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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
程蕭若帶着應亦骛進了宮中,直奔紫宸殿,問殿外的侍從:“穆王可還在陪陛下?”
內侍知她身份,并未隐瞞,颔首稱是,又要進去通報,卻被程蕭若攔下:“去去去,不必你擾他,我自個兒帶人進。”
內侍有些為難:“穆王只說許您無阻,卻不知這位大人是……”
程蕭若不知是有意為之還是無意如此說明,只笑斥:“此人是穆王妃,你竟也認不得?”
此言一出,內侍不覺皺眉,愈發緊張:“大人勿怪,奴婢卻不知穆王已婚配。”
從前相處過大半年,應亦骛知道她壞,就愛看人笑話,可即便心知肚明,在聽到此話時還是不由難受,想做辯解都難以出口。
所幸程蕭若雖有心看戲,卻也不會将人逼到極點,這一番後又道:“好了,總之有我擔着,你怕什麽?”說罷便拉上應亦骛的手,大搖大擺地走進去。
內侍也不敢攔她,着急地“哎”了一聲卻只能默默随上,直至二人完全步入殿中,程蕭若主動先行了禮,應亦骛心中一陣酸楚,卻忙跟上禮數,不敢擡頭。
殿內一時沉寂下來,不知上方是何情形,不過須臾,他聽得自己日日夜夜懷念的聲音說:“起身吧,行什麽禮。”
程蕭若輕笑一聲,偏愛給人找不快,擡起頭便問:“若是對我說的,那我便不客氣了,若不是對我說的,我卻不敢。”
沒有人回答她的話,應亦骛依舊垂頭維持禮數,鼻尖一陣酸楚,直到良久後,那位小陛下先發了話:“諸位平身。”
他方才擡起頭來,卻也不敢看面前的人一眼。
耳邊一片嗡鳴,甚至無法顧及這些人都說了什麽,應亦骛只跟着指令走,不過多久便渾渾沌沌地出了殿中。
而後一道聲音忽然自他身後響起:“你尋我。”
應亦骛被這道聲音吓得一陣激靈,倉皇回頭,嘴唇張合兩下,卻不覺沉迷看着眼前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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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早在豳都變換莫測的風雲下得知了真相,從心如死灰到羞恥憤怒,再回到一片塵埃,不過一兩日的事而已,只是時隔七年,他不曉得這是不是才算真正的與程蕭疏重逢。
眸光流轉閃爍,他似乎變化不大,又好似全然不是從前那個人,和和離後的那些時日一樣,陌生到好像素未相識。
他有落淚的沖動,好在被自己生生壓抑下去,頭腦稍稍運轉後,發覺自己也不是全然無措,竟還能說出話來,盡管事實如此,但仍然不想叫自己的語氣過分像乞求:“還請您撤回旨意,我無意拆散他人姻緣。”
他想自己大概并沒有說什麽強人所難的話,可是周圍又寂靜下來。
半晌後,程蕭疏說:“好,沒有別的了嗎?”
“沒有。”應亦骛捏緊手心,“多謝穆王。”
程蕭疏沒有理會他的謝意,只接着說:“待過些時日,我會差人接應長天回穆王府封為世子。”
昔日的穆國公府還在修繕中,壽德長公主府早先修完,程蕭疏如今就住在那處。
這次他的開口要艱難些:“我以為……”
他以為。其實他早就不那樣以為了,可他為什麽還要故意這樣說?盼望和能和面前的人能多說上兩句話?
“我知道。你養育他不易,他其實只與你才算是父子,與我不過有些血緣糾葛。”談及應長天,對話便不會如此輕易結束,程蕭疏緩步離開殿外,應亦骛只得跟上,直至周遭再無侍從時,聽見他緩緩接道:“在你之前,我同他談過,他願繼承一切。”
應亦骛不由苦笑。如此,他确還在長天之後才知曉此事,真是一堆人中最愚蠢的那位。
“你可以提出任何補償。”程蕭疏不動聲色地移開目光,不敢再看對方的悵然可應亦骛認真地看着他的眼睛。
他還在努力,他還想從其中看出一絲眷戀,一絲不舍,可是春意花綻柳揚間,對方卻如枯木一般,感受不到這盎然生機。
他不由搖頭:“……不要。”
如果程蕭疏已經與應長天達成共識,那他絕不阻攔,可他并不想從應長天身上獲得任何。
“什麽?”程蕭疏問。
“我不要。”應亦骛一字一句道:“你将他帶走就好,我什麽都不要。”
三月末,新帝登基後,局勢漸穩。
世子長天奉诏進宮,同當今陛下一并進學,還未到殿內,便見一只烏雲蓋雪的貍奴忽然從屋檐上掉下,還未落地又被一個一并跳下飛快的身影接住。
那男孩同他差不多年歲,看面相約莫有些胡人血統,挺鼻深目,放了懷中接得穩穩當當的貍奴,側頭同他一笑,爽朗道:“見過世子,在下荊祎,往後便是世子的伴讀了,先前那小貍奴沒吓着世子罷?”
