他所料,程蕭疏并不相信這套說辭。

應亦骛不知道怎樣與他說才有效,不得不用最蠢的方法反複去說:“……我沒有。”

但他卻沒想到程蕭疏一針見血:“你沒有?你是沒有嗎。而是不能。”

應亦骛訝然他的警覺,可程蕭疏字字句句清晰落下,直擊要害:“讀着聖賢書長大,禮義廉恥哪裏會準你讨厭一個屢次幫你的人,但到底是否厭惡你心裏清楚,你若不記得我便幫你找找你偶然露出的神情。”

他深吸一口氣,堅持道:“我沒有。”

可程蕭疏笑,繼續問:“你以為這樣忍着不瘟不火和我相處便算是和我兩清了嗎?這便能讓你心裏稍安嗎?”

他說得好直白,随意就戳破辛辛苦苦搭建起的紙糊窗戶,嘲諷和不屑都被盡數放出。

應亦骛捏緊手,依舊重複:“我沒有。”

“你有。”

“我沒有。”

“有都不敢承認嗎?”他更加輕蔑。

“我沒有,我沒有!”他威壓太甚,叫應亦骛難以抵禦:“沒有……”

程蕭疏盯着他,好笑至極:“哦,自欺欺人?”

“我沒有,我說沒有就是沒有!”應亦骛終于被激怒:“你混賬你就有理嗎?”

他還能怎樣?他恨程蕭疏那樣又能怎樣?他能殺了他嗎?他能忘恩負義地一次次給救了自己數次的人冷臉嗎?他究竟要怎樣才能滿足!

程蕭疏也不再人模狗樣,直言明說:“我就是混賬怎樣?”

這句話讓人驟然清醒。他不能怎樣,他到死都不能怎樣。應亦骛閉眼,深吸氣後再度道歉:“抱歉,是我……”

雙肩猛然被抓住,他不住索瑟,擡眼卻見程蕭疏死死盯着他:“你便是這樣?”

一點也不在意?一點也不會舍不得?他不喜歡他,不看他,不抱他,不親近他,也不向他撒潑讨嬌,講述心事……他只會讨厭他,畏懼他,為他感到不快,只會低頭,只會反複來推自己。

應亦骛勉強讓身體不再發抖,他情緒已在崩毀的邊緣,程蕭疏再逼一逼他便可以直接去撞柱子了,說話氣息都不穩:“那我應當如何?”

程蕭疏垂首看着他,默然無話。

他幾乎可以肯定了,一點也不在意他,一點也不會舍不得。若是自己在摔壞腦袋那次就死去,他肯定會先難過一陣,而後很輕松開懷。

冰涼的液體滴落到應亦骛臉上,于是他雙眼不覺睜大,可熱淚也因此再囚禁不住,随之湧出。

程蕭疏哭了……他竟然哭了?他竟然也會落淚麽?那自己又為何也要落淚?是被吓傻了麽?

肩上被欺壓的力道沒有散去,程蕭疏依然霸道可惡地按着他的肩不許他離開,可不曉得出于怎樣的心緒,他卻手忙腳亂地伸手試圖去擦程蕭疏眼下的淚水,所以結果就是手被抓開,随後迎來無可救藥也無法抑制的親近。

他們好多天沒有見面,此時親近倒略顯生澀陌生,可淚水在抵唇攪腔、鼻尖互相厮磨間越發難以控制,不知道是一人步步緊逼,讨要無度,還是雙方都緊纏不放,越陷越深。衷情難言于口,被死死封住。

程蕭疏知道,自己完了,就算全部忘記,也是徹底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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