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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辛浩繁反得迅猛,并銳不可當。

他不知從何處尋了個小孩,稱其為當年四王叛亂時康王所留血脈,并擁其為帝,以黔州及周邊十餘州府為據,領大軍浩浩蕩蕩攻向豳都。

收到軍報的第二日,噩耗又來,稱整個安南已向新帝投誠。

大臣在下方鬧做一團,罵辛浩繁和荊瑞淵早有勾結的有,罵安南衆州府不臣之心已久的也有,而李謹槐坐于龍椅之上,出神良久,只想嗤笑。

他竟不知,自己一手提拔起了一個反賊……

朝廷能募集的人都交到了辛浩繁手上,現又有荊瑞淵的兵馬做攜,更何況辛浩繁到鄧州已是前些日子的事了,距豳都想來并不遠,抵抗成功的可能其實太小。

最終只議出一個結果,是先差人去向辛浩繁議和暫做拖延,再通知各州府募兵牽掣,待事态稍緩,再做處理。

可不過一夜,朝臣所選出的議和使臣便在府中遭遇暗殺,豳都仿佛已變作他人掌中之物,再派使臣,則被辛浩繁直接斬于陣前,一時人心惶惶,朝臣無不驚恐。

建德七年歲末,辛浩繁擁新帝領軍攻入豳都中,禁軍徒勞抵抗不敵後,皇宮被圍,李謹槐坐于殿中,見陌生的內侍進來恭敬禀報:“懷遠将軍求見陛下。”

這時還給自己體面,自己要謝他麽?李謹槐笑笑,揮手道:“請他進來就是!”

不過多久,一個挺直的身影出現在殿中,又向他行禮,李謹槐細細打量過此人後,又靠回座上:“起來吧。”

辛浩繁方才擡起頭來,平靜地與他對視,李謹槐問:“你今日是來殺朕的?”

“臣說過,會護陛下周全。”辛浩繁走近他,同時擡手緩緩撕開面上的遮掩,露出原本的面目。程蕭疏停下步伐,說:“我不會殺你。”

李謹槐驟然睜大眼。

他眼底迷茫、驚恐、懷疑,而後漸漸轉為複雜的喜悅,皺着眉頭笑出聲:“……小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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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程蕭疏淡聲道:“槐哥,好久不見。”

他褪去少年時的驕矜華貴模樣,現仿佛一柄置于寒澗風霜中飽受磋磨看似鈍拙實則鋒利堅韌的刀劍,叫李謹槐竟都不敢相認。

當年以為見他最後一面,還是自己被貶去永州時,如今倏忽七年,再見江山貌改,物是人非。

故人相見,如此情景,真是千般萬般心緒都說不出口。

李謹槐只步步走下天子座,他步伐不穩,卻依舊停在程蕭疏面前,最終緊緊抱住身前的人,閉目無法松手,淚流滿面:“你竟還活着。”

說來好笑,明明就在身邊,他卻未能察覺,如此算得上什麽兄弟?

“不止我。”程蕭疏只從他的擁摟中退開半步,李謹槐愣怔看去,卻見一個女子也從殿外進入其中,身形面容,正是程蕭若。

“哭什麽?”程蕭若擡手細細擦掉他面上的淚水,一如兒時他們無憂無慮的時光,她又握了握李謹槐的手,最終也還是未能笑出來,只閉目說:“小槐,你走吧,我們的仇人不是你。”

他們的仇人早已死了,無仇可報,卻不能不報。

宮殿中冷冷清清,李謹槐凝視着面前的兩個人,忍不住又笑出聲。

他拍着大腿,一邊笑一邊往後退:“我走?走去哪兒?”

程蕭疏說:“天大地大,你可以去任何地方。”

如他舊時願望,做個富貴閑人也好,做個閑雲野鶴的假道士也好,去踏遍山川湖泊都好——

李謹槐卻驟然吼道:“這是太子哥哥留給我的!我怎能棄他而去!”

他說罷便拔出一旁劍刃,毫不猶豫抹喉而去,程蕭疏擡手要攔,卻被程蕭若先一步抓住按下。

程蕭疏驚疑地望向她,她卻只微微斂眸,看不出悲喜,定定看着李謹槐的喉管為刀刃所破,鮮血噴湧而出,方才閉眼:“……讓他去吧。”

他如《參辰賦》所寫,魂魄飄搖越空,去與所愛之人相會了。

建德七年,帝謹槐重病難醫,駕崩于紫宸殿中,傳位宗室,依他所願,将其同先帝陵墓相依修建,史官着書,大贊其兄弟怡怡。

次年二月,新帝李恩登基,更年隆永,拜謝氏為太後,封将軍程蕭疏為穆王,在朝輔政。

起初異議四起,朝臣半數不願上朝,除黔州、安南外多處有小叛亂。但程蕭疏手腕強硬,又掌握兵權,勒令三日不上朝便誅三族,又将各處叛亂殲滅後,再無人敢質疑。

現今朝中又有謝相表率,更是日漸穩定。

朝會前夜,程蕭疏與謝相會面過後,前往紫宸殿。

新帝李恩不過十歲,性格懦弱,見他還有些恐慌,只小聲喚了“王叔”,便不再說話。

程蕭疏注視着面前的帝君,不知想到什麽,忽然道:“陛下可還适應宮中生活?”

