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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 章

靜谧的屋子裏只有斷斷續續的嗬嗬聲,那是黑衣人死亡前留給這個世界上最後的東西。

荀還是靠坐在桌子上,門大敞着,月光透過四四方方的門框照射進來,在地上留下一個同樣的形狀,落到荀還是面前時就只剩下一條直直的線,橫在鞋前,像一個泾渭分明的分割,在這樣一個并不算濃的夜裏,他站在漆黑無人的地方,面前的人身上泛着光。

荀還是眯了眯眼睛,下意識摩挲着左手食指間的那顆痣。

他習慣這樣,尤其是在想事情的時候。

天樞閣裏的那些人對他這個小動作尤為深刻,但凡看見他這個樣子都要濕兩件衣服——通常情況下,荀還是這個樣子大多有一種情況,有人要死了。

荀還是身上很少會有小動作,他覺得這是給別人留下探尋自己的突破口,而唯一留有的這一個卻也是他刻意為之。

有時候某樣屬于自己身上的特殊标記,也是震懾他人的一種手段。

可是現在這種情況下,他既沒有想殺人,也沒有想要震懾,下意識的行為連他自己都沒有想到究竟是為了什麽。

荀還是很久沒說話,只是看着謝玉綏。

謝玉綏在門口站了一會兒,看了眼躺在地上抽搐兩下最後沒了動靜的人,轉身将門關上,再回身時依舊看不見有什麽過多的表情。

如今他同樣站到了黑暗裏,月光不見了。

謝玉綏繞過黑衣人,問道:“屋子裏還有別人嗎?”

“還沒……”謝玉綏聽見荀還是應聲,“還沒來得及看。”

謝玉綏挑起半遮擋的帷幔向裏間走,然而剛走了兩步就停了下來,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荀還是不知道謝玉綏看見了什麽,稍作猶豫後跟了過去,同樣撩開帷幔,就見柱子後一個一人多高的櫃子裏有一個女人,正一臉驚恐的看着他們,嘴裏被綁着粗麻繩,壓在舌頭上讓她無法言語。

怪不得方才外面那麽大的陣仗都沒聽見一點異響。

那女人粗布麻衣,頭上綁着一條深藍色的頭巾,雙手雙腳都被捆了起來,兩指粗的麻繩在身上繞了幾繞,将她綁得嚴嚴實實,一動不能動。

謝玉綏沒有貿然地将人松開,反而先是仔仔細細看了一遍:“這位梁大人難不成還在做買賣婦女的勾當?”

女人并沒多有姿色,又是随便塞在這樣一個院落裏,說是梁大人搶回來自己享用的有些說不通,更何況看着女人的發髻,應該是已經嫁了人的。

有夫之婦,除了買賣以外,謝玉綏想不到其他原因。

荀還是淡淡地瞥了一眼,趁着謝玉綏在打量女人的空檔又看了眼躺在門口的黑衣人,确定他已經咽了氣後暗暗松了口氣,身上那股子漫不經心又吊兒郎當的味又瞬間爬了回來,晃蕩到謝玉綏身側。

彎腰弓身看着女人,荀還是輕笑一聲說:“他不缺錢,也沒那個腦子去思考什麽路徑賺錢,而且拐賣婦女需要全國各地撒網運轉,就不止是一個邕州城可以了,買賣都需要協調,他沒那個腦子,若是真想做什麽……”

他盯着女人的臉又看了幾眼,“開個青樓也是不錯的。”

“荀閣主似乎很有經驗?”

荀還是扭頭看過去時只看見謝玉綏半個側臉,眉骨突起,被墨色暈開的眼眶中,深邃的眸子裏揉着一點碎光。

他看不懂那點光,也不是很想懂,他們兩個如今同行,不過是各有各的打算。

“見多了罷了。”說完他直起身,喉嚨癢得厲害,側過頭輕咳了兩聲,而後上前探頭,對着女人眯眼笑了一下,“如果我說我是好人,你信嗎?”

