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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那場新昌十六年的清算,世人皆以為是壽德長公主先行謀逆,其實不然。
壽德長公主與太子交鋒多年,太子叫自己的親姑姑多次遇險,奪去她手中的權勢,壽德長公主也叫太子服毒多年、無法生育。
原先壽德長公主已在年歲中逐漸放下野心,在朝堂上偶爾給予太子助力,也停去對太子的藥,故而太子妃才能有孕。但太子不知從何得知了過去不能生育的原委,自應亦骛籍貫一事後,便徹底與長公主撕破了面皮。
二人仇恨愈演愈烈,皇帝的身體又再不能支撐,太子自身也是因着多年服用慢性毒藥時日無多。李清妙已勝券在握,本預計三月出兵奪權,不料太子竟要玉石俱焚,先一步毒死了親父,又迅速控制羽林掌握整個豳都。
新昌十六年一月,剛用過早膳後壽德長公主便與穆國公一同被召進宮中,原以為只是尋常的敘話,卻不想一連幾日都未歸來。
程蕭疏察覺到端倪,迅速安排人将程蕭廬一家及程蕭若送出了豳都,自己則獨守府中。當夜太子便領兵攻入府中,将府中侍衛、府兵屠戮幹淨,太子本要殺他,卻因着先前癡傻的緣故并未動手,猶豫過後只将他關入牢中,而後下旨将他押送至北地流放。
半月後,程蕭廬一家也在走停去鄧州的路上被找到,一并流放,程蕭若則下落不明,直至今日。
“二姐姐前些日子不是還好好的?”程蕭若忙問。
那管事為難答:“春寧侯府那說先前是回光返照,其實過去七年日日泣血,早已油盡燈枯了,大約就是今夜的事……主人現立刻去,應當還趕得上。”
辛浩繁已然迅速換了一身仆人的衣裳,程蕭若則心亂如麻,匆忙帶他前往春寧侯府。
程蕭昕素來待人寬厚,春寧侯府陷入沉默而有條不紊的哀傷中,元斐钰和元憑陵站在她房間外,元斐钰似乎已經哭過一回,元憑陵則側頭死死咬住嘴唇不看他們,脊背挺直,倔強着悲傷。
“蕭昕說不想再見我們,只要見你。”元斐钰已然猜出她身份,倒并未在意她身後的小厮,側身讓出一條路來,程蕭若心中已有如火燒燎原,并未答話,一路跑到程蕭昕的房中,程蕭疏則緊跟其後。
記憶中那個溫柔的女子已經憔悴無比,此刻恹恹地靠在軟枕上,仿佛只剩最後一口氣。程蕭疏站在原地,忽然不敢再靠近。
前些日子死士不是同他說姐姐的身體已經好了許多嗎?為何會如此?為何都不再給他些時間……等等他吧,再等等他啊,哥哥們都不等他,為什麽姐姐也不等他?他們為什麽都要走?明明他很快就可以、很快就可以——
“那是誰?”程蕭昕氣若游絲,卻執着地看着他,聲音微小到快聽不見,問:“你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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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蕭疏再抑制不住,上前将她抱住,失聲痛哭:“姐姐,我是小蜧,”五髒六腑都不住抽疼,淚水一旦奪眶而出便再抑制不住,程蕭疏緊緊摟住她不住顫聲:“我是小蜧啊……姐姐,我是小蜧……”
他手忙腳亂地撕下面上的遮掩,露出本貌,程蕭昕盯着他看了一瞬,終于露出無力又滿足的笑容:“小蜧。”
可身體卻再支撐不住,程蕭昕堅持到現在已是不易,失了力氣,眼前其實已有些模糊不清,只能感到眼角大約也有淚痕劃過,不住喃喃:“小蜧也回來了?”
人已如塵埃般要被風吹去,她的手卻還在拼死抓握,程蕭疏和程蕭若連忙握住她的手,她溫涼的手指一點點來勾住程蕭疏與程蕭若的手:“你們要好好的、好好的……”
程蕭疏拼命搖頭,死死反握着她的手,哀恸至一字也無法說出。
不要走,姐姐。求求你不要走。
母親、父親。三哥。大哥、大嫂,赤寰。
他們都一個個先他離去了。父母死在宮中,三哥死在亂軍之中,大哥大嫂死在冰天雪地中,赤寰則在他懷中一點點散盡溫度,為何現在姐姐也要離他而去?