李恩自然忙不疊地颔首,又問王叔有何吩咐,程蕭疏早已差人拟好了追封父母兄姐的旨意,眼下只不輕不重地拍拍他的肩,道:“陛下無須擔心,臣自有安排。”

李恩懼怕他,程蕭疏也不欲同此人久待,屏退一衆侍從,邁步出紫宸殿後,俯瞰高階下衆殿,不由喃喃出聲:“娘,這便是你尋求的至高之位麽?”

宮中冷清孤寂,唯有一片中天月亘古不變。

娘。他跨下一步臺階,在心中交待。

往後我會叫更多女子入朝為官,直至有一日不再限于勳貴中。不會再讓後世有同你一般抱負才幹的女子再如你一般被桎梏在女子身份上。

不知跨開幾步,他又想,耶耶……穆國公府我叫人去修繕了,你的那些寶貝,我會找回來,叫人保存好,不會再弄丢,你放心吧。

還有大哥大嫂,我給你們立了衣冠冢,是合葬在一處的,不要擔心,我才不敢将你們分開,聽白哥哥現在也不錯,赤寰……我也很想他,他若還在,想必很厲害?我一定給他封個最好當的差。

程蕭疏不知不覺離了紫宸殿的臺階,可悲痛至極,淚水卻也無法流出。

姐姐,我會照顧好憑陵的。你在意的人,我也會有所關心可我還是想念你,你若是還在,也許我們都會好好的……

還有哥哥。無法落淚,他便只能努力勾起嘴角,罵道:“還說到八十歲還要背我,什麽騙子,害聽白哥哥也得等着你。”

七年,他終于從北地走到了此處。

可心中并無興奮,也并無大仇得報、江山在手的快意,只似被野火焚盡的荒草夜原,只餘無邊際的枯焦灰燼。

烈焰也焚燒進他心中,将一切都席卷得幹幹淨淨,程蕭疏回憶到麻木枯朽,心血翻湧,再止不住喉頭腥甜。

草長莺飛,三月初至,應亦骛大病初愈,又告假無需當差,便在院中翻書細讀,心方才靜下,便聽得外界一陣喧鬧。

“應亦骛!你給我滾出來!”

一道有些熟悉的聲音隔着好遠就開始嚷嚷,應亦骛頭好疼,并不想理會,又往後翻了一頁,可不過須臾,下人便火急火燎跑進來禀報,緊接着谷靜濯的身影便出現在他跟前,幾乎是暴怒地指着他鼻子開始罵:“應亦骛,你要不要臉!這麽多年還對他賊心不死麽!”

應亦骛莫名其妙,合上書動了有些灰白的嘴唇:“我怎麽了?”

谷靜濯很快掙脫開下人的阻攔,氣沖沖停在他面前:“程蕭疏不日便要給你們賜婚,你滿意了?”

因建德帝駕崩,他家中近來本就失勢,又遇到這檔子爛事,怒上心頭又百般無奈,幾乎要哭出來嘶喊:“你不是對他癡情得很麽?現在長天和如珍都定了親,你還能做出這事來——”

“什麽賜婚?”不想應亦骛直直盯着他,而後皺眉,迷惑不解的模樣:“你說什麽?”

谷靜濯如鲠在喉:“你不知道?”

“……我該知道什麽?”

知道程蕭疏就是辛浩繁,知道他好似一個笑話被耍來耍去,還是知道自己已經被摒棄,被視若敝屣?

谷靜濯眉心一跳,只覺這兩人腦中有大疾,自己實在是無法理解:“你當真不知?程蕭疏下旨要我和他和離,宮中的內侍同我透了另一道拟好的旨,說明日便給你們賜婚。”

他顧不上身份,氣得昏頭,沒好氣道:“你能不能管好你家的王八?”

賜婚?

給他和喬煊柳賜婚?

應亦骛怔在原處,吶吶失語。

原來他還這樣以為嗎?覺得自己始終對喬煊柳念念不忘?或者只是他的諷刺?還是報複?對于多年前落水那事的報複?

……程蕭疏當真如此厭惡他嗎?所以至今不來見他,也不想他,那他為什麽當時還要見長天……他是不是在怪自己,怪自己在南林圍場時沒認出他?

思緒千萬無法理清,而後淚水奪眶而出,竟心碎一般。

他本就方才好起來,面色蒼白如紙,神情恹恹,這猝不及防地落淚将谷靜濯也吓了一跳,一時呆住,好半晌才反應過來,忙去推應亦骛:“你若不再惦念他,便快叫那混蛋去把旨意撤了,哭哭啼啼有什麽用?”說罷便抓起應亦骛的手,将他向外帶去:“走,随我入宮去說!”

他被帶上車馬,一路失神,可谷靜濯哪會顧及他的情緒,只将程蕭疏翻來覆去罵了百八十次,下馬車他依舊被谷靜濯抓着手,直至宮門方才被松開。

谷靜濯問穆王車馬,禁軍并不敢答,他氣得焦急,去聽見一道女聲喚:“三郎?”

他同應亦骛一并側臉看去,卻見程蕭若翻身下馬向他們走來,問:“可是有什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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