女人驚恐地向後退,奈何櫃子太小,能裝下她已屬不易,哪裏還給她躲避的機會,只能瞪着眼睛看着荀還是,心中怕得很卻又不敢搖頭,生怕一個不好就要喪命于此。

她就在這樣極度恐怖中,看見面前這人稍稍拉下面罩,露出一張極近妖孽的面龐,速度極快地用口型說了句:我認得你。

女人的恐懼本就已經上升到了極致,在看見荀還是無聲地說了那句話後更是瘋了般渾身抽搐,好像見到了世界上最恐怖的事情,眼眶裏滿是血絲,眼球外突,終于在一陣劇烈的抖動中暈死過去。

這一突變來得很快,不過瞬息間的工夫,謝玉綏沒有看見荀還是無聲說出的那句話,只看見女人在聽見荀還是的那句問話後受到了極大的驚吓,之後就軟塌塌地險些一頭栽出來。

謝玉綏眼疾手快地接了一把,遞給荀還是一個詢問的眼神。

荀還是攤攤手:“我長得有那麽吓人?”

說完又把面巾拉了上去,只露出一雙盛滿無辜的眼神。

謝玉綏無奈,現下是問不出什麽了,看梁大人屍首這件事也得換個日子,這座宅子甚為奇怪,他們先前鬧出那麽大的動靜,整個安撫使司就好像是座死宅一般,竟沒有一人前來查看。

最後無法,兩個人決定先将女人帶出去再說,能引來那麽多殺手,這個女人必定不簡單。

離開時謝玉綏沒再抓着荀還是。

當着他面幹脆利落地殺了一個人,再說荀還是弱不禁風傻子才信。

所以謝玉綏抱着那個女人幾個起落上了牆頭,站在城牆的一個角落上等了一會兒卻一直沒看見人影,正猶豫要不要回去揀人,轉身看着荀還是吊在後面,确定沒丢後身形晃動,人消失在原地。

荀還是雖武功有些許恢複,但能動用的內力着實少得可憐,又跟黑衣人周旋了許久,再加上身體不好,如今已經快到極限。

他見着謝玉綏消失在城牆上時剛想跟上去,雙腿卻突然一軟,直接半跪在不知道誰家的屋頂,借着夜色掩藏在某處陰影裏,緊接着就是撕心裂肺的疼。

熟悉的感覺沿着經脈游走到全身,似乎身上每一塊骨肉都開始崩裂又再次愈合,他就這樣被拆了再裝,裝了再拆,如此反複,直到冷汗遍布全身,他一只手緊緊攥着胸口擡起頭。

不知何時面前出現了一道黑影,跟先前在安撫使司裏面的黑衣人一樣的身影。

荀還是身體忽冷忽熱,只是微微擡頭看了下那個人的腿,随後又低下頭,緩慢呼吸,想要以此來減輕身上的疼痛。

過了好一會兒,那種感覺逐漸減輕後,黑衣人開口:“主人家托我向荀閣主問好。”

荀還是沒有吭聲,而是一屁股坐了下來,手随意地撐在身後,臉上盡是蒼白,眼尾還挂着汗珠。

他拉下臉上的面巾,原本就淺淡的唇色現下徹底沒了顏色。

薄唇張合,輕笑一聲說:“回去問問你家主子,要我這個病秧子做什麽,即便我同意,最多也不過是三年的光景,到時候天樞閣閣主換人,我又左右不了天樞閣的走向,那是皇帝做的事情,又何必如此執着于我?”

黑衣人站得筆直,夜風灌滿了衣袖發出獵獵聲響。

“主人自有他的打算,荀閣主也應該多為自己打算才是,那人多行不義,您又何必忠于這種人,不如另尋良木而栖。”

荀還是仰頭看着天空,今夜月亮又大又圓,锃亮地挂在天上,反倒顯得星光太暗,只有遠處山頭上能看見點點。

黑衣人蹲下身,拉掉面巾,露出一張略有胡茬的臉。

他不過而立之年,只是因為不修邊幅略微顯得有些老。

黑衣人平視着荀還是道:“我是真心為你考慮,你現在處境不妙,你身上的這毒怎麽來的你自己清楚,又何必如此執拗,況且這毒……”

“早已入了肺腑的東西,你別告訴我這玩意有解藥。”天氣實在是太冷了,荀還是每一次開口冷氣都會沖進喉嚨裏,連帶着肺子也跟着又疼又癢。

荀還是沒有掩飾身體的不适,捂着胸口又咳嗽了幾聲後說:“我死了對于你們來說不也是個好事,不然何必派人前來試探。”