荊祎?荊瑞淵随穆王入豳都後,便從亂臣賊子搖身一變做了武元侯,這荊祎正是他的獨子,應長天淡淡一笑:“未曾。”
荊祎依舊笑容,對于并不相熟的皇宮全然不怯弱,還主動同他說起話來:“陛下應當稍後就到……”
在谷家學堂時為他授課的師傅已是當朝大儒,其實并不遜于現今這位老師,但講為臣之道與為君之道終究不同,只比先前更加枯燥。應長天聽他說完,側頭一看,小皇帝是個聰明的,知道自己不過陪襯,早早便睡了過去,荊祎則漫不經心地咬着筆,不曉得神游到何處。
午膳三人一同用過後,他被程蕭疏召見,對方剛剛處理完政務,但神色并不見疲憊,注視他時還略有些審視:“他将你教得很好,你學問不錯。”又問他:“可還滿意你的伴讀?”
應長天答:“還缺個人。”
“你要怎麽樣的?”
“有分寸,懂約束,如明鏡。”應長天主動提及:“憑陵哥哥就很适合。”
“他不行。”程蕭疏答。
應長天凝視着他,二人對上目光,并無人主動退讓。
元憑陵是二姑姑的獨子,此人定會優待于他,伴讀既是陪他讀書,也是為他選出日後的肱骨近臣,若元憑陵都要在其中被否掉,那麽只有一種可能。
應長天說:“我和谷家已有婚約。”
“你日後娶他做個貴君,我并無異議。”程蕭疏答。
谷家曾經輝煌一時,卻短暫如流星,只在世家中剛剛站穩,自新帝登基後又日漸式微,結親其實可有可無,程蕭疏自诩已做出讓步。
扪心自問,應長天也并無異議。
如珍和憑陵哥哥雖然性格迥異,但在他心中并無高下之分,且先不提有此人要求,只說形勢,元家算作清流,在如今更适合他。
可不知是不是生性中便有的敵對意識,即使心中已然認同,他也想刺他一刺:“你昔年與我父親結親時,怎不見你如此權衡?”
“因為我不用做皇帝。”程蕭疏直白答。
他在這個年歲時縱有思量,但大多數時還在玩樂中,并不摻入世事,大抵是生長環境的緣故,應長天所呈現出的心智狠辣叫人驚喜,也叫人啞然無話。
應長天默然一瞬,不知想到了什麽,最終問:“你今日能不能随我回一趟應府?”
新帝登基後,應祯榮被外調,預計數年都不會再回豳都,喬夫人近來都忙于內務搬移,聽下人禀報昔日文氏搬出府中時還漏了個箱子,恰好喬煊柳又來看她,便叮囑着他将這箱子一并送去三門巷。
上次一通荒謬事後,他已許久未和這位摯友見過面,其實也有些擔心他的身體,但到三門巷後,發覺應亦骛只是略有憔悴,又放心了許多。
将箱子送至又敘話片刻後,原本準備離去,但文氏叫住他,同他詳細說了應亦骛近來的情況,聽得喬煊柳不覺皺眉,暗暗心驚,折返時卻見應長天站在忍冬花架下,不知何時回的應府。
“喬世伯。”他朝喬煊柳笑,主動問:“這些日子我未去學堂,如珍沒鬧罷?”
哪裏,當然是鬧得翻天,只差将他耳朵吵起繭了。喬煊柳摸摸他的頭:“你方才回來的?要不要同世伯去看看如珍?”
“今日恐怕不行,”應長天搖頭,又問:“世伯可是有事?”
“我聽你外祖母說,你父親不太好。”喬煊柳面露憂色:“便想來勸解一二。”
“父親剛去書房。”應長天笑笑,并未告訴他有人已經進去了的事。
喬煊柳聞言,自然去尋了應亦骛,應長天則轉頭去應亦骛院中喂鳥。
他聽文氏說,應亦骛雖看似正常,但其實自長天離開後,整個人便像失去了精神一般,常常獨自呆坐良久,問話要許久才能答出來,叫人看着十分心疼,可又無能為力。
“亦骛,”喬煊柳總算見着他的身影,可惜嘴笨,也不知道安慰之詞說了多少,究竟有沒有笑,最終只見應亦骛輕輕笑了下,淡然搖頭:“我沒事,不必為我擔心。”
他這哪是沒事的模樣……
喬煊柳還想開口,卻聽他輕聲道:“喬兄,其實從前我确實有仰慕過你。”
他的話來得突然,喬煊柳也不由怔住:“啊?”