“姐姐,求求你,”程蕭疏徒勞無功地苦苦哀求:“不要抛下我和四姐,求求你,不要離開我們,不要……”
程蕭若已是撕心裂肺,卻還要克制哭聲。
程蕭昕艱難地呼吸着,似乎還想安撫他們,可眼皮越發沉重,只有嘴唇極輕微地張合,無論如何也說不清楚了。
只是腦中模糊了多年的畫面忽然一點點清晰起來,父母在院中聊天,偶有拌嘴,父親不敢嗆聲,只能獨自委屈。她坐在秋千上,蕭年推着她,問二姐要不要再大力些。大哥和大嫂抱着懷裏的幼兒對視而笑,蕭若爬到樹上仰頭看天,偶然哼出一段平康裏的曲子,惹得父親大怒,小蜧則站在廊下逗鳥,聞聲後淡淡一瞥再去回護。
漸漸地,她似乎也再聽不見妹妹和弟弟的哭聲,只聽得腦海中所想的歡聲笑語、其樂融融,這樣很好,太好了。
被緊緊握住的手一點點散去溫度,再挽留不住,燈滅人走。
思親淚落一夜,天明方收。
她去得太突然,到第二日清晨應亦骛方才得知消息,匆忙帶應長天前去春寧侯府吊唁。
二姐姐從來極好,又想到自己竟連她最後一面都未見到,應亦骛悲痛難言,自己都已是哭得泣不成聲,流着淚親筆寫完了篇祭文,停筆時紙上淚痕斑斑。
元斐钰頂着通紅的眼将禮辦得莊重有序,元憑陵作為獨子也忙碌于其間,始終未曾停歇,直到第三日應長天非拉着他休息,他方才肯沾座。
“憑陵哥哥。”應長天道:“你若累了,可以在我肩上靠會兒。”
元憑陵側頭原本想拒絕,卻恰好對上他真摯而關切的眼神,終于不再猶豫,輕輕将頭靠在了應長天肩上。
他太清楚死亡代表着什麽,也無法叫自己天真地問出一些問題做慰藉,可只要閉上眼,母親的音容笑貌便猶在眼前,叫人如何能置之不理,忘卻不再思念?
“憑陵哥哥。”應長天也微微歪頭,與他相互倚靠:“我上次來看二姑姑的時候,你知不知道她同我說什麽?”
不等元憑陵問,他便放柔聲音,道:“二姑姑說,長天,能不能答應姑姑一件事?在憑陵哥哥忍着眼淚的時候,你叫他不要忍着,哭出來就好。”
話說完并無人回答,可肩頭卻冷不防地濕了,而後傳來壓抑克制的顫抖。應長天道:“憑陵哥哥,沒事,想哭就哭吧,我會陪着你的。”
依舊沒有回應,可那哭聲卻在他平柔的話語中放大了些許。
應長天輕拍着他的肩,緩緩閉上眼。
七日後,春寧侯府将程蕭昕下葬。斯人已逝,哀傷過後一切卻還要繼續,應亦骛幫襯忙完一衆事後,準備離開,卻被元憑陵叫住。
他也方才緩過勁來,面色蒼白,“這些日子,多謝五叔夫。”
應亦骛卻是惆悵不已:“我并未幫二姐姐做什麽。”
元憑陵見着他的神情,緊握手中的象牙牌,欲言又止。
母親離世後,四姑姑找過他,說日後若有事可憑借此牌尋她,但那夜他若未聽錯的話,母親應當還喚了五叔的名字……
罷了,沒有準确的消息,還是先不要提及為好。畢竟給人希望又落空才是最難受的。
思及此處,元憑陵終究沒有開口,再一番敘話過後,恭敬地将應亦骛送出了元府。
如此兩三日過去,再取諸友人的點評建議略作修改過後,應亦骛終于再将《參辰賦》送到了李謹槐案上。
外頭下着迷蒙煙雨,李謹槐也有些無精打采,直到讀了其中內容方才露出笑容,又聚精會神地看了起來,恍若他真的能如文中所言魂魄出竅,乘雲赴約,同他的魂牽夢萦之人相聚于江渚汀蘭旁。
自然又得許多賞賜,李謹槐還叫來樂人根據《參辰賦》中一切編出樂舞,應亦骛陪同着查看,直至外頭暮色漸至,他方才得以離開。
蕭蕭暮雨灑宮階,辛浩繁站在殿外,背影竟有些孤單寂寥。
應亦骛不覺呆看了片刻,直到辛浩繁有所察覺回過頭來,他才匆忙收回目光。
“應大人。”辛浩繁向他問好。
不知為何,明明語調和聲音大小都同之前沒有什麽分別,可應亦骛卻莫名覺得他這句問好分外難過。
“辛将軍。”他有些疑惑地盯着辛浩繁,想看看他是否有不适,可反複查看,辛浩繁神色也如舊,連眉頭都不曾皺起。
應亦骛只好直白問他:“辛将軍似乎有些憔悴,可是有什麽事?”
