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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6 章

“不是說那毒暫且無礙,怎的荀閣主武功蓋世,竟還能在自家院子裏崴了腳?”兩人上了街,謝玉綏看着快他半步的人,不緊不慢地跟在身後。

兩人靠的不近,但不知怎麽的,荀還是總覺得那聲音就響在耳邊,震得耳朵發麻,連帶着耳尖也染上了一點薄紅。

這點異樣荀某人毫不知情,只覺得耳廓有些熱,靠着極大的忍耐力才沒去抓,自以為情緒掩飾的很好,雙手背在身後,大爺似的逛着街,殊不知這樣一幕落入了某人的眼睛裏,換得了一個無聲的笑容。

謝玉綏這點眼力還是有的,沒有戳破荀還是那點心思,只是對于他早上說辭有些不滿,又點了一遍那個至今沒有摸透的毒。

荀還是不甚上心道:“不過是被王爺的美色所誘惑,一不小心踩了個空,倒是被王爺抓住把柄笑話起來了。”他轉過頭,那雙本就惑人心弦的眼睛帶上了一點名為“深情”的東西,笑得明媚,“能換來王爺一笑也算是值得了。”

謝玉綏臉上笑容慢慢消散。

荀還是今兒一早看見謝玉綏便覺瞬身不對勁,尤其是謝玉綏面上似乎想跟他同進早飯,實則攔着他吃毒時,他渾身都不自在。

這口氣一直堵到了現在,終于借着這幾句話調戲吐了出來,眼瞧着謝玉綏逐漸冰冷的表情,心情突然舒暢了。

不知為何,荀還是就是看不得謝玉綏得意的樣子,任何方面都看不慣,反而很樂意看他不知所措或者惱羞成怒的模樣。

之後誰都沒有再開口,荀還是也沒再回頭,兩人保持着半步遠的距離,很快到了主街。

雖說芙蓉街距離荀還是的宅邸不算太遠,但兩條街巷的熱鬧程度相差甚多,一處熙熙攘攘,一處冷冷清清。

東都本地人都知道街邊一條窄巷裏有一個沒挂牌匾的宅子,宅子煞氣十足,鮮少有人進出,即便是盛暑夏日,宅子周圍都是冷飕飕的。

據說那宅子鬧鬼。

早年曾有傳言,說一個醉漢晚上從酒樓裏出來,原本想抄近路走幾個小巷回家,一不小心就進了窄巷裏,前腳剛一踏進去,便看見一個女人。

那女人唇紅齒白,一身紅衣,站在那戶宅邸門口沖着醉漢笑。

醉漢起初眼神飄忽,以為碰到了熟人,晃動着腳步上前剛要跟人打招呼,卻見那人模樣極美,眼尾上挑,臉頰上還沾着星星點點暗紅色。

醉漢本就神志不清,愣是看了半天都沒辨別出那些紅色是何物,直到他看見女人伸出猩紅的舌頭,極慢極慢地舔掉了嘴角一處痕跡。

醉漢酒氣瞬間散盡,立刻發現那一身哪裏是紅衣,分明是被鮮血浸透的顏色,臉上也沾滿了血跡。

這根本不是一個熟人,竟是個女鬼!

醉漢一邊驚嚎,一邊拼命往外邊跑。

“據說那醉漢第二天就瘋了,沒幾年就死啦。”餐館裏,一人嗑着瓜子,跟身側的人講着東都異聞。

謝玉綏正好坐在隔壁桌,聽見這話打趣地看着身側的人,問道:“所以這女鬼……”

“哪裏來的女鬼,不過碰巧遇見,我又沒來得及洗漱,沾些血跡不是很正常。”荀還是眼神未動,一瞬不瞬地看着戲臺子——這段時間東都流行聽戲,很多餐館為了攬客都會搭一個簡單的戲臺子。

兩人點了幾個小菜,要了一壺酒,荀還是給自己添了一杯,沒有管謝玉綏。

謝玉綏拿過桌子上的酒壺,一邊給自己倒上,一邊揶揄道:“那真是可惜,我還以為荀閣主有穿女裝的癖好,一不小心被人發現了,不得已殺人滅口。”

他說完這話久久沒有得到回應,不成想一擡頭就碰上荀還是一言難盡的眼神。

就見他張張嘴,似乎想說什麽又難以啓齒,過了好半晌才往這邊湊了湊,小聲說:“斷袖并不丢人,既然王爺心悅于我便應該坦坦蕩蕩承認,何須我扮作女兒身來滿足王爺一己私欲?”

