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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朝前海行進,腳步平穩歡快,偶有一兩下不那麽和諧的腳步聲,像是踩碎落葉般發出咔嚓聲。玲珑瞥眼看去,遠山樹影幢幢,幾只烏鴉立在松柏上幹啞地叫了兩聲,似乎在守候着處于死亡邊緣的人。

它雙眸翕動着,靜靜盯着叢林,目光如炬。

玲珑頓了步:“連衣,你先帶着冰鶴回去,我去一趟後山。”

賀連衣玩着冰鶴的手,又是親她的手,又是捏她的臉蛋,忙得不亦樂乎。聽她這麽一說,她眷念地将臉從冰鶴臉上撕開,停頓了幾秒才問她:“你去後山做什麽?”

玲珑摸着受傷的肩膀:“我去療療傷。”

連衣欲言又止,但是總不能把孩子丢在這裏吧。

冰鶴卻比她先說話了,她奶聲奶氣地,小嘴巴拉巴拉:“娘親你一個人要小心,要早點回來,冰鶴和賀娘親給你做好飯,等着你。”

孩子都這麽懂事了,賀連衣也沒有再追問,想來這裏是合歡宗的地界,玲珑又不受夢境壓制,功力全然恢複,應該不會有什麽大事。

她點頭:“那你早點回來。”

目送母女二人遠去,玲珑才收起了彎起的唇角,朝着遠處灌木叢中走去。

一團黑氣帶着腐敗爛肉的氣息撲入鼻腔,還摻雜着殘留的血腥味道。

玲珑落在林子裏,幾只烏鴉頓時振翅飛散。

方才那烏鴉所盯得青草堆裏,正躺着一個人。

青草上被染鮮血染成玫紅色,那人蜷曲着身體,雙手捂着心口,一雙眼睛正盯着遠去的賀連衣,像是出了神一般。

“果然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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玲珑心一怔,眉頭蹙起來。

鐘流螢緩緩轉過頭,疏影的光落在她臉上,她微微眯着,視線集中了一會兒,才發出一個嘲諷的笑:“玉玲珑......。”

她一開口,鮮血不斷從她口裏湧出來,一坨坨黑色的血液似乎早已凝固在喉嚨裏,不斷地往外湧出。

玲珑知道她時限将至,便蹲下來,聽她呢喃的低語。

“那就是你們的女兒吧。”

鐘流螢勾了勾唇,似是癫狂地發着笑,她的眼球布滿了鮮紅的血絲,黑色眼仁也逐漸失去光芒,但是她的嘴依舊硬。

玲珑也知道她打的什麽主意,但此番一點也不畏懼:“鐘流螢,你一個将死之人,我又怎麽會忌憚你的威脅。”

鐘流螢咳咳咳笑起來,露出的白牙上面沾滿了墨汁般的鮮血:“玉玲珑,都怪你,是你搶走了我的師父,是你。”

玲珑平靜地閉上眼睛,微微沉氣,手掌擡起,從虛鼎中喚出兩封信箋。

一封是先前的賀連衣留給鐘流螢的,一封是賀連衣在夢境中給她抄的小楷字體。

兩封信很自然展開在鐘流螢面前:“你都要死了,我便讓你死個明白,你仔細看看,這兩封信,是不是一個人的。”

鐘流螢眸光落在信上,睫毛微微顫抖,她用力地掙紮起來,抓着兩封書信,來回不斷地對比,嘴裏發出,嗯嗯嗯的聲音。

“你什麽意思?”

玲珑擡起手,輕輕勾起她的下巴,俯視着眼前的可憐人:“她都跟你說了,不是你的師尊,你的師尊,早已不在那副軀殼裏了,我這樣說,你懂了嗎?”

有那麽一瞬間,鐘流螢目光滞澀住,一雙眼睛上罩着層厚重的灰,黯淡無光。

玲珑松了她的下巴,在她身前來回踱步:“想來你也真是可憐,一片真心付錯了人,不過,你都是一個将死之人了,即将見到你真正的師尊,應該沒有什麽遺憾了。”

“你什麽意思?”

“一片真心付錯了人?”

“你把話給我說清楚。”

鐘流螢在地上陰暗地爬行者,試圖去抓玉玲珑那雪白的腳踝,憑什麽,憑什麽玉玲珑這樣的靠出賣肉身的人可以得到師尊的心,可以站在光明處,而她卻要躲在陰暗的角落,看着她們相愛。

不要,她要把所有人都拽下來,拽進她所處的愛而不得,又被愛人刺死的地獄中。

然而她使出了渾身的力氣,卻是連玉玲珑的裙擺都沒有勾住。

她的視線漸漸模糊不清,也聽不見那紅衣女人遠去的腳步聲,她聞到來自五髒六腑漸漸腐敗的惡臭氣味,深感渾身的血液凝固起來,所有的肌肉在剎那間繃緊,她的視線越來越暗淡,直到一切都失去顏色。

