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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 章

風不知何時順着門縫刮了進來,帶着點雪在桌子上打了個彎兒,飄飄蕩蕩地落到灰衣人——鐘德友面前,而後又落在了地上,化成水消失不見。

同時消失的,還有鐘德友的心跳。

他瞪着眼睛,看着對面突然露臉的人。

怎麽說呢,起初看着這個人時,除了身上那股子驅散不掉的病氣和藥味以外,似乎并沒有太多的印象,畢竟這人将自己裹了個嚴實,偶爾在別人說話時掩面輕咳,存在感并不強烈。

可是當他将面上那層風毛去掉,露出臉時,整個老舊的酒肆立刻換了味道,好像他們并不是在邕州城外的破舊酒肆,而是東都城內最大的花樓。

為什麽是花樓?

因為坐在面前的這個人甚至比普通花樓裏的頭牌還要好看上幾分,還是難以丈量的幾分。

那是超脫于性別的美。

且見他渾身透着慵懶,半垂的眼皮下一雙眼睛像極了被陽光照射後的冬雪,純淨透亮,微微翹起的眼尾讓他看起來是笑着,帶着點漫不經心。面龐上的每一處都好像被匠人反複琢磨過,禦以工筆沿着輪廓或輕或重描繪過去,本應是個清冷公子,卻因造物主的過度偏心而下了重筆,讓他既帶着天生矜貴,又有着俗世的濃豔,讓人想要觸碰又靠近不得。

鐘德友算是徹底說不出來話了,兩只眼睛死死盯在對方臉上,忘了君子教條,也忘了這位漂亮公子方才說出的話。

好在另一旁的李蘭庭在短暫失神後很快回過神,不動聲色地掐了下鐘德友的腿。

“這位……公子真會開玩笑,荀這個姓可不多見。”

荀還是輕笑,因着這個動作,喉嚨又開始發癢,悶聲咳嗽了兩聲,道:“确實。”

全名沒說,估摸着對面這兩個人也不是很想聽。

腿上的疼痛終于喚回了鐘德友的神志,作為交換,他臉上的血色也沒了。

“這位荀公子——”李蘭庭試探地喚了一句,見對方微笑着,壯了膽子繼續說,“不知是從何處來?”

荀還是扭頭看向謝玉綏。

謝玉綏長而有力的手指正擺弄着酒碗,似乎完全沒聽他們說話,注意力都專注在瓷碗上,仿佛這是遺落在民間的稀世珍寶,而不是爛大街不值錢的小件兒。

這個架勢明顯不準備參合。

好在邬奉比較有眼力見,即便對荀還是全無好感,但也知道現在暴露身份對誰沒好處,适時地出來圓場,笑道:“來自遙關,很偏遠的地方,不知二位有沒有聽過。”

說完給二位添了酒:“遙關偏南,一年四季見不得幾次雪,沒想到北方天氣如此寒冷,我這位兄弟身體又不好,還沒到地方先着了風寒,若非如此怎的也不會到這邕州城先歇歇腳,能遇到二位也是緣分。”

鐘德友和李蘭庭互看了一眼,同時看到對方眼裏一瞬間的放松。

李蘭庭道:“那是挺遠的,三位這是要去往那裏?”

“東都。”這次答話的是謝玉綏。

東都是邾國的都城。

邬奉補充道:“去奔個親戚,前日得到消息,東都的親戚家裏出了事情,因着老家長輩年事已高,便只能讓我們幾個小輩過來看看,或許能幫上些忙。”

風塵仆仆的一行人,這位荀姓公子身體又這麽差,總不會是那個傳說中的人罷。

李蘭庭抱拳道:“各位別介意,只是突然聽見荀這個姓有些緊張,畢竟整個邾國境內,又有幾個人沒有被這個字恐吓過。”

“怎麽的,這到底是如何兇神惡煞的一個人,單是聽見個字便能讓兄臺二人這樣忌憚,可是曾殺害過無辜百姓?那可真是夠混賬的。”謝玉綏操着字正腔圓的口音,用着獨有的沉沉的調子,像個判官一般,直接給“姓荀的”定了罪。

