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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情濃一夜,應亦骛早起已自覺端起湯藥盡數飲下。

他和程蕭疏都不太喜愛院中熱鬧,故而現下院中沒有下人,他便只着中衣在階上托腮坐下,靜靜看着程蕭疏練武,其實這也算作第一次,他們好像太不了解對方了,這讓應亦骛格外珍惜這樣的時光。

直到程蕭疏注意到他,收刀入鞘,走到他跟前垂眼看着他赤裸的腳。

應亦骛貪涼,自覺心虛往內收了收,可是腳踝已經被握住,程蕭疏說:“你苦夏也太嚴重了些。”昨夜黏黏糊糊好久,要程蕭疏抱又怕熱,反複折騰。

他說的實話,應亦骛确實怕熱,有年格外熱,他不過在院子裏走了圈就中暍了,作詩也提不起勁來,程蕭疏說:“我叫人加了冰塊換了新床,待會兒試試?”

應亦骛拿開他放在自己腳踝上的手,眨眨眼睛:“什麽床還能解熱?”

“見到再說。”

十指順勢纏到一起,程蕭疏在他身邊坐下,這時他就不願規規矩矩地坐着了,彎腰便枕在他腿上:“你以前早起都是喂鳥,還沒見過你耍刀。”實在好看,叫人移不開目光。

提及從前,見程蕭疏的神情迷惘,他又怕這人想多了頭疼,移開話題:“過幾日三哥回嶺南,你要同他一齊麽?”

“嗯。”程蕭疏颔首,發覺手指被纏得更緊了些,應亦骛不舍地靠着他,悶悶不樂:“為什麽非要去嶺南?”

“三哥分身乏術,有些事要我幫他辦。”程蕭疏答。

“你喜歡嶺南嗎?”應亦骛問。

“雖不比豳都繁華,但嶺南濕潮暖和。”他想了想,颔首:“很喜歡。”

應亦骛氣惱:“哪有喜歡那潮濕熱氣的?還要把尋常一個人曬成那模樣。他們都說嶺南就是一個瘴氣蛇蟲之地,你去就是,難受死你。”

不料對方卻不守規矩,将他抱住,“你若不在那,也不算很喜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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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講甜言蜜語迷惑人心。

看來是沒有回旋的餘地,但應亦骛總算不上很開心,又想起過往種種,心裏更加煩悶:“……那我要吃荔枝。”

程蕭疏去年給他的荔枝,他一顆都沒吃呢。

“你喜歡吃那玩意兒?”程蕭疏颔首:“好。”

“小時候宮裏賞賜吃過。”應亦骛聽着他似乎沒有不舍之意,也已全然忘記,愈發悵然:“你要早些回來。”

他的情誼難得流露如此明顯,太過濃烈,程蕭疏仿佛依舊嗅到荔枝甜香,轉而掉進了蜜糖罐中。

但無論蜜糖再甜,人都尚有求生要爬出的本能,所以他問應亦骛:“如果有一日我做了些不好的事,你會原諒我嗎?”

應亦骛不解:“什麽不好的事?”

什麽不好的事?以權壓人?謀逆?太多太多了,他自己也快數不清楚,他确實不是什麽好人。

可程蕭疏卻在這一衆雜亂的惡事中找到了兩人中最敏感的那個,并将他宣之于口:“若有一日我殺了喬煊柳呢?”

果然,伏在他腿上的人當即擡頭:“不可以!”好像才察覺到失态,他掩飾性地問:“為什麽?”難道就因為他昨夜同程蕭疏說了些兒時的往事,便叫他不能忍受了嗎?

程蕭疏已經在這反應中明白了他的回答,他沉默一瞬,而後笑:“他在你幼時對你有恩,我謝他都來不及,更不會殺他。随口舉個例子而已。”

他話雖如此,但應亦骛料以他的性格,當真做得出去殺人這事,更不敢表現得擔心,只怕那樣會更激怒他,進退兩難間,唯有原地踏步:“我又不會同他再有什麽糾葛……”

雖然程蕭疏之後并未再回答他,也未再提及此事,可他心中總有些惴惴不安。

午間下人将新床搬入,看得應亦骛愣住。

他看着碧玉的床身,不由傾身滾上,有點硬,但觸之即涼,也不會冰冷過頭,再裹上柔軟的絲綢,好不舒爽,見下人紛紛離去,他不由起身推着程蕭疏睡下,而後跨坐在他腰上,“好涼。”

程蕭疏還未回話,他又伏在自己胸前,只隐約能見到眉頭微皺:“這樣會不會奢靡太過?”

程蕭疏怕他覺得熱,将他抱至一旁枕在自己左臂上,“哪裏就奢靡了?”

應亦骛低頭玩着對方衣領上的暗紋,小聲:“就是很奢靡啊,誰以金玉為床的。”他同程蕭疏在一起太久,漸漸适應了這樣紙醉金迷、人上之人的生活,也成了他曾經罵程蕭疏言語裏“哪一點出自你自己努力?分毫都是祖上的蔭蔽”的人,算不算得可恥?

