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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章

這一夜山間忽然來雨,群山氤氲,濃雲薄霧,一重疊一重。蟲鳴聲在雨打竹簾聲中越發聒噪,若有人居于其中,怎能不嘆一句仙人仙境。

應亦骛是痛暈過去的,也是被痛醒的,他聽着外界各種各樣的聲音,緩了許久,直至周身的痛楚一點點消散。

此時巫女也熬好了一大碗補藥端來,進屋後便放在床榻邊:“你将藥飲下,好好補氣血,明日還要放血。”

放血是常事,往往三日一回,應亦骛早已适應,但實在沒有氣力去拿藥碗,巫女便一口口灌給他。湯汁味道古怪,頓時滿屋藥香。

盡數飲下後,應亦骛自覺伸出手遞于她,巫女瞥了一眼他傷痕累累的手,竟然移開目光,在一旁的竹椅上坐下:“今晚不試蠱了。”

應亦骛方才收回手。

這十餘日裏,他見識了各色各樣的蠱蟲,經受的也多,有些蠱蟲讓人奇癢無比,有的只會讓人嘴中時常保持着苦味,有些只是讓全身潰爛,有些又能叫身上傷疤快速愈合,有些有毒,叫人産生幻覺,有些則叫人失去力氣精神,只能躺在這竹榻上,連轉動雙眼都難。

“夷族蠱術,真是高深奧秘。”難得這樣的閑适,他不得不感慨。從前拘泥于書中,卻是不知道世間還有這些奇妙之物,真是孤陋寡聞。直至現在才算有所見識。

“那是自然。”巫女輕哼一聲:“你心情倒不錯。”被試了這麽多次蠱還能說出這種話來。

心情不錯?自然啊……對于程蕭疏來說能有一點作用,能讓他好受一點,他心情自然會好。應亦骛竟忽然有了力氣,起身如是說:“我寫首詩贈你吧。”

巫女拿起案上的紙,認真看起來,應亦骛看她書屋裏有寫着漢字的書,她時常坐在此處翻看,且巫女平素與自己說話也是用的官話,以為她認得漢字,于是并沒有多做解釋。

“我怎麽覺得你在罵我?”巫女狐疑地看着他。

“怎會?”應亦骛睜大眼睛,他分明是在誇贊夷族蠱術和控蠱精妙的巫女。或者是他詩中哪處觸犯了他們夷族人的禁忌,叫她覺得被辱?

巫女冷哼一聲,放下手上的詩:“這麽說來,你這個奴仆懂的倒是不少。”

她不太懂那三人之間彎彎繞繞的關系,只是當時應亦骛一身奴仆打扮,她便認為他是奴仆。應亦骛卻笑着答:“那可是穆王殿下,我若目不識丁,胸無點墨,豈配做他的奴仆。”

巫女看他一眼,終是受不了這些奇怪的漢人:“有病。”

說完話後,卻是轉身出了竹樓,須臾後又捧着幾本書上來了:“你可認得這些字?”

應亦骛略為掃視一眼,入目都是漢文,他自然都認得,再看巫女一臉審視,他方才後知後覺明白過來,原來這人根本不識漢文!那她整日裏究竟在翻看些什麽啊?

他颔首:“嗯,都認得。”

“你将這些說與我聽。”巫女在他面前坐下,厲聲警示他:“我見你是個老實的漢人,才叫你說與我聽的,若你敢欺我瞞我半個字,叫我察覺,我都要你性命。”

“那是小人行徑,我斷不會這樣做。”見她如此不信任自己,應亦骛略一蹙眉,還是趁熱打鐵提出要求:“不過若要我将這些一字不漏說與你聽,你也要幫我做一件事。”

他們的承諾中确實只有試蠱一事,巫女耐着性子,問:“什麽?”

“前日試藥時,你說有一種蠱王,将它服用後百蠱不敢近身……”應亦骛看着她越發鐵青的面色:“能否将此蠱贈予穆王?”

既然有一次中蠱毒,那麽以後也有可能會遇到,他實在不想他再受這樣的苦楚。

“蠱王确實存在。”巫女淡漠道:“不過我沒有。”

應亦骛小聲提醒她:“那日你說,‘旁人都練不出來,唯有我,是五十年來唯一練成蠱王的’。”

從前都是獨居,倒不能自言自語,現在既有了傾聽者,總要多話兩句,再加上練蠱成果後更難免得意,不想被盡數聽了記下,巫女怒罵:“貪得無厭!”

“你說你去戰場救将軍,不僅是因為他救過你的性命,還因為他收複叛軍,讓夷族百姓免受叛軍欺壓。”應亦骛勸道:“但這些日子我也見了不少夷族人,他們雖多居于深山中,但仍常受漢人欺壓,有些夷族人尚且不能果腹,既然你心系夷族,不如贈予蠱王,請他下旨優待夷族子民——”

巫女似是有所動搖,但并未就此應下,她打斷應亦骛:“念你的書吧。”

應亦骛翻開書頁,細看起來。

須臾後,他擡首看了面前的一眼巫女,神色有些怪異,但還是将書上內容道出。

這倒不是什麽正經書,更像話本,講的是南疆一對師姐妹的愛情故事,以師姐自述而展開。只是書中的這個師妹,除卻年華二八外,其餘描述與面前的巫女竟完全一致。

屋外的雨不知幾時停了。

“師妹,爾本無過……”應亦骛略微一頓:“獨過者,愛我之心也。”

話出口後,面前的女人依舊沒有說話。只是她臉上有什麽東西一閃而過,但恰好燈火也一跳,故而讓人分不清那究竟是燈影還是面龐上的淚水。

“便是這些?”良久後,她才出聲詢問。

“正是。”應亦骛有些悵然地合上書。

巫女又驟然起身,将應亦骛吓了一跳,他擔心巫女聽了那書做出不好的事,畢竟只看那故事确實陰差陽錯,連忙跟上去攔她。可惜身體還沒怎麽恢複,他的确有些跟不上,追到蠱室時,只見蠱蟲全部被打翻,滿地都是,他怕踩到,連忙退出一步:“你做什麽?”

