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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盛暑過後,乍晴乍雨,這日難得在他放差過後應長天也寫完了詩和策論,應亦骛便在家中陪應長天下棋,父子倆都很珍惜這樣的光陰。

棋局上正僵持不下時,忽然聽得外頭有響動,應亦骛探頭自窗外望去,只見華娘站在小雨之中,見他向他微微行禮。

“華娘?”應亦骛詫異過後笑:“好久未見你了,快進來吧,別淋雨了。”

聽到這個久違的名字,應長天執棋的手也略為一頓,而後果斷落子,動作間華娘已走入屋內,竟是直直又向應亦骛行下一禮。

應亦骛正不解間,她開口了:“華娘此來,是向您辭別。”

“啊?”應亦骛更加疑惑,後知後覺颔首:“你可是找到了歸宿?”

其實他從未将自己當作華娘的主人,更未支使過華娘做什麽事,只當她是家中的表親一般,見到她不再執着于死士的身份,也是欣慰。

不想華娘只是搖頭,垂頭道:“實不相瞞,壽德長公主的舊部聯絡上了屬下,屬下須得繼續為長公主效命。”

這消息才是真的讓人訝然,應亦骛不曾想到直至今日他們仍不罷休,忙問:“那你可是自願?”

華娘答:“萬死不辭,無怨無悔。”

應亦骛沉默半晌,忽然想到其中關節處。

穆國公府抄家流放至今,二姐姐尚在春寧侯府中纏綿病榻,其餘衆人都已不在人世,只有程蕭若依舊不下落不明,難道是她?還是壽德長公主其餘的舊部?

他側臉看向身邊的應長天,小兒像是全然未曾聽懂般,還期許地看着他再等他繼續落子。

應亦骛沒有再多問,颔首:“此事我會死守心底,你萬事小心。”

“您與小公子,多加保重。”華娘留下簡短的話後緩緩退出,而後消失在雨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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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同應長天下完一局險勝過後,應亦骛赴友人約去一間新開的惠明茶坊飲茶,下馬車後下人來問他撐傘。他走了兩步,不曉得忽然感應到了什麽,回頭遙遙望去,卻見辛浩繁站在樓上欄杆邊,也恰好轉頭看向他,小雨冥冥,沾濕袖袍。

這對視并未持續太久,朝他微微颔首算作招呼後,辛浩繁移開目光,又看向遠處,只像是單純賞景,而應亦骛心中嘀咕一句“怪人”後,便快速走進茶坊雅間中。

梁盼燭想來已等待多時,桌上的茶水都已點好,只等他來飲,應亦骛入座後,先與他閑散聊了兩句,方才進入正題。

梁盼燭笑:“亦骛你可知,這茶坊的東家是何許人也?”

梁盼燭精通人情世故,眼下已是他們同窗之中官職最高的那位,去年就升了吏部四品侍郎,平日裏他問出的話,應亦骛倒是真不怎麽能答出,但想到先前看到的人,不由問:“難道是最近那位橫空出世的副中郎将?”

“诶?”梁盼燭稀奇道:“應兄何時也這樣敏銳了?”

“真是他?”應亦骛詫異,也不故作玄虛:“我來時見到他了,所以碰運氣猜猜而已。”

“其實要認真論倒也不是。”梁盼燭笑:“他一個剛脫奴籍的人,哪來的這些銀子置辦這茶坊?應兄可以想想他依仗之人。”

他背後依仗之人除了陛下外還能有誰,這是已經将答案扔他臉上了,應亦骛皺眉:“梁兄想同我說什麽?”

“陛下對這位很是重用,似乎欲将平光縣主許配于他。”

平光縣主乃是壽靈長公主的幼女,很得驸馬與長公主寵愛,雖然這辛浩繁現已破例為五品中郎将,但到底曾為奴仆,又身有殘疾,且聽他介紹比自己還要長些,哪裏配得上二八年華的縣主?

思及此處,應亦骛一時竟有些為縣主不平。陛下這做派未免也太随心所欲了些。

可他依舊不解:“想來陛下自有他的用意,只是不知盼燭為何突然同我說這些?”

梁盼燭嘆氣:“平光縣主聽到風聲後怎樣也不願意,在家中鬧着發脾氣,經長公主細問過後,才發覺原來她已有心上人,且非那人不可,亦骛你再猜猜,此人是誰?”

他目光裏透出的意思已然不言自明,應亦骛吓得連連搖頭否決:“雖說女子亦可大膽尋愛,但你還是莫要辱縣主清名……”

梁盼燭見他慌亂起來,不由大笑拍他肩膀。他與驸馬家頗有些姻親關系,了解得也詳細:“誰同你開玩笑?去歲你在牡丹園辦詩會,宴上有個小侍女笨手笨腳碰翻了酒盞和牡丹瓶,你為着給她解圍,将牡丹簪給她又作了首詩贈她。不會全忘了吧?那侍女正是平光縣主貪玩假扮。”

“那竟是平光縣主?”應亦骛在他的提醒下想起舊事,不由苦惱扶額:“我那時只是不想看侍女被人為難而已,哪裏知道她這樣頑皮假扮侍女?若我曉得我一定敬而遠之……我可是長她将近十歲,連長天都有了,她圖些什麽?”

