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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跑到中途,程蕭若這個穩打穩拿的魁首悄然退了比賽,程蕭疏與謝燮陵因不相上下又都不服輸的心思,一口氣奔到圍場邊界,原本算是拼了個不相上下,最終卻因謝燮陵刺了馬稍稍領先一步。

程蕭疏見他寧願廢去一匹馬也要取勝,發覺似乎又重新認識了這個人一回,只翻身下馬:“你騎術不錯。”

“四表姐有心讓我。”謝燮陵道:“已經很久未這樣暢快跑過了。”

他的馬自最後沖出後便流血不止,失力跑出不見蹤跡,可眼下離圍場有些遠了,只看得見原處綿延不斷的小山丘與平原,程蕭疏抽了馬一鞭,對謝燮陵道:“你騎它回去吧。”

謝燮陵倒不客氣:“那就多謝表哥咯?”

程蕭疏沒應他,轉身坐在草叢邊上,靜靜看着天上雲卷雲舒,倒未再聽見身後動靜,不過良久後,原來謝燮陵并未走遠,反而在他身邊坐下:“表哥較八月在荥陽時,變化頗大。”

程蕭疏睇他一眼,轉頭又去看雲,聽見謝燮陵笑:“外頭都傳表哥意外受傷,現今如九歲孩童,如今卻并未對我掩飾,我很開心。”

隐瞞?他眼下和謝燮陵這樣的關系,便是他想隐瞞,恐怕李清妙和太後也不許。程蕭疏答:“不過是我鮮少與外界接觸罷了。你不回去麽?”

謝燮陵不答,只忽然吹出段古怪而悠揚的小調來,這聲音回旋于廣闊的曠野間,乍一聽卻有如鳥兒鳴叫。

可顯然并不這樣簡單,不過多久,數十只鳥落在他們周圍。

程蕭疏看着不懼生跳上自己腿上的麻雀,思緒不禁回到在那勞什子鳥房裏的情形,迷惘與陌生再度浮現,謝燮陵清潤的聲音又将他拉回去:“你似乎真的忘了。”

“嗯?”程蕭疏更不解:“我們從前不認識吧。”

“雖然不認識,卻也對你愛鳥之名有所耳聞。”謝燮陵垂頭,伸手到那只活躍于程蕭疏腿上的小麻雀,不知是他親和還是有別的法子,那只麻雀果然輕俏地跳上謝燮陵的掌心。

他稍稍逗了逗手裏的麻雀,方才嘆息:“其實也是賭一賭,你雖忘了,但我到底苦練了這麽久,不叫你看見,确實有些不甘心。”

程蕭疏問:“很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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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學了一年。”謝燮陵看着他:“聽說你會鳥語,想來對你而言并不難,不過是弄斧班門。”

“我不記得了。”提及過去,程蕭疏全無頭緒:“你是何時聽說的?”

“去年。”謝燮陵看出他試圖掩藏的無措,溫言解釋:“去年九月時姑祖母說差人傳訊,有意為你我指婚,只是我當時在孝期,故而并未聲張。”

“原來如此。”程蕭疏這時勉強将事情弄了個明白,原來那時應亦骛便是為着這個生氣麽?

風靜靜吹動草叢,也将天上的雲吹得合了又散,身邊鳥兒三五成群,輕輕啄叫着。白雲黃草、鳥語北風間,他腦子裏卻在想:不知道去年這時候自己同應亦骛有沒有在一處,在做些什麽。

謝燮陵見他出神,并不打攪,只靜坐一會兒,終于等到程蕭疏問:“可那時你我都未見過,便答應了?我都不知道自己為何沒有反駁。”

這話說得直白難聽,還帶着質問,謝燮陵卻實誠回答:“的确并未見過,但我相信姑祖母會為我擇一門好親事,所以并未反駁。至于後來聽說表哥已結親卻還繼續學的緣故,無非是因為我自己也得了趣,完全是為自己而學了。”

程蕭疏颔首:“看來學得成功。”

謝燮陵答:“也許?只是我在荥陽遇到表哥時也才知道,當初應下的抉擇是對的。”

敘話不知多久,最終誰也沒有上馬,反倒算是并肩回了圍場,程蕭疏剛一近便見程蕭昕的仆從四處找他,恰好遇見了,問:“什麽事?”

