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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章
因主子和侍從都元氣大傷,故而這次行路極慢,三日後,他們終是回到州府,将那塊玉牌交到了剛病愈的唐聽白手中。
手掌觸到玉牌的涼意時,唐聽白并未開口,只是在須臾後才靜靜握住,似是要感受主人的溫度。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從自己的腰上解下來,将兩塊玉牌合為一物,正反兩面黑白二字,有些滑稽又有些悲涼。
唐聽白露出輕微的笑容,方才颔首回答他先前說的話:“遷墳?遷墳也好啊,他定也想同家人葬在一處,不想孤零零地獨眠群山之中。”
說罷,他反而還拍了拍程蕭若和程蕭疏的肩,仿佛慰藉一般,方才步履蹒跚地離開。
程蕭疏見他背影單薄,又被程蕭若揉了把頭。
“我想,他早就接受了。”程蕭若說。
之後幾日,程蕭疏一面向豳都傳去旨意,一道下令處死豳都中巫醫,一道再度追封兄長,同時令工匠加急修建陵墓,為迎程蕭年棺柩回朝一事準備,他自己則并未再急着上山,轉而召來地方所有巫醫為他診斷。
雖都是夷族人,但顯然大部分巫醫對于蠱蟲之術只算一知半解,并不能完全道出他身上的蠱毒,甚至有好些巫醫都未看出他身上有蠱,最後還是一個老妪摸了摸他的手,斷定:“這蠱毒只解了一半。”
程蕭若還念着要将應亦骛接出來,一直隐瞞着程蕭疏,她心中也着急,忙問:“不知老人家可知該如何化解?”
老妪搖頭:“這只黃粱蠱并不是我練出的,不敢誇下海口,但若殿下願意嘗試,倒也并非全然無解。”
“自然可以。”因着說了解毒卻只解一半的事,程蕭疏對于巫女已經全無信任,他問老妪:“你想要什麽賞賜?”
老妪連忙跪拜不語,程蕭疏屏退左右後,方才聽到她提出要求:“老身鑽研蠱術多年,難以進益,只因始終無法尋到願意為老身試蠱的活人,殿下這蠱若要解,也是要人試的……”
“撥十個死囚給你,可夠?”程蕭疏直接問。
“夠了,夠了。”老妪笑起來,又補充道:“不過并非人人都成,殿下所賜十人中,可能也無一人有試蠱資質,還請殿下容老身親自前去挑選一二。”
“準。若你真能治好本宮,本宮賞你黃金百兩。若你為本宮研制出可以抵禦蠱蟲的藥物,本宮可以一直為你提供死囚試藥,助你精進。”程蕭疏看着她驚異欣喜的模樣,繼續道:“不過往後我若再被這些蟲子上身,唯你是問。”
老妪連連應下,接着便被帶去地牢挑選死囚,程蕭疏也要一并前往。
雖說程蕭若知道,只要上山遷墳便可解去餘毒。但在她看來,那終究不是十拿九穩的事,同時也怕弟弟聯想到什麽,于是程蕭若試圖攔他:“那有什麽好看的?不過是些腌臜手段,我們的人都盯着,料想她也不敢耍什麽花招。”
“不過好奇而已。”程蕭疏只答。
程蕭若無法,只得随他一起進入地牢中,見老妪令看守的侍衛蒙住自己的口鼻後,從随身攜帶的布包中掏出一包藥粉來燃開。那煙無味,顏色也很淡,不過須臾便散了,但不過多時,獄中的死囚竟然大多靠着牆睡去,也有少數人向牢門或者石牆直直走去,迎面狠狠撞上也不覺疼一般。
程蕭疏見狀詢問:“這便是我們那日在洞中産生幻覺的緣故?”
