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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天守節過後,應亦骛頹喪不已,更不願出門,整日在家中作詩作畫。應亦羅自出了應府後便開始親手打理白姨娘為她留下的鋪子,她在經商方面很有天賦,生意蒸蒸日上,故而他現今倒是無需為生機所擔憂,只是神采看着不好,終究讓文氏與應亦羅都難以放心。

幸好這日她們終于盼來詩社中文人的信,邀應亦骛明日去城郊多寶樓賞拒霜花,應亦骛原本準備推拒,可到底抵不過母親和妹妹不斷的勸慰,最後在賞花當日清晨才決定前去。

十月露重風寒,拒霜花葉卻葳蕤如夏,向晚而綻,花色紅白相間,爛漫燒秋。應亦骛見着漫無邊際的拒霜,露欺淩寒卻仍然豔麗風姿,一時間心情有些寂寥。

閉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如此更不能辜負這獨占深秋的淺紅顏色,于是應亦骛嘗試将心放空一些,散步其中,如此方才略有詩興,只是猝不及防間,肩頭被極輕地拍了拍,回首一看是褚語海。

他很知道進退,現在已然收回手,規矩地站着:“應兄。”

應亦骛勉強拿出笑容:“是你寫的邀請?”

褚語海笑了,似乎很是開心:“應兄認得我的字?”

為他改過這麽多詩作,怎麽可能認不出來,應亦骛不語,流連花樹下:“他們都在多寶樓上,你怎麽下來了?”

“我同應兄一樣剛到不久,見你身影,便想同你說說話,找些意頭,一會兒也好作詩。”褚語海跟上他的步伐,與他并肩時側臉微微垂眸看他:“應兄似乎有些憔悴。”

應亦骛不知該如何作答,他并未顧及自己的模樣,可是眼下竟已到了旁人一眼都能看清明的程度麽?

褚語海見他不自覺擰眉,其實揪心更甚,忙道:“應兄,你……”

“無事。”應亦骛搖頭:“我一切都好,只是時常有些恍惚而已,不必為我憂心。”

“應兄久在樊籠中,其實許久未品味過逍遙滋味了罷?”褚語海卻從所知的一切中看穿他的心事,意有所指道:“澤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飲,不蕲蓄乎樊中。此後一啄一飲,自由無拘,未免不是件好事。”

其實他同梁盼燭與喬煊柳在書院時也是這般想法,可現在那兩人身在朝堂,而他也不得安寧,經歷過後方才知短短幾字中的不易。現下倒難為褚語海入仕後還能說出這番話,不免叫應亦骛高看他兩分,沉吟良久,答:“你所言的确,澤雉于其中,神雖王,不善也。”

他二人談及老莊,心境也入其間,自然悠閑繼續漫步,可卻不見須臾後,程蕭疏靜靜自花樹後走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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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雖王,不善也?程蕭疏看着那兩人并肩離去的背影,忽然連嗤笑都難以做到。既然與他在一處那樣不快,那日在靶場為何還要那樣表現?既然在他身邊有如身在樊籠,那又為何要露出依依不舍之态,令人轉側難眠?

神雖王,不善也……他應亦骛不愧為文人,當真懂得如何殺人誅心。

程蕭疏轉身走上多寶樓,不再停留。

二人信步于拒霜花林中行走許久,應亦骛像是忽然想到什麽,賞花時眉間郁氣漸漸散去,忽然道:“先前與你談到老莊,有些悲切,但我細想過後,發覺其實我非澤雉,從前亦不在樊籠中。”

褚語海有些意外于他的突然,面色不解,應亦骛卻是豁然開朗,不再多言:“我們上樓去?不要叫他們久等了。”

可快樂并未到來太久,只一上樓,應亦骛便瞧見了自己不願見到的人,謝燮陵在衆人中央,衆星拱月,正提筆作詩,他每每落筆,便引來數聲贊嘆,待一首《任東風》寫成,滿堂喝彩,無不驚嘆。

待衆人的贊賞聲都如潮水般漸漸褪去,只餘靜靜品析之意時,一道突兀的掌聲卻經久不散,不知從何處而來,盤旋在衆人耳畔,其實有些令人生煩。

應亦骛同周圍人一般環顧四周,依舊未見其人,直到謝燮陵仰頭笑着喚:“表哥”,他才将目光一并移去。只見程蕭疏坐于梁上,居高臨下地俯視衆人,明明做“梁上人”算作十分不雅,可應亦骛此時竟只覺得他潇灑英朗,俊挺非凡。

程蕭疏停了擊掌,笑道:“謝燮陵,寫得很好啊。”

他的誇贊過于樸實童真,不比先前任意一句美好,可就是這樣一句話卻讓謝燮陵面露微笑:“表哥說我寫得好,那我就當真咯。”

他這句話好親昵,細想可以品味到情人間的揶揄,應亦骛不自覺緊張地盯着程蕭疏的神色,卻見他并未露出冷臉,且還回以一笑,而後從梁上輕輕松松一躍而下,“其實我不識字,更讀不懂詩中意味,但既然旁人都說你寫得好,那定然不會差。”

謝燮陵自人群中走出,獨獨停在他面前,話中密切已然十分明顯:“表哥嘴真笨……我教表哥說話吧?”