謝玉綏手一抖,幾滴酒落在了桌子上。

荀還是見計謀得逞,笑的開心,端酒喝了一口道:“醉漢不過是本身就有疾病,又常日酗酒,死是必然,跟我可沒關系,況且我并沒有身着女裝在外面閑逛,異聞之所以是異聞,其中夾雜了許多人們臆想出來的東西,與我何幹?”

謝玉綏本想說“不過玩笑幾句”,但一想到荀還是不按常理出牌的性格,又覺得他真能幹出來因為穿着殺人滅口的事情,遂閉口不言,安安靜靜地擦淨桌邊的酒,沒多久店小二便将菜肴上齊。

雖然荀還是嘴上說着芙蓉街上小吃多,可逛了一圈下來他什麽都沒買,反而像是個小孩子一樣,對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感興趣,但也只是看看而已,傍中午時,二人随便撿了家餐館坐下,本想着随便吃點,不成想聽見如此趣事。

“這異聞如此誇張想來也有荀閣主推波助瀾吧?”

“你不覺得這樣方便多了嗎?人多了鬧得慌。”荀還是的注意力全都被戲臺子上幾個咿咿呀呀的戲子吸引,吃飯也是有一搭沒一搭,亮着一雙眼睛,心情明顯很不錯。

荀還是有時候自己都鬧不懂自己喜歡什麽,比如白天,他就很喜歡這樣熱熱鬧鬧的地方,可是到了晚上,若是人多就會很緊繃,恨不得滿天下就只剩他自己,多一個人都不要見。

現在處于白天,他就很享受這種氣氛,臺下是煙火,臺上是好戲。

一頓飯畢,荀還是繼續帶着謝玉綏閑逛,沒有出城,幾乎将東都各處繁華的地方都逛個遍。

臨近傍晚,荀還是問謝玉綏要不要去看護城河的花燈,實則春天,落花飄至河水中,再添上花燈,甚是漂亮。

謝玉綏對花燈興趣不大,荀還是揶揄道:“莫不是王爺急着去雲弄巷?”

謝玉綏:“怕是荀閣主過于急色,非要推脫到本王身上罷?”

荀還是聳聳肩,引着謝玉綏的腳步踏在青石板路上。

風裏已不像從前那樣冰冷,帶着點泥土青草的味道,是春天的氣息。

謝玉綏依舊跟在後面,周圍滿是桃花樹,花瓣洋洋灑灑,淡青色的身影變得有片刻朦胧。

謝玉綏險些眯了眼。

周圍商鋪點亮燈籠,遠處還能看見一點被太陽餘光染紅的天空,周圍是百姓的嬉笑聲,擦肩接踵間,那抹淡青色顯得格格不入。

并非十分出衆的顏色,也非惹人的身影,荀還是除了容貌出衆以外,其餘并沒有值得人駐足的地方,他身形實在過于瘦弱,比餓上一段時間的乞丐看起來還要單薄。

不知道是被毒作的,還是天生如此,這一刻他不再是讓人膽寒的殺手,更像是個身體柔弱無依無靠的可憐人。

荀還是确實可憐,他的身世無論放在哪都能換來聽者一聲嘆息。

他這樣的人,并不會像尋常人家那樣學習四書五經人倫綱常,所面對的困難也不會是先生的手板,每天從睜眼起所面對的只有生死,看的最多的就是刀光劍影。

荀還是是這樣,當初那個薛黎是這樣,還有宅子裏看起來人畜無害的卓雲蔚何嘗不是如此。

謝玉綏就這樣亦步亦趨地跟在身後,他有些看不懂荀還是想要做什麽。

若是像他所說,太子與皇帝鬥法,他夾在中間只為尋一條出路,就目前看來太子要比皇帝那邊好很多。皇帝對他已經起了殺心,太子那邊更多的是試探,而且太子現在急需用人,即便虛與委蛇,也能給自己留下一個喘息的機會。

可看着荀還是當初在邕州城的所作所為,他似乎對太子并無好感,與其說是想要尋求生路,反倒是像在攪混水。

謝玉綏想的太出神,以至于沒有注意到荀還是突然停下的腳步,險些直接撞上去。

好在他反應快,腳步已經邁了出去,身形堪堪穩住,之後他看着荀還是轉了個彎,朝着一攤販走去。

小攤不大,上面擺着各式各樣的面具,夾在一衆書畫間,若不留意很容易被忽略。

面具攤旁邊聚集了幾個小童,父母不知在何處。

小童笑嘻嘻地指着其中一個青面獠牙的面具吵鬧着,一邊怕,一邊又十分好奇,最後每個人掏出幾個銅板,買到手的是幾個模樣中規中矩的。

荀還是擠到小童中間,摸着下巴,看着那個青面獠牙的面具,哼哼兩聲道:“我還是覺得這個好看。”