“二小姐請五公子去靶場呢。”仆從忙道:“射藝賽就快開始了。”

程蕭疏本想答靶場有什麽好玩的,但不知想到什麽,最終颔首:“我這就去。”

他們此去有些久了,靶場外已是人聲鼎沸,程蕭昕見他與謝燮陵并肩而來,一時有些為難,側臉又見身邊的應亦骛頻頻閃躲,更加頭疼。

“二表姐。”謝燮陵禮貌同她問好,目光又越到程蕭昕身後,詢問:“卻不知這位是?”

應亦骛并不作答,面上平靜,實則只用餘光小心翼翼窺着程蕭疏的神色,可惜怎樣也沒能看出,或者說,他的目光再也不會落在自己身上。

可不等他失落,程蕭昕便一手推動道:“小蜧同六表弟介紹三郎罷?”

此言一出,應亦骛的情況終于略有好轉。

他會怎樣介紹自己……別扭稱前夫?直呼其名?還是冷漠地報出姓名?

在這樣的時光裏,等待得好難熬,應亦骛終于敢正眼去看程蕭疏,卻見他目光随意掃過自己,而後毫不猶豫答:“不認識。”

應亦骛定定看着他,還未反應過來,腦中卻已恍若在反複重複“不認識”這三個字,他語氣和回答淡漠疏遠至此,好像他們從未相識相愛。

程蕭昕見程蕭疏如此絕情,一時也有些生氣,出言道:“這是應家三郎,也是我義弟,今年在豳都名噪一時的懷遠詩社便是他所創。”

“原來是應表哥。”謝燮陵的神情并無任何變化,依舊維持着禮數,笑意不減。先前在馬球賽時被注視良久,他早猜到此人身份,卻不想這二姐姐竟如此維護他,不僅對此人與程蕭疏的糾葛閉口不談,只說建樹,還轉口收了這人做義弟。

程蕭疏卻并不成全,還擡眼拆臺反問:“我怎麽不知道,母親幾時還為我收了位義兄?”

他自小就混,在耍脾氣的時候唯有程蕭昕的話聽得進幾句,還甚少有這樣悖逆的時候,程蕭昕沉默一瞬,雖不見生氣,卻也難得不再遷就他,平和反問:“我是郡主,收了義弟也與母親無關,幾時還要知會你?”

程蕭疏不以為意,似乎還要回嘴,眼見着這兩姐弟因着他劍拔弩張起來,應亦骛眼下已無任何立場去勸程蕭疏,只得輕輕拽程蕭疏衣袖乞求一個息事寧人,程蕭昕卻是屹然不動,靜待程蕭疏的後話。

所幸在這樣的窘态最終被謝燮陵打破了,他開口道:“說來懷遠詩社的詩文我也讀過呢,記得那篇《夏望》是應表哥所作?”

他開口後,程蕭疏果然不再說話,也未曾想到場面被他化解,應亦骛心緒複雜難言,一時竟然連答話也不想,但還是要将滿嘴的苦澀往肚裏咽,颔首:“拙作不過爾爾,勞六公子記挂。”

“哪裏,表哥無需自謙。”謝燮陵好似要真的同他談論起詩文一般,卻又點到為止:“《夏望》乃上流佳作,無一句描繪夏景,又句句透散清馨之意,現今雖已金秋,但再讀之宛如還身在其中。我初來豳都不久,待有時機定要親赴懷遠坊同表哥談論詩文,不知表哥可有閑暇?”