“身子好些的人才會有幻覺。”老妪解釋道:“差些的人須臾便暈睡過去了。但若是适合試蠱的體質,會比旁人醒的早。”
只可惜結果令她有些失望,數十人中僅有一人可供她試蠱。
也無怪乎此,大陳先祖便曾因牢中死囚過多有過縱囚之舉,各地皆以牢中無死囚為治民有方之舉,年年考評也能寫上兩筆。嶺南之所以能有這數十人,也是程蕭疏攝政後清算逆當的結果。
那個早早醒轉的人被押上前來,衙役禀報過後,程蕭疏方才得知他曾是嶺南都護府中的将士,被揭發當年背叛他三哥暗自通敵,方才下獄等候問斬。
聽後程蕭疏立刻下令:“不是要試蠱麽?即刻開始。”
老妪這會兒倒是鎮靜了,她取出兩個小盒,将一黑一白兩只小蟲放在那人的身體上,兩只蟲蠕動一陣,竟然慢吞吞地自他皮膚中鑽了進去,看得程蕭若眉頭直皺。
那男人古銅色的皮膚下很快突起兩個微小的鼓包,輕微地蠕動着,因為謾罵不停,此時他的嘴已被封住。
老妪又拿粉末兌水,灌了一碗黑乎乎的湯藥喂他,剛将封口的布團拿開,那男人便接着大罵:“拿活人試蠱,你們不得好——”要将話全然吐出時,侍從制住他,緊捏住他的下颌,老妪快速将藥灌下去了,一切又恢複安靜,不過須臾,她又取出兩只蟲放入他體內。
“這是何意?”程蕭疏問。
“回殿下,老身要快速在此人的體中重新練出一只黃粱蠱試驗,再為殿下解蠱。”
程蕭疏便是默許了,眼看着她如此重複步驟,直至第三次時,那男子竟然再罵不出聲音,只能從喉管中冒出些咯咯聲。
很快,他的眼睛驟然瞪大,四肢開始不住抽搐、痙攣,他的皮膚一點點鼓起來,很快繩索也有些桎梏不住他,似是疼到極致,全然不能忍受,他竟直直在地上翻滾起來,不住用自己的身體去撞地面。
砰砰、砰砰。
侍從們再度上前按住他,老妪則繼續給他灌藥,男子面上神色痛苦不堪,青筋暴起,須臾後,面色又呈現出淡紫色,這次他好像終于堅持不住,再一陣劇烈的反應過後,暈死過去。
“不成的。”老妪搖頭:“得快些将他叫醒才是,蠱蟲才能活躍起來。”依他所言,侍從們用冷水将男子潑醒,而他只剛一睜眼,那樣苦楚的表情又立刻出現了。
程蕭若驟然站起,她似是有些看不下去了,別過臉去。
程蕭疏以為她心軟,冷聲提醒:“四姐,他投靠太子,罪有應得。”
罪有應得……可是應亦骛犯了什麽罪?他在山上也要被這般對待嗎?
“不是為這個。”程蕭若擺擺手:“我有些不舒服,先去休息了。”
從小到大,少有這樣受人掣肘威脅的時刻,她倒是恨得牙癢癢,巴不得立刻帶兵上山殺了那個貪得無厭的巫女,滅了全夷族,再帶走應亦骛。只是小蜧身上的蠱毒還未解開,她不能拿弟弟的命冒險。
憋屈地在樓上坐了近一個時辰,才見那男子才被擡出去,又聽得老妪細細叮囑,說千萬不能叫他去了,明日便要第二次試蠱。
程蕭若看得愈發心煩,下令差人去将全大陳的死囚都押來嶺南。她再挑一個送去巫女那裏,看那老妖婆還敢說些什麽!