某姓荀的正端起茶杯喝茶,聽見這話默默将茶杯放了回去,重新攏起風毛,眼睛半眯着靠到一側不欲參與,只是暗自在心裏記上了一筆。

屋子內暖爐燒的正旺,不消多時,荀還是便昏昏欲睡,迷糊間還在想着,自己究竟怎麽淪落到了成為一個名叫“姓荀的”地步。

這個過程荀還是記不清了,據邬奉所說,他人事不知地躺在一處破草垛子裏,正巧被謝玉綏碰巧見着挖了出來。當時他滿身鮮血,氣息微弱,若不是被謝玉綏撿到,早就被野狗吃光了,當應感恩戴德,銜草結環。

“說來好笑,聽說荀還是的死訊傳出時,眼看着就要打起來的代國和焦祝國,竟然直接放下兵器互道恭喜,挂起燈籠當年過了。”

荀還是擡擡眼皮,看了眼當着他面嚼舌根的人。

李蘭庭笑到一半突然打了個寒戰。

他縮了縮脖子,看了眼身後不遠處的門縫,小聲嘟囔了一句,随後揚聲沖着掌櫃的喊道:“掌櫃的,您不覺得這應該是挂個門簾嗎?風雪都進來了,還廢柴火哩。”

掌櫃的不知道貓到了那裏,只聞聲音未見其人:“有的有的,只是前幾日被人扔了幾個燒着的柴火在上面,留了好大個洞,就要補好了,明天就挂上。”

荀還是懶懶地靠着,空閑的時候再次打量這個他國王爺。

謝玉綏的樣貌有別于邾國盛行的柔弱之美,眉宇間帶着揮之不去的鋒利,高挺的鼻梁下唇不點而朱,不說話時下意識輕抿,嘴角壓出一條細微的線,看着不太像含着金湯匙長大的王爺,倒更像是征戰沙場的将軍。

不是什麽假托的于歲,荀還是認識謝玉綏,謝玉綏自然也知道荀還是。所謂路見不平不過不過是邬奉的托詞,事實究竟為何荀還是尚未捋清。

祁邾二國雖說面上看着一團和氣,內裏早已水火不相容,不過是礙于國情,一時兵馬糧草都不足,不能妄自發動戰争罷了。

謝玉綏就真沒想補上兩刀讓他死個通透?

*

邬奉是個健談的,跟着另外兩個人一聊就好幾個時辰,直到傍晚雪才小了下來,衆人看着外面的天也不做耽擱。

酒肆裏的人陸陸續續離開,都趕着城門落鎖前進城回家。

“兩位與我們一同乘坐馬車進城便是,車寬敞,足夠用了。”邬奉得到謝玉綏眼神暗示,邀請兩位一同前行。

李蘭庭原本想拒絕,但看了眼外面天色已經泛了黑影,估摸着以自己的腳程想要趕到城門前還需些時辰。

雖說雪已經小,但是地上積了厚厚一層,真要走過去真有可能趕不上關城門。

李蘭庭也不矯情,作揖應下:“那就得叨擾各位了,改日請各位吃酒。”