“我母親說我不用學這些。”程蕭疏不以為意:“不過你要是想吃蘇娘做的玉露團,我帶你,走不走?”

“自然要去。”其實不必再多言,謝燮陵回頭向衆人歉意一笑,他神色中的甜蜜刺眼,應亦骛連忙低下頭,心中五味雜陳,更生怕他注意到自己。先前已經狼狽不堪了,方才還要到何等模樣才足以明确失敗?

可不等他回神,身旁的褚語海卻先朗聲開口:“早聽說平康坊中蘇娘所做玉露團是一絕,可惜美味難求,恰逢今日賞花雅事,不若請程五公子暫時割愛,以玉露團做彩頭請在座諸位鬥詩?”

程蕭疏并不回答,只看向謝燮陵,他倒也自負才學,毫不畏懼,更不太願錯失這個在豳都文人中揚名的機會:“那就請表哥割愛了?”

“随意。”程蕭疏找了個案坐下,道:“反正帶上四姐,玉露團天天都能吃到。”

衆人一時躍躍欲試,皆在言談,應亦骛卻在嘈雜人聲中想到條毫不相關的。

原來程蕭疏喜歡吃玉露團嗎?

……可他卻從來不知道,從前也未關心過。

他的落寞自然被褚語海看了個一清二楚,出口提醒:“應兄。”

應亦骛擡眼回神,隔着重重人影,正好對上謝燮陵略帶打量的目光,而後對方便移開那雙好看的眼,道:“其實鬥詩一時也難分上下,只怕趕去平康坊時蘇娘都不願見人了,不若大家各撷一朵拒霜,再寫一篇詠拒霜置于內室,最終得花最多之人勝之,再将今日詩文整理成集贈予諸位,以娛今日之樂,如何?”

他的提議有一番雅趣,又許了詩集一說,再加上程五“新歡舊愛”在此,實在有得樂子看,在座文人中更不乏愛看趣事的人,故而只叫衆人即便心知是為他或應亦骛鋪墊聲名也願參與,倒沒有不應的。多寶樓中的下人也識事地很快捧着一整托盤的拒霜花上前,以便衆人娛樂。

此時衆人皆專心作詩,應亦骛終于尋到時機,不由擡眼去看程蕭疏,卻見他已然從托盤中拿出一朵拒霜,正撚于手中垂眼打量,好似渾不在意。

拒霜一花三色,可他手中那朵不知為何緣故,半紅半白,正好維持在兩色之态,直到見他有擡眼之意,應亦骛方才不再多看,連忙也低下頭,專心去寫自己的詠拒霜。

一篇行雲流水寫就,褚語海湊近見過他的詩,由心而笑:“看來今日魁首已定。”

“其實我并無十足勝算。”應亦骛話畢,謝燮陵那邊也恰好停筆,于是他們同時将詩文遞于下人送進內室,不過一會兒,便也有人陸陸續續停筆走入內室之中,手中木芙蓉也一并交在了裏頭。

可是直到大半的人都已選出了心中的佳作,程蕭疏卻還拿着手中那朵兩色菡萏不緊不慢地把玩。應亦骛心中焦急,手不覺緊攥袖口。

他知謝燮陵詩才并不遜于他,可他倒也不會妄自菲薄便覺自己會輸,直白來說,其實今日他不在意輸贏,只想知道程蕭疏的選擇。

到尾聲時,程蕭疏終于起身去內室中走了一遭,出來時手上已無拒霜花。

褚語海見他心事重重,不免開口:“應兄不必緊張。”

應亦骛唯恐自己再直白些真遭程蕭疏徹底厭棄,不敢多看,沉寂不久,下人笑容滿面朝衆人行禮,而後宣布:“應公子與謝公子花數一致。”

應亦骛滞在原地,謝燮陵卻是先反應過來,将話說得漂亮:“今日能有幸與三表哥齊名,倒也不枉此詩。”

應亦骛忽然嘴笨起來,不知如何回他,實則他滿心滿腦也卻在想別的,程蕭疏将他那朵花放在了哪篇詩作面前?

下人向衆人公開了應亦骛與謝燮陵的詩作,又是好多誇贊,應亦骛卻再不能待在其中,很快借故離席。

可當真的走出外頭,不知是冤家路窄還是上天成全,程蕭疏站在欄杆邊遠眺山林,恰好回首。

見着是他,程蕭疏移開目光要回去,可應亦骛再止不住心頭百般情緒,緊張得顫抖出聲問:“你選了哪篇詩?”

程蕭疏想邁步,想全然不猶豫地離開,可是……他好像要哭出來了。

于是他回頭笑,仿佛在笑應亦骛不自量力,也仿佛只是一個尋常的表情:“自然是選六表弟的詩。”

聽到他話的一瞬,應亦骛眼睫顫動,果然忍不住緊咬嘴唇。

快走,程蕭疏心底的聲音催促他,快走。

真當那兩滴淚水落下,他知道自己就完完全全走不掉了。

想到便要做到,這次他當真直接離去,而應亦骛定定站在原地,未有任何動作。好久之後,他方才緩過勁來,遲鈍地擦開臉上的淚漬。

待人都散去,侍從進入內室清理一切。

暖光越窗,照影清晰,那篇署着應亦骛姓名的詠拒霜下,靜靜躺着一朵與衆不同、一花兩色的菡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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