“薛黎,你我雖出處不同,但都是效忠于邾國皇室,既是都是皇室,又何必跟我說這些?你我都知道,皇帝膝下如今只有兩個皇子,小皇子才六歲,不足以承繼大統,太子只需穩妥度日,早晚會到那個位置。他日太子繼位,我若還在,自然會效忠新君。更何況……”

荀還是談論起儲君之事絲毫不知忌諱,說到這裏話鋒一頓,淡漠地掃了黑衣人一眼:“我現在這個狀态姑且算是順應上位者的心,真差點就死在這邕州城外了。”

“既然已知我壽數僅剩三年,三年的時間都等不得,怎麽,太子準備造反了嗎?”

這頂大帽子扣得猝不及防,薛黎眼神複雜地看着身前之人。

薛黎不得不承認,他跟江湖上的其他人一樣忌憚着面前之人,那是一種來自骨縫裏的寒冷。即便他們認識多年,還曾并肩作戰。

他清晰地記着第一次和荀還是一起出任務時,就是這樣一個看似柔弱的人,如惡鬼般站在血泊裏。

那時候薛黎已經做了三年暗衛,見慣了血腥場面的他卻依舊被眼前的一幕駭住,以至于之後很長一段時間,他都下意識避忌着天樞閣的人,

那時候荀還是還不是天樞閣閣主,也沒有現在這樣聲名狼藉,給薛黎的第一印象與其說是天樞閣派來協助他完成任務,倒更像扔了個花瓶過來擺着,是皇帝給太子的下馬威。

他們一起暗殺任務的是一個武将世家,曾經為邾國開疆拓土,卻在本應解甲歸田的時候守着兵符不放。

那時候皇帝春秋鼎盛,太子不過弱冠,讓一個這樣的武臣在朝中攪動風雲便是放任邾國流到他姓手中。

邾國重文輕武,本就對作威作福的武将心生不滿,皇帝在朝中多次打壓之後終于尋得一次機會,策劃了這次屠殺,并嫁禍到一個早年有積怨的他國之人身上,為此煽動民意,攻打鄰國,最後以得到了兩座城池為終,不過這是後話。

那次屠殺,明面上是皇帝給了太子一個證明自己實力的機會,實際卻只派了個把人手。

人人都知道皇帝忌皇子養私兵,這差事明晃晃地就是要釣出太子的私兵。

沒人知道皇帝究竟怎麽想。

當荀還是站在太子暗衛面前時,整一個暗衛都以為是皇帝想要整太子,所以派一個柔弱不能自理的花瓶過來,明晃晃地告訴你“這事兒我不滿意”,可後來他才知道,這不是皇帝不滿意,是在默許太子有自己勢力的同時,震懾太子。

那時候荀還是的體态跟現在差不多,纖瘦,似乎一陣風就能吹到,容貌異常出挑,更像是養尊處優的公子哥兒,跟他們這些刀口舔血的死侍天差地別。

薛黎當時很不屑,對荀還是的态度也不好,能不說話就不說話,連個眼神也不願意給。

他們一起出任務當天,薛黎刻意放任荀還是一人獨行,等人剛清理完外圍的府兵才慢慢去內院找人,還沒來得及推開院門,血腥味就已經沖進了鼻子裏。

沉重的木門發出令人牙酸的吱扭聲,大門敞開,一道門檻,隔開的不只是裏院外院,還有人間和地獄。

悶青色石頭鋪就的院子只剩下紅,鮮血沿着石頭縫彙成了小溪,淅淅瀝瀝地流進了一側的池塘。

院落四處橫七豎八躺着數不清的屍體,有侍衛、有家仆、有男有女,還有些已經看不清形狀的屍塊,饒是見慣生死的薛黎也被這個場景震撼住了,腳停在半空中遲遲沒有邁進去。

而就是這樣的場景中央,一個身形瘦弱的人歪頭看了過來。

依舊是那張柔弱漂亮的臉,眼角上翹,微笑着。

紅色的液體順着臉頰滑落至下巴,滴答一下摔落在石頭上四分五裂,薛黎就聽那人柔聲道:“下次進來記得敲門,否則我不能保證會不會誤殺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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