幾人一同上了馬車,荀還是坐在最裏面。

他身體狀況極差,一股子說不出來的力量在身體內游走,附着在各處,像是粘液一般侵蝕着經脈。

這種異樣來得突然,以至于荀還是一時想不出對策,空有一身的內力,半點都使不出,當真就是個柔弱的公子哥了。

一路上邬奉還跟着哥倆聊着,來來回回倒是問出了不少話,順便将這位安撫使的身份打聽了出來。

據說這位安撫使背景極其深厚,父親和兄長在東都任高管,至于為什麽會将這個兒子扔到這麽個不好不壞的地方——主要是他不學無術又花天酒地,在東都的時候沒少惹事。

既看不住又指望不上,不如放到這麽個地方逍遙自在,也就由得他去了。

東都的禍害落到了邕州城,安撫使到了這裏後,百姓們沒少吃虧,起初大家不熟識的時候,不少有模樣的姑娘被奪了去,也不是沒人鬧過,但連個水花都沒翻出來就被壓下去了。

現在邕州城誰家裏有個姑娘都不敢輕易上街,即便出門也要事先打聽好,這位安撫使大人近日有沒有出門的打算。

說是個官員,倒更像是個土匪。

荀還是靠在車廂上聽得有一搭沒一搭,這位安撫使他不熟,但他那個在東都任高官的爹确實很熟——正二品參知政事兼太子太傅,梁和昶,一個處于政治漩渦中心的人。

雪路難行,馬車晃晃悠悠了大半個時辰才到城門口。

城門門口果不其然有人在排查,但這盤查着實有些敷衍,只掀開門簾瞅了一眼,在邬奉偷偷摸摸給對方塞了些銀兩後就草草了事放了行。

邕州城周圍既沒有特別肥沃的土地,也沒有要塞,身處在國家版圖中間,駐軍不多。

雖說官員分配齊全,但都安于享樂,除了個安撫使偶爾出來橫行以外,百姓生活還算得上安逸。

進了城幾人就告了別,邬奉牽着馬車找了一間看起來還不錯的客棧,沒想到客棧只剩下兩間房。

“我跟荀公子一間,你自己一間。”眼看着邬奉撓着頭思考着要不要換一家的時候,謝玉綏突然開口,“看這情況,其他客棧估計人也不會太少,就先這樣安排吧。”

掌櫃的搓手笑道:“是了,這兩間房還是恰巧客人剛走,這段時間很多文人墨客前來賞雪,還有些武林人士說要來尋寶。咱也不知道尋什麽寶,在這待了幾十年也沒聽說邕州城有什麽寶貝,人家說有寶貝那就應該真有寶貝罷,如今鎮上的客棧基本上都滿了,連倉庫現在都有人呢。”

邬奉遲疑地看着謝玉綏,張張嘴想要說什麽,就見自家主子瞥了他一眼。

邬奉一噎,不吭聲了,乖乖交了錢,拿了鑰匙跟着兩個人一起上了樓。

謝玉綏雖然沒說話,但邬奉也從眼神裏看出了意思——若荀還是出手,你頂得住嗎?

邬奉頂不住,事實上他覺得自家王爺也頂不住,但這話他不敢說。

荀還是就站在一旁看着這主仆二人眼神交流,他現在就想找個床鋪躺躺,跟誰一間房都好,當然自己一間更好,不過這兩個人不會放他自己待着。

房門剛關上,荀還是沒骨頭似的倒在床上,看着謝玉綏走到桌前坐下,翻開茶杯。

“王爺大老遠的跑到邾國,不會就是為了跟在下同床共枕吧?”

咔噠——

茶杯掉落至桌面。

謝玉綏表情有一瞬間的扭曲,消失地很快,但因為荀還是的注意力一直在他的身上,所以看了個全。

如今沒了外人,謝玉綏端出王爺的派頭,不緊不慢地滿上茶水,小酌了一口,說:“那荀閣主又為了哪般落得現在這種境地,又擔了那樣的名聲。”

“嗯——”荀還是抻了個長音問,“傳聞太多,王爺說的是哪條?”

謝玉綏看向他,上上下下仔仔細細打量一通,得出個評價:“能讓各國同時罵上也算個本事,不知其中多少真假。”

荀還是不甚在意:“傳言之所以為傳言,總歸是有些證據依托,假裏必定摻着真,不知王爺聽過哪些,朝廷上的還是私下裏的?”