應亦骛卻雲淡風輕地說:“是真的。你自小待人便好,有傾世之才,你我還有同窗之誼,所以我仰慕你。”
他平和道出這一切,無非是自己心中也想得清明:“可是後來我才知道,比之所謂真正‘心愛’,仰慕并不算得什麽。前些日子給你和兄夫添麻煩了,我實在抱歉。”
原來是為了道歉,喬煊柳釋懷道:“那有什麽,你我都知道,我們始終摯友。”
應亦骛颔首:“正是如此。”
可惜他已經沒有心力再談,匆匆結束與喬煊柳的談話後便回到書房中,獨自打開那箱喬夫人托喬煊柳送來的物品。
其實不過是些雜碎玩意兒,多是些廢詩、廢畫。
待手掌微微探尋下壓時,卻驟然觸到一個極為柔軟的物事。
應亦骛有些奇怪地将紙張盡數取出,卻見一件黑色的貂氅靜靜躺在箱底,任憑時光流轉變幻,它從來在此處,從未有人察覺過它、将它取出。
他的手撫過那順滑的皮毛,記憶好似忽然回到了那個冬季。
豳都雪花飛舞,他在懷王府中當值,将手爐遞給程蕭疏,後來他喝了酒,頂着滿肩的白雪來找他。
燥熱的午後,他緊攥着程蕭疏的手臂,将頭埋在他肩上,最後披着這一身溫暖狼狽回到應府,厭惡到作嘔。
而如今摩挲許久,像對着心底最軟的那一塊,他伸手拿起那整張大氅,側臉靜靜與其相貼。
放置多年,大氅已染上木箱的氣息,不算陳腐,淡然清揚的是木頭獨有的味道,是時光步步走過的痕跡,唯獨再沒有屬于程蕭疏的分毫痕跡。
肩膀不知在何時自覺抖動起來,其實他自诩不算一個過分郁結的人,因為有的人連哭泣都做不到,他卻能常常落出那些水珠,思及此處,頗有些苦中作樂的意味,應亦骛自嘲一笑,泣聲卻越發難以抑制。
“你若同我一起,他們不敢這樣對你。”
“我邀你的話,你會來嗎?”
“已經燃到天明了,你我注定長長久久,白首到老,現在吹有什麽用?”
“你厭惡我,自然看我哪哪不順眼,所以做什麽都是錯的,都不會合你的心意。”
“騙子。”
“我十惡不赦,做你孩子的父親想來也是玷污。”
“我們成婚那天……你有沒有一絲開心?”
“無非是你忽然與我分開,還未适應而已,待時日一長,你再覓良人,自然不會如此。”
“忘掉我吧。”
之後,他好像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的內容已經記不清了,只是醒來時,外界殘陽如血,他依然靠在那張大氅上,無邊無際的孤獨忽然從周圍蔓延開來。
他在怔坐中,終于漸漸回憶起了夢中的內容。
一只不知道怎樣的鳥在空中飛呀飛呀,或許是白色的,或許是青色的,看似自由,其實他的天地很狹隘,不過一個籠子而已。
有一天他意外飛出了籠子,以為自己自由了,但其實他不知道,他來到了另一個籠子裏,只是這個籠子更大,但同先前那個,并沒有什麽分別。
他在這個籠子裏遇到了一條小黑蛇,起初小黑蛇很危險,總是動辄咬小鳥一口,還緊緊纏着小鳥不允許他離開,小鳥掙紮不過,讨厭小黑蛇。
但在風雨來襲的時候,小黑蛇會支起他的身體,把小鳥牢牢圈住,為他擋住風、雨,不讓小鳥被打濕,遭到風寒。在暑熱時,小黑蛇其實也很怕曬,但他總會為小鳥留出一片陰影,不讓小鳥中暍。
夜晚很涼,小黑蛇會失去溫度,小鳥便從一開始的謾罵抵抗到漸漸張開翅膀,同小黑蛇取暖,不讓他凍死。
在這方沒有任何遮掩的籠中,他們互相倚靠着,又時而争吵着,小鳥總是向往着羽毛更缤紛的鳥,他想要追尋鳥群,小蛇不理解小鳥的想法,雖然也有很多漂亮的小動物喜歡他,但他卻只愛小鳥。
但最後的最後,那條小黑蛇終于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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