并無。應亦骛答:“下次詩會,定差人向六公子遞帖。”

“多謝表哥。”謝燮陵的目光掠過程蕭疏,見他側頭看着靶場上的場景,似乎全然不關心現下所發生的一切:“那麻煩表哥到時直接差人将請帖送到穆國公府上便好,我定來赴約。”

雖早已知道他會住進穆國公府中,但聽聞和親耳聽到到底不同,應亦骛三魂七魄已失了一半,只能倉促地颔首,不知自己當前的模樣落在謝燮陵眼中又會是何等狼狽。

程蕭疏的情緒也終于在他們的寒暄中漸漸平複,轉頭問程蕭昕:“姐姐請我來靶場做什麽?”

程蕭昕哪裏會和小孩計較,語氣又複尋常時的溫和柔軟:“你年年都要來的,忘了?”

“年年都來?”程蕭疏有些懷疑:“我幾時對天守節這樣熱切了。”

程蕭昕好笑:“姐姐騙你做什麽,你若不信,大可以寫信問懷王殿下是否如此,昔年你最常與他結伴來。”

程蕭疏雖然半信半疑,但還是依着她的話下了場,只當是給姐姐賠罪哄她開心。可他耳力本就好,又是習武之人,将遠遠近近許多自以為小聲的議論都聽得清清楚楚,倒真的聽到有人絮叨。

“又是他……你看,我賭贏了吧,他今年又來了。”

“不是說他腦子摔壞了麽,又和離了,竟然還心心念念要拿魁首。”

“誰知道?我看他無論摔沒摔壞腦子都是不着四六的模樣,去年還當衆贈果給他前任夫人呢,當時弄得那樣死去活來,還不是說和離就和離?可見魚娘子詩文不欺我等,世間多是薄情郎。”

程蕭疏心不在焉地搭箭挽弓,随意射出三支正中靶心的箭矢,可接下來卻不再繼續剩下的比賽,而是轉身走去先前傳出議論聲的方向。

“小蜧又去做什麽?”程蕭昕見他忽然離場,不禁出聲,然而應亦骛已是魂不守舍,無所用心,哪裏會回話,倒是謝燮陵道:“表哥許是有他的事要做。”

可是并未過去太久,應亦骛卻為鳥獸飛起的聲音驚醒,他循着聲音傳出的地方看去,卻見靶場外的那棵林檎樹搖搖欲墜,一時竟是什麽也顧不得,跑似的離開靶場。

兩三個圍場的仆人果真在砍那棵林檎,樹身已有半截被刀斧劈開,另外半截很快也要淪為刀下枯木,應亦骛大驚失色,忙道:“住手!”

下人呆愣一瞬,雖然暫時停了手,但并沒有要因此終止的意思,反而解釋:“這位公子,我們不過辦差而已,您別為難我們。”

應亦骛不常在獵場中狩獵,他們自然不認得他,應亦骛只問:“辦什麽差?”

沉默片刻,大約是看他模樣着急,最終還是有人答:“哎,實不相瞞,其實小人也不清楚底細,似乎是程五公子聽人說了什麽,轉頭便叫我們砍了這樹,我們也不好違逆他的意思……”

程五公子讓砍了這棵樹?

應亦骛擡眼看去,林檎樹并不算高大,結的果已然開始泛紅,珊珊可愛,去年吃下也算香甜。眼下卻因為被砍伐而晃蕩下許多果實,樹上鳥窩也随巨動搖下,好不凄涼。

程蕭疏……要砍了這棵樹?

砍掉?他分明不記得,那就是只連聽聞與存在都厭惡不已?

應亦骛哀涼叢生,久久不能言,而後他頹然地轉過身,不再阻攔。

“若是五公子的意思……那照做罷。”

一顆紅果滾落在他腳下,應亦骛将它撿起擦淨,輕咬一口,酸澀難言,令人落淚。他順着迎平野吹來的風走去,一口口吃盡這顆林檎。

習習谷風,維山崔嵬。無草不死,無木不萎。

*“習習谷風,維山崔嵬。無草不死,無木不萎。”引用自《小雅·谷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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