謝玉綏挑眉。

荀還是看着謝玉綏一本正經的表情,心中興致大起,似乎經脈都不怎麽疼了。

他側過身,手肘抵着床板,因着這個動作肩膀上外衣略微向下滑動,露出鎖骨和修長的脖頸,再配上那張臉,真是活脫脫的浪蕩子。

這位浪蕩子沖着一本正經的王爺眨了眨眼睛,道:“王爺就沒聽說過,現任天樞閣閣主荀還是容貌傾國傾城,世間罕有……”

屋子裏爐火燒得正旺,桌子上的蠟燭突然爆出兩個燈花。

兩人一個在床上,一個在椅子上,就這麽遙遙相對一動不動,屋外不知道什麽鳥落在窗框上,嘎嘎叫了兩聲。

一邊香豔動人,一邊面不改色,最後還是荀還是覺得無趣了,向下一癱,拉起被子背過身賭氣似的說:“我睡了。”

荀還是的鬥篷随意丢在旁邊,露出裏面淡青色長衫,這模樣半分都不像外面傳言的那般惡名昭着,倒像是個弱冠少年,還有着稚氣未脫的惡劣。

謝玉綏盯着荀還是的背影看了須臾,即便裹在厚實的被子裏,那身影看起來依舊過于單薄。

謝玉綏的手指不輕不重地摳了下桌面。

隔絕了冷空氣,荀還是嗓子舒服多了,嘴上說着睡了,其實一點困意都沒有。

身後杵着那樣一個人,多大的心能讓他安然睡去?借着這個姿勢掩飾,他可以好好檢視自身,暗自運轉內力,嘗試着對抗經脈裏橫加的東西,至少要讓經脈通絡,這樣才能慢慢恢複力氣。

那些黏膩漆黑一片,有些粘連在一起将經脈堵得嚴嚴實實,內力就只能捏成細細的一條,通行緩慢,小心翼翼地在黏膩間鑽出條縫隙。

走廊上突然傳來淩亂的腳步聲,很快敲門聲響起。

荀還是沒動,聽見門被拉開。

來人聲音耳熟,正是先前給他們辦理入住的掌櫃。

掌櫃的先是幹笑了幾聲,而後道:“客官對不住,今日突發事情,所有入住的客人都要接受盤查,還請見諒啊。”

“屋裏有人在休息,煩請各位官爺動作慢些。”謝玉綏回的很客氣。

他客氣,不代表那些其他人客氣。

掌櫃的身後跟了幾個官差,那些人絲毫沒有放輕動作的意思,腳步零零散散地進了屋子,還有一個大嗓門喊道:“什麽時辰就睡覺?起來起來,上面要求,無論是外來者還是本地戶都要接受盤查,趕緊把床上的叫起來,再把攜帶的所有物件拿出來,全都要盤查。”

謝玉綏走到床邊,拍了拍荀還是胳膊,輕聲說:“荀閣主是準備再躺一會兒?”

他知道荀還是一直沒睡。

荀還是睜開眼,沒等謝玉綏抽手立刻抓了上去,刻意地捏了兩下指腹,在薄繭處刮了刮,而後眨巴着眼睛看着謝玉綏,滿眼寫着“我好虛弱,動彈不得,要不你背我起來”。

謝玉綏撿着荀還是已經有些時日了,起初這位閣主大人或許因為身體過于虛弱,姑且算消停,但自從能行動自如就開始不老實,總要表現出些浪蕩的樣子,也不知道這麽作是為了什麽。

細算下來,閣主大人好像也就兩天的功夫看起來一副快要死了的模樣,第三天就活蹦亂跳了。

這真是石頭裏蹦出來的吧?

謝玉綏不動聲色地收手,剛想說“那你就躺着罷”,結果嘴還沒張,就聽外面轟隆巨響,緊接着一個中氣十足的聲音怒吼道:“你們這群鼈孫,敢在爺爺頭上扣屎盆子,你爺爺我現在就讓你知道屎是什麽味兒的!”

聲音一聽就知道是邬奉。

謝玉綏的臉色肉眼可見地黑了下來。

他抿着嘴唇,正要出門看看情況,突然感覺手指一涼,那個不安分的主又扒拉上來,擺出一副快死了的表情道:“胸口疼……頭疼……肚子也疼,我是不是要死了?”

荀還是是想賣慘的,結果慘賣了一半喉嚨突然一緊,下一瞬一口鮮血噴了出去。

謝玉綏看着地上的豔紅,又看看即便這樣還挂在手上的人,再聽着外面的吵吵嚷嚷,有一瞬間覺得算了,都死了也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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