巫女并不應聲,只是取了兩個盒子扔給他,“這是你要的東西,你滾吧。”

應亦骛不知所措地接着盒子,丢也不是放也不是,只勸她:“你何苦這樣想不開,糟蹋你自己的心血?”

巫女警告道:“再不走把你丢進洞裏。”

應亦骛回望了一眼竹樓外漆黑的景色,嘆息:“我現在也走不出去,你不妨聽我說兩句。既然你師姐決意去找你們的師父鬥蠱,她……”

話未說完,巫女又将面前擺放的東西盡數清理:“閉嘴吧!我恨死這些東西了!”

應亦骛噤聲了。她在屋中亂砸許久,最終出門拉起應亦骛:“走,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啓禀殿下,周圍都已搜查,并未尋到兩人蹤跡。”

程蕭疏看着面前的東西,兩個盒子以及着急留下的字條,說明是蠱王和解藥,可以使用。

這個字跡他是認得的,手不自覺收緊将紙條攥住,幾乎要爛掉。随行的老妪卻在此時發話:“殿下斷不可使用這兩只蠱蟲。”

“哦?”

老妪倒不認識漢文,眉頭緊鎖:“這兩只蠱有劇毒,絕非解藥。”

程蕭疏并不看她,竟輕輕一笑:“看來他想毒死本宮。”

“人心叵測,老身也不好多說。”老妪也拿出一個木盒,進言道:“只是如今只差一步,唯有抓住那個妖女,老身才能為殿下研制出解藥。”

“蒙上口鼻,輪流去山洞中找。”程蕭疏起身吩咐。

衆人盡數前去搜尋,他則走上竹樓,兩人想來走得很突然,書屋的桌上還放着一首詩。

他拿起看了,竟然有點被逗笑……這人真是到了哪兒都不忘記寫詩。

那麽他決定跟來嶺南、決定留在這裏的時候,又是怎樣的心情?

出竹樓時,一只鳥驟然從竹林中掠出,落在他肩上,而後尖聲鳴叫,将話說與他聽。一刻鐘後,程蕭疏随着鳥也到了另一處山洞中,主洞約莫就在不遠處,他習武,耳力好,隐約還能聽見随從們的交談聲。

再往裏走,随從們的交談聲也消失了,其他人的對話聲又傳了出來。

“果然是她。”一道憤恨的女聲響起:“一定是她将我的師姐害死的,沒想到她居然還活着。”

“你冷靜些,總要——”應亦骛好聲好氣勸道,卻被驟然打斷。

“我怎麽冷靜!”她厲聲道:“我已經叫鳥傳信給你們的穆王了,他若不來,我就先殺了你,再去殺了那個老女人。”

“你怎能再引他來?叫他涉險?”應亦骛的聲音頓時也急切許多。

“怕什麽,你不是給他留了解藥麽?”

“可你不是說他不信?”

“那是他自己的造化。”巫女冷聲說完,轉頭便見應亦骛仿佛僵住一般,呆愣愣站在那裏。

再擡眼看過去,他們口中的穆王不知何時到來,竟已站在那處,正好人來了,巫女便開口說明:“穆王,解藥我已交出,信不信由你,但稍後我要解決我和那個老女人的事,還請你不要插手。”

她說了這樣一句話,其實程蕭疏半個字都沒聽進去。他只看到應亦骛在見到他時的驚訝、驚喜,而後又變得不太自然,僵硬地垂下頭。

“穆王?”巫女顯然十分着急,再度詢問。

程蕭疏解開自己腰間的配玉丢給她:“你可以此號令我的侍從。”

巫女接過玉後快速離去,一滴水自上落下,都聽得見聲音。

誰都不知道應當先開口,或許就該保持緘默……然後歸于沉寂。

可是不想,不願,不舍得。

好似是一片已被燒光的原野中剩下的最後一粒草籽,歷經晝夜,被飛灰覆蓋,何時都悄無聲息,快要徹底死去,但終究破殼長芽,複原了一絲生機。

心底就是這樣說的。

“我……”他開口有些艱難,更不敢看程蕭疏。

程蕭疏也并未再有任何反應,只靜立在原處。

任憑自己的心就此孤寂沉淪嗎?

任憑那只黃雀自願落下,卻再不去看嗎?

任憑過去被淡忘,一切都釋懷嗎?

任憑直至一日,他再也不會想起應亦骛,不會想起穆國公府,不會想起家人,也不會想起從前的苦痛嗎?

或說,是他的鳥?幾乎同那段最珍貴、最珍惜的時間一并填滿了他的前半生。謝燮陵說覺得他還喜歡鳥,是啊,他并沒有不喜歡鳥。

是他初次動心。是他唯一心愛。是他的過去。甚至是他自己的一部分,是程蕭疏的一部分。

與這些緊緊纏繞的應亦骛,讓他每次見到、每次想起便不住痛徹心扉。他能在他身上見到死了的家人和死了的程蕭疏,大概人總是如此,所以久而久之,也許他不願再想。

那麽,他要忘記什麽?他下意識要舍棄的是什麽?

就好似程蕭疏未曾活過。辛浩繁也未曾活過,在世間的人是穆王……是嗎。

完結倒計時~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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