……都不必再扪心自問,想來就已經是可恥極了。

內心的煎熬叫他不由自主靠向程蕭疏,不知對方覺出幾分他的心事,只問他:“最近詩社如何?”

“很好。”他近來又挑了好些詩文整理成集,恰好應亦羅手下有兩間白姨娘留給她的書鋪,她自個兒也不曉得從哪兒會的經商本領,從她那兒外售,不僅讓這些詩集廣泛流傳于坊市之間,還狠賺了一筆,再加上壽德長公主提供的錢財,簡直富餘,大多都補貼給了尚在書院中未曾科考入仕的學子。同時也叫詩社聲名大噪,引來不少文人加入。

程蕭疏握住他的手,領他一寸寸感受這玉床,明明這樣舒适非凡,但應亦骛卻覺得燙手,煎熬不已,想要縮回來,可程蕭疏不讓,他便只能繼續緊貼掌心。

“舒服嗎?”程蕭疏問。

雖然心中确實那樣糾結,但眼下不得不承認,應亦骛颔首:“很舒服。”

程蕭疏擁住他:“你管這玉石從何處運來,費了多少力氣做成這樣,它現在由我們睡着,睡着舒服不就成了?”

這有道理,也很符合纨绔的一貫想法,但應亦骛還是忽略不去自己一事未成便坐享其成的事實,直到程蕭疏反複啄吻他,又說:“你猜娘為何支持你辦詩社?”

應亦骛想都不想:“自然是因為她寬厚仁德,屋烏推愛。”

程蕭疏不住發笑:“她寬厚?你随便去太極殿上拎一個官員問問,看看誰會說長公主寬厚。”

他說得對,還未接觸過程蕭疏前,應亦骛便時常聽聞長公主跋扈之名,之前并未細想,現在由他挑開到面前來,終于叫人不得不認真思量。

思量不斷,不知安靜多久,應亦骛試探般問:“因為聲名?你們雖瞧不上文人只會唇槍舌劍,但所謂衆口铄金、人言可畏,到底還是要顧及一二的?”

“聰明。”程蕭疏低頭同他親吻,兩人不由自主親近一陣後分開,程蕭疏才繼續同他解釋:“這不過其中一樁。再問你,現在這些學子受了你的恩惠,往後進入朝堂還未被各派拉攏時,會先做何選擇?”

應亦骛過去只想苦讀,卻還未挂心過鑽營之時,糾結于言語:“可是這是壽德長公主施以的恩惠。”

“不,是你應亦骛施以的恩惠。”程蕭疏卻強調這點。

他一語點醒夢中人,應亦骛有如醍醐灌頂。

是啊,長公主身為宗室權貴,如今明晃晃地顧惜聲名、拉攏清流是要做什麽?她自然不應該如此,也不該有這樣的心思,她不過是因為自己喜歡詩文,又愛屋及烏,所以才會助自己辦詩社,如此才算順理成章……

再思及之前程蕭疏昏迷時所說的話,到底是讀過聖賢書的人,再怎麽糊塗也該明白。

本朝确實有過一位女帝,她帶來開放明朗的風尚,準許貴族女子入仕,她所在朝時,女子的地位一度被提高,雖然臨朝不過十餘年,但也給予後世啓發,景禧至如今的新昌年依舊承襲她留下的規定。

後世女子再有那樣的想法,到底也不算驚世駭俗了。

也不曉得是不是這玉床的緣故,應亦骛覺得背上冰冷不已。他全然縮進程蕭疏的懷裏,緊緊抱住他的手臂做倚靠,自己都未發覺聲音在發抖:“母親到底要做什麽?”

程蕭疏将他環抱住:“你照常就好。”

雖知道程蕭疏既對此事并不反對,還能坦蕩告知,便是不會牽扯到自己,但應亦骛還是無法平靜,他顫聲問:“那你呢?”

這些大逆不道的事,程蕭疏又牽扯了多少?

程蕭疏只是一笑,并不明說:“我不過九歲而已,稚子何辜?”

應亦骛正是慌張時,當真信了他的話不再質疑,但反而又緊張起這一點:“那可會暴露?你不常與外人接觸,他們應當看不出來?欸,你還笑!不準再笑!”

他本就心驚不已,眼下自然見不得程蕭疏這般不在意的模樣,擡手要去阻止,卻被程蕭疏抓着他錘人的手輕輕解開,而後一吻。這柔軟一觸卻叫應亦骛險些落淚,一顆心顫抖不已,終于再止不住埋頭悶聲道:“我不管旁的,只要你平安。”子嗣都沒了,連日後相扶到老的人都不給他留一個麽?

程蕭疏又吻了吻應亦骛的手指,卻想,可我想叫你看看我衣紫腰金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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