她不知道沉睡了多久,或者死了多久。

她看見整片靈魂艱難地從肉體抽離出來,立即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那人身穿黑色旗袍,紮着一對麻花辮,轉身時,一上杏仁眼滿是幽怨地盯着她。

又像是播放幻燈片一般,眼前一幀幀展現三百年前所經歷過的事。

清冷的仙師永遠不茍言笑,待人也十分冷漠,卻在練羽魔受到傷害的時刻出手救了她。

她恍若回到了三百年,舊式的歐式建築牆後,她手裏捧着一封信箋,等待着仙師從大樓裏出來。

她将自己藏在已久的心意袒露出來:“連衣同學,這個是給你的。”

賀連衣正眼也沒有瞧她,只不耐煩地壓低了眼眸:“練同學別在做這些無用功,我早已心有所屬。”

再然後,她便和龍九在一起了。

可是龍九分明喜歡玉玲珑,那說明有一個人在說謊。

賀連衣,清冷的仙師沒想到為了完成任務,把所有人玩耍得團團轉。

是她故意隐瞞龍九對玉玲珑的喜歡,故意不挑明,故意将事情推到最終點。

騙取龍九剝脫護心鱗,然後一劍殺了她最好的朋友。

她為什麽選擇龍九,因為,龍就是她們當中靈力最強,也是和她最為親近的人,龍九對她什麽都說,對她沒有秘密,這便是她在人間修煉所遇的第一個知己。

龍九一死,仙師憑借此行修煉至無情道第一階段,那麽第二階段呢?

第二階段,便是她舉仙門之力,圍剿她魔族。

直到斬天劍刺入心口,她才反應過來,賀仙師不愧是賀仙師,她無情無意到了極致。

可是她還是愛着她啊,愛她。

就算是輪回轉世成鐘流螢,也要綁死在她身邊。

仙師在棄嬰塔聽見孩子啼哭,揮劍砍斷了鐵索,将她從裏邊救出來。

她的使命原本是接近仙師複仇,振興魔族,然而又再一次不可救藥地愛上了她。

在日益相處的過程中,她也似乎感覺到了仙師對她的感情有所異樣,她定是也喜歡上了自己,定是愛上了自己。

所以......。

她才會寫那封信,所以......。

她的仙師,早已經在閉關修煉的時候,就已經羽化出竅,去地獄贖罪去了。

她的腦海裏劃過一幀幀記憶,不甘的靈魂又再次湧入身體,凝固的鮮血重新流動起來,死去的肉體幻化新生,她被一群烏鴉包圍着,尖銳的鳥喙啄得她皮肉發疼。

鐘流螢倏然睜開雙眼,手掌擡起,只見一團玄色的靈力劃破半空,幾只烏鴉當場爆體而亡。

她想起來了,她想起自己就是那個練羽魔,也想起來自己是魔域的主人,想起了清冷仙師不但和她有師徒之情,還有不可挽救的滅族仇恨。

而那個人就像是小孩子一般,做錯了壞事便要逃離。

她的身體還在,她要把她從閻王手裏抓回來,讓她收到她應有得懲罰,給她們兩個沒有完成的感情,一個交代。

“師父,師父!”她無力嘶吼着,直到嗓音破碎。

鄭醫修得了龍鱗後,小心翼翼拿出鑷子,在它珍珠般瑩潤的表層上輕輕刮着,刮出來一堆手指頭大小的白色粉末。

她将粉末搗入事先調制好的藥物中,再由熱火煉化了個把時辰,一顆還元丹便由此做好。

她捏着藥丸走到床榻前,看向站在旁側的如煙:“還請夫人将清衡長老扶着,我也方便喂藥一些。”

如煙點點頭,放下團子,只快步走到床前,她側坐着,将清衡的腦袋抱起來,讓她整個人靠在自己的懷中。

清衡雖然昏迷不醒,但她的身體依舊柔軟滾燙的,如煙緊了緊懷中的人,替她撩開額頭上散落下來的頭發,幾乎掩飾不住心裏的激動:“清衡,我們馬上吃藥了,你馬上就能見着團子了。”

鄭醫修顧着兩人情深意切,忙湊到跟前,用手捏着清衡下巴。只是她睡死太久,牙口緊閉,怎麽都捏不開。

加上她手裏藥丸有一顆小指頭大,這要怎麽塞進去?

哎,她不忍嘆氣一聲:“如煙夫人,又不好了。”

如煙聽她這麽說,眉頭上滿是驚訝:“好端端的,哪裏不好了?”