辛浩繁微微搖頭,答:“勞應大人挂心,并無。”
倒也并沒有挂心……應亦骛不覺上前一步,想了想又問:“辛大人稍後可是要放差?不若你我一并出宮。”
他常來宮中,也記清了排班,這時再推辭反而顯得故意,辛浩繁颔首應下,先一步執傘走入雨中。
應亦骛雖不知曉他為何如此低落,但還是很快跟上。只是天不遂人願,還未走出宮中,雨勢忽然變大,一陣狂風又吹走了送應亦骛出宮的內侍手中的傘,內侍連忙去追。為避風雨,辛浩繁便将他拉到了一處宮牆下。
屋檐狹窄,內侍也不曉得跑去了哪裏,二人被迫擠到一處,他仰頭便能見到漂浮在辛浩繁臉上、頸上的雨絲,甚至感受到衣袍下的熱度,聽到呼吸聲。
“似乎常在雨天與辛将軍一起。”應亦骛不再顧忌地看着他的眼睛,在外界的噪聲中坦率說:“我的背濕了。”
辛浩繁手中還撐着傘抵擋狂風,起身要與他調換位置,卻在離開牆面的一刻被突然擁抱住。
應亦骛就這樣閉目貼在他懷中,外界的風雨在此刻似乎也安靜下來,只有沙沙聲。
“抱歉,辛将軍不同我訴苦,我卻禁不住要向你訴苦。”他頗有些自暴自棄地說:“我的姐姐離世了,昨夜我夢到她……”
沒有人理他,他沒有辦法。他去抱着程蕭疏的牌位說一整夜,程蕭疏也不會聽見。
他絮絮說起話來,辛浩繁未有反應,心中卻答,我也夢到她了。
天公灑淚,黯然銷魂,飄茫如霧的雨絲将辛浩繁的後背也盡數打濕。應亦骛不知何時停下話語,十指卻悄然在辛浩繁身後相扣,更為緊密地倚靠在他身前,恍若全身心的依賴。
辛浩繁一手執傘擋住風雨,一手卻握上應亦骛的手臂,對方擡起眼來驚異地看着他。其中有羞赧,有期許……直到他毫不留情地将應亦骛的手拿開,再将傘送入對方手中,轉身走入雨幕裏。
雨下得太大,不過幾步就将他全身濕透,叫他越發清醒,身後的應亦骛不解地喚他的名字,也被他盡數丢下,程蕭疏一瘸一拐地走着,看着長到望不見邊際的宮道,覺得這樣一條路如此漫長。
應亦骛在懷念誰?在倚靠誰?那個打馬搭弓、遛鳥游街、肆意妄為,喜怒随心的人是誰?同親人一起死去的不會再回來的人又是誰?
他究竟是懷念人多一些,還是那些時光多些?究竟是想念的錯覺多些,還是只要有可靠之人便足夠?
其實……他做的不對,是不是?
強迫。強權。暴力。威脅。步步緊逼。冷言冷語。
躲避。弱勢。畏縮。恐懼。步步退卻。含糊其詞。
開始如此,結束也是如此。
……怎會是之死矢靡它?他如何般配?
胸口一陣絞痛,程蕭疏驟然停住步伐,腥甜的熱流沖上喉頭,如絕望悲痛一般不可抑制地一并吐出,很快又被潑天大雨洗淨,只在下颌處留下些紅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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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标簽: 綜漫 穿越時空 婚戀 文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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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