“怎麽不行了?”程蕭若氣急:“你別想糊弄我,他可也是我按你那方法挑出來的。”
巫女依舊搖頭:“但哪裏比得上那個自願的?你休想拿魚目來換珍珠。”
程蕭若望向竹樓,腦子裏又浮現出那日那個死囚試蠱時的模樣,不禁怒道:“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
“我說了,只有我能解開黃粱,你們最好不要打別的主意。當時若不是我出手,你弟弟就直接死在禁地中了,難不成現在想反悔?”巫女對她的怒火置若罔聞:“或者你再為我多挑兩個死囚來,待三年後我練成新蠱,便放他離開。”
程蕭疏不禁駁聲:“禁你這般心狠手辣,肆意折磨,誰知道他能否活到那時?”
“若你不願意,便等着你弟弟幾年後毒發身亡吧。”巫女有蠱蟲在手,自然渾不在意。
“這樣。”程蕭若道:“我每年都叫人為你送一個試蠱的人來,你解了我弟弟的毒,将他放了,如此不好麽?”
“不好。蠱蟲都更喜歡自願的,這種人的肉吃起來才讨他們歡心。”
程蕭若還要再辯,卻聽人喚了聲“郡主”,她回過頭去,見應亦骛下了竹樓,他面色還算正常,朝自己笑一笑安慰:“我無事的,試蠱并沒有那麽難。”
“你少騙人了。我都……”程蕭若欲言又止,突然出手抓住他的手,将他拉近撩開衣袖一看。
果然,上面遍布各種傷疤咬痕,其中一塊暗紫色的毒瘡面積極大,幾乎占了半條小臂,看似已經結痂,其實血肉似乎都要翻出來,在那本就纖細的手臂上尤為刺目。
她看得愣住了,應亦骛連忙收回手,不自然地扯了扯袖子,垂下頭避開她的目光:“郡主還是先回去罷,早些帶殿下來清除剩餘的蠱毒才是正事。”
程蕭若盯了他一會兒,終是說:“你好好保重。”
說罷,她提起地上被綁成一團的人,穿過竹林離去。
進入洞中後,周遭黑暗下來,程蕭若一時思緒紛紛。
這個瘋女人現在是真的有點瘋魔,她不慕富貴,也不懼權勢,一心只想着養蠱,偏偏自己如今還真不能拿她怎麽樣……
她想到自己初回豳都時去見姐姐,姐姐同她那時都并不知道小蜧還活着,只拜托她要照顧好應亦骛,說若不是應亦骛,她恐怕堅持不到這一日,自己當時是滿口答應了,可現在照顧成什麽樣了?真是當妹妹沒當好,當姐姐也沒當好。
她一路快馬加鞭,清晨天蒙蒙亮時才回到州府,卻發現院中寂靜,燈火通明,仿佛燒了一夜。程蕭疏便在此時靜坐于主位之上,似乎在等着她。
程蕭若狀若未察,笑問:“怎麽了,誰惹得我們殿下的臉這樣臭?”
“你去了何處?”程蕭疏問。
“去山裏打獵了。”程蕭若侃侃而談:“烤了只兔子吃掉,真肥。喝了酒就在樹上睡了一覺。”
“調來這麽多犯人去打獵?”
她試圖敷衍而過:“我不是怕嶺南的不夠用嗎?才調來這麽多給你用。說來已經過去這麽多天了,今天那個老巫醫還沒研究出解法麽?”
“試蠱的人死了。”程蕭疏依舊平靜:“為三哥遷墳的事就由你和白哥去辦,我今日要回豳都。”
“不可!”程蕭若聽過他的話後連忙阻攔:“既然那老巫醫想不出法子,我們再去找那巫女就是,讓她将你剩下的蠱毒解開,管他真假,也總比全然不治要好!再說豳都有什麽事,值得你這樣趕回去?自己的命也不管了?”
“我早已無謂時長,哪怕只有一日,我只在那一日裏好好活着,也不算辜負。”程蕭疏盯着她,問:“還有,之前在你身邊的那個俳優到底是誰?”
程蕭疏緊盯着他,半晌後,幹脆全盤托出:“是你孩子的爹。你若連命都不要了,還管他做什麽?叫他白白去死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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