鄭醫修一拍大腿,哀嘆一聲:“眼下藥有了,可是她睜不開嘴,我要如何喂她呢,就算是華佗在世,也需要把她牙關撬開,才能治得好她啊。”

聽她這麽一說,如煙緊繃的身體頓時松了下來:“這有何難,你把藥丸給我,我來喂她。”

“你有辦法?”鄭醫修納悶。

如煙點頭,粉嫩的手掌朝上,接過她手裏得藥丸。

那顆花生米大小的藥丸在她掌心微微滾了滾,她的脖頸也微微滾了滾,她繼而仰頭,一口将藥丸含在嘴裏。

來不及避開衆人,也來不及解釋。

她細細咀嚼着藥丸,用唾沫将它化開。

“哎喲。”

鄭醫修看得眉頭蹙起,這藥丸裏面添加的大量的吳茱萸,那味藥實在苦寒,任憑是誰沾了一星半點兒都會嘔吐。

眼下見如煙一個柔弱女子,咬碎了整顆藥丸,還不停用舌頭搗碎,卻依舊面不改色心不跳,她咀嚼完後,雙手捧起清衡的臉,嘴對嘴湊了上去。

一旁團子忽然瞪圓眼睛,忙伸出雙手,遮擋着自己的臉頰,又悄悄松開指頭縫,隔着縫裏好奇地瞅。

或許得到了愛人的回應,或許是藥物透過牙縫到了清衡的嘴裏,藥物發揮了作用。

清衡的牙微微松動,嘴唇也悄然張開。

如煙感覺掌心下的臉頰開始溫熱起來,小手指觸碰到的動脈也有了跳動。

她半睜着眼,看見眼前那如蝶翼般的睫毛微微顫抖,呼吸也從她鼻腔淡出來,有一股淡淡的清香。

她忙喂完了所有了的藥,和她唇齒分開。

不過片刻,清衡臉上那片屍色便消散了幾分,她的身上閃爍着一片藍色光芒,漸漸地,她緩緩睜開了眼,微微咳嗽了一聲。

“清衡!”

如煙那死了三年的心跳在頃刻間活了回來,她頓時覺得渾身流動着一股溫泉,讓她喜極而泣,她死死抱着親衡,對着她的臉頰和脖頸親了起來。

“你真是個壞人,你憑什麽一個人那樣做,什麽都不告訴我,你壞死了,壞死了。”

這個時候,她忍了三年了的淚水才噴湧而出,她把她臭罵了一頓,又抱着她嗚嗚嗚地哭泣了一番。

清衡的手輕輕落在她的背上,拍了拍她:“如煙。”

如煙哼哼唧唧,這才松開她,滿眼淚痕盯着她:“清衡。”

她舉起手,手心輕輕貼着她的面頰,剛才恢複過來的她似乎還沒有清楚狀況,她打量着四周,打量着站在一旁的小孩子,那個小孩子穿着一身白衣,頭上紮了一個辮子,模樣清秀可愛,個性有些膽小。

她遠遠地盯着她們兩個,小手扣着鼻子,不敢上前。

清衡的心顫了一下,這才回想起來:“如煙,我們的孩子呢?”

如煙忽然被她逗得笑了下:“你這一睡,恐怕早已經不知道外面變了天,你可知道,你整整昏死了三年,孩子都已經三歲半了。”

說罷,她轉過身,招了招站在遠處的團子。

小團子見她勾手,才慢條斯理走到她身旁。

她站在清衡面前,一雙眼睛瞪得圓溜溜的。

“團子,叫娘親。”

團子聽話得緊,眼巴巴盯着清衡,思索了幾秒,奶呼呼地喊着她:“娘親。”

清衡雙手張開,把她湧入懷裏,憐愛地撫摸着:“乖團子,乖寶,都是我不好,沒有親手撫養你長大。”

如煙撫摸着她的臉頰:“要不是因為有她,恐怕我早已經跟着你去了。我時而看見她,就回想起你的臉,就會想起你也會醒來。這天終于來了,你終于醒來了。”

清衡虛弱着說到:“如煙,我想跟你解釋,我從來沒有嫌棄你的身份,我是真的喜歡你的,其實我一早就猜到你是合歡宗的女子了,我只是不願意承認……。”

和好如初的聲音從房間傳到屋外。

賀連衣抱着冰鶴在外面聽了一陣,沒忍心上前打攪。

她本就是來确定清衡有沒有醒來,如今她醒過來了,她也沒有什麽顧慮。

鄭醫修此刻也從房間出來,迎面便看見了賀連衣。

她背着藥箱走到她跟前,躬身行了禮,雙手奉上還未用完的龍鱗:“夫人,這是剩餘的蒼龍之鱗。”

連衣木讷了一陣:“已經用完了嗎?”

鄭醫修點頭:“蒼龍之鱗乃是世間上稀有的藥材,只需剮蹭上面一層粉末,便可以治病救人,已經用好了,現在歸還宗主。”

她內心一陣幽悶,沒想到連龍九的龍鱗都有這般特效。

她越想越不是滋味。

若要等龍九轉世,熬到十八年後,她再提出分別,恐怕為時已晚。

晚痛不如早痛,早死早超生。

這件事情拖不得,在夢境中那些日子,玲珑和龍九想必也處出了感情,就憑借臨死前那一吻,說明玲珑對她是有愛的。

而且她們還有三世情緣。

她則像個跳梁小醜,無端地充當了一下她們感情的炮灰。

不行。

再想就要哭出聲音來了。

她打算收拾收包裹,今夜就辭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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