“仰慕你的詩才不行麽?”梁盼燭飲一口茶,揶揄道:“說來亦骛你的詩作在閨閣中很受歡迎,甚至略勝喬兄一籌,縣主本就喜好風雅。又有這樁緣分,自然心向往之。”

一個相貌平平的瘸子,一個嫁過人有兒子的小官,擺在平光縣主面前的姻緣怎麽都這樣差勁?應亦骛嘆道:“我若是長公主,只怕已經氣暈過去。”

梁盼燭卻搖頭:“其實若非你二位不可,較之那位,長公主卻更屬意于你,好歹平光縣主鐘情于你,且亦骛你又生得清俊,自然叫人滿意。說來先前我去江州時,就連弘樂王世子都向我打聽過你。”

這都是些什麽事?應亦骛幾乎要掐下自己人中,否則也快要暈過去,無奈道:“我卻不知哪兒又招惹到了世子,我都未曾見過他。”

梁盼燭搖頭:“這事我倒不知緣由,說你似乎無意再婚配後世子便并未再問,只道日後若來豳都便來邀你,興許也是仰慕你的詩才而已。”

“但願如此。”應亦骛問:“所以今日盼燭兄是代長公主府來尋的我?”

梁盼燭颔首,竟是與他掏心掏肺地說了個明白,他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莫說你自己應當向前看,就算是為了你家長天也應當再走走不是?他是個聰慧通達的孩子,本不該為門第所束縛,然而你入仕過後想來也對這世道有所了解,若娶平光縣主,想來日後得長公主府再提攜官途會順暢許多,也能憑此為你家長天博得一個更好的前程,而縣主也如願以償,不必再嫁辛浩繁,豈不是兩全其美的好事?”

“梁兄所言極是,”應亦骛閉目,手不由攥緊衣袖:“但我卻不能——”

梁盼燭知他一時轉不過這道彎,但到底好友多年,也不忍見他官途潦倒,屢受磋磨,終于直白點明:“亦骛,你已然守了程五這樣七年,難道真還要為一個已故之人繼續下去麽?可即便他再好,這段情于你而言再刻骨銘心……你都得明白,他不會再回來了。”

應亦骛聽着打在屋檐上的雨聲,好似在大霧迷蒙中走了許久,自以為看不見就不會是絕路,可以永永遠遠稀裏糊塗地繼續繞圈,直到一陣風吹來,明确地叫他看見面前被堵死的牆,這下他再也無法自欺欺人,好似回到了聽見程蕭疏死訊的那日。

他不會回來了。

因為他不會回來了,所以自己就要忘卻他、将他永遠留在過去,然後堂而皇之地同其他人繼續往前走麽?

應亦骛不覺捂住面容,拼命搖頭,小聲傾瀉着止不住的情緒:“我做不到。”

要怎樣去遺忘曾經擁有卻又錯手失去的珍寶,要怎樣去消解過去未曾珍惜的悔恨?

“亦骛,哎。”梁盼燭卻未料到他至今仍舊無法釋然,以至于如此失态,手忙腳亂地拍拍他的脊背。

淅瀝聲中,雨淚忽成行,良久後應亦骛才緩和過來,向他道歉:“抱歉,我一時有些傷懷。”

梁盼燭自然明白,搖頭:“你我好友,何必說這些。”

再緩和三兩句後,外頭的小厮忽然來請梁盼燭,說他有上峰也來了茶坊,是否要去拜會,梁盼燭自然得去,請他稍作等候。不過至應亦骛将杯中茶盡數飲完後,他身邊的小厮前來抱歉地同他說,梁大人一時抽不開身,稍後不能再來了。

應亦骛自然不曾介意,颔首起身離去。

他不用想也知道自己此時定是眼眶紅紅,并不願回去讓娘親或者妹妹瞧見擔心,由此只在茶坊內院廊下停留,靜靜看着雨打青石、濯洗萬物。

只是在寧靜中,忽然聽得一聲重物落地的聲音,随後便是貓令人揪心地叫喚,應亦骛顧不上還在下雨,走近查看,卻見一只貍奴奄奄一息地窩在地上,被沾濕的毛發下被沖刷出淡淡的血跡。

他雖不喜貍奴,但無奈貍奴實在生得可愛,禁不住俯身将它抱起。

“應大人當心着涼。”正起身時,頭頂的雨忽然停下,應亦骛不由擡袖擦了擦被雨水沾濕的眼睫,回頭卻見辛浩繁一手執傘,垂首專注地——不知看他還是在看貍奴。

應亦骛張唇欲言,卻聽他道:“傷得不重,簡單包紮便好。”說罷将濕漉漉的貍奴抱到自己懷中,又将傘遞向他。

應亦骛方才反應過來,伸手去接傘,握到手中時,還有對方掌心裏的餘溫,和那日自湖面浮出時的冰涼全然不同。

辛浩繁在廊下,利落地撕了自己的錦袍,為貍奴迅速做完簡單的包紮後将這可憐遞回給應亦骛:“可以應付些時間。應大人回府後再叫大夫上藥便是。”

養貍奴?這時應亦骛才後知後覺起來,文氏有咳疾,不能養貓,亦羅怕貓,給長天麽?總擔心他為此誤了學業,至于自己院裏還有九官,也不曉得這貓會不會撲鳥,因此脫口而出:“我院裏有鳥,怕是不能養他。”

辛浩繁的手滞在空中,而後很快收回。

他道:“如此,那我便将它養到痊愈為止。”

“辛大人善心。”應亦骛不由笑笑,其實他被雨淋得狼狽,面上的水珠都還未盡數擦去,眼周也略有些紅腫,只是他此時渾然未覺,只為救下貍奴而稍稍開懷。

辛浩繁不再言語,微微颔首後轉身離去。

應亦骛見着他踽踽離去的身影,腿依舊是瘸的,背卻挺直。

……其實這人倒也不錯,先前又算是他偏見了。

正思量間,辛浩繁已然走遠,應亦骛也準備回府,卻才發覺自己手中還拿着那把傘。

他想叫下人去找辛浩繁還傘,但一轉念,又收了想法。

“還是下次親自還他吧。”應亦骛想,還能順帶看看貍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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