其中一個小童還在猶豫要哪個,見到荀還是這個樣子像是找到了主心骨,插着腰道:“我就說這個最好看啦,你們這群小娃娃哪裏懂這些,一個個膽子那樣小,卻不知英雄都是這樣子。”

“英雄?哪個英雄長這個樣子?若是真這個樣子,上戰場的話不用動手,能直接将人吓死了。”荀還是煞有其事地給小童講,“雖然我也覺得這個面具好看,但是真人肯定沒有這個樣子,都是人們臆想出來的,當不得真。”

小童剛剛還插着腰要繼續跟同伴理論,聽見荀還是的話後氣呼呼地擡起頭,然而目光觸及到荀還是瞬間呆滞,張着嘴巴過了好一會兒才吞吞吐吐道:“你,你,你長得也太好看啦!”

荀還是拿起青色面具罩在臉上,“嗬”地一聲:“這樣還好看嗎?”

那小童咯咯笑了起來,竟是一點都不怕生,摸向荀還是的手道:“手還是漂亮的,聲音也是好聽的,所以還是好看。”

荀還是一言不發,透過面具上的兩個小孔盯着小童。

小童不知道方才還跟他柔聲說話的人怎麽突然就安靜了,奇怪地歪着頭看着對方,那個駭人的面具好像沒有先前那麽吓人了,原本空蕩蕩的眼眶裏嵌上了一雙尤為好看的眼睛。

他下意識地伸手想要去觸摸,小小的稚嫩的手越擡越高,眼看着就要摸到星辰,卻在這時有人先他一步出手。

一直大手橫在二人中間,遞給商販幾個銅板道:“勞駕,這個面具我們要了。”而後拉着荀還是的胳膊說,“不是還要帶我逛逛?再耽擱會兒集市該要散了。”

荀還是眸光閃了閃,就着被拉着的動作,又從面具攤上拿了個白底模樣尤為簡單的面具,沖着謝玉綏努努嘴道:“給錢。”

謝玉綏無奈掏錢。

眼看着二人就要離開,小童依舊站在旁邊看着他們。

已經邁了一步的荀還是突然又退了回來,彎下腰,他做出這一動作時明顯感覺到一旁跟着的人身子有片刻緊繃。

他在心中暗笑,而後摸了摸小童的腦袋說:“家裏大人有沒有教過莫要和陌生人說話?這偌大的東都,壞人遍地都是,說不準什麽時候就要被壞人抓走咯。”

說完不等小童反應,晃蕩着手上的兩個面具走了。

謝玉綏站在原地看着荀還是的背影,随後大步跟了上去,看着前方熙熙攘攘的人群,小聲道:“方才那話是說給我聽的?”

“我看你似乎很怕我将那個小孩兒抓走,雖然我不會動手,但是為防止哪天他突然丢了又被你偶然知道,将這個黑鍋扣在我身上,我豈不是很冤枉?”荀還是将青色面具帶到了臉上,“即便我是個壞人,同樣不樂意背鍋,拐賣幼童的名聲傳出去多難聽。”

“你竟然還在乎自己的名聲?”謝玉綏有些意外,他以為荀還是早就對名聲這個東西不在意了,“現在才想着挽回形象是不是有點晚?而且天樞閣挑選孩童時并沒有組織選拔,大多是在民間随意抓走吧。”

“是啊,但規矩不是我定的,你跟我說又沒用,別看我頂着閣主的頭銜,說到底也不過是皇帝的……嗯……狗?”說到這裏,荀還是歪頭看向謝玉綏,半張臉遮擋在面具之下,另外半張臉露在光裏,薄唇輕啓,“汪!”

之後的這段路上,謝玉綏滿腦子都是那一幕,哪怕內心再清明,他也不得不承認,荀還是長了一張極其富有蠱惑性的臉。

腳下再停時,周圍不知何時起已經換了一副光景,通紅的燈籠高挂,周圍整一條街上挂滿了彩色的綢布,街頭巷尾充斥着胭脂香,他們像是一不小心闖入了某人的喜堂,但這喜堂過于龐大,也過于輕浮,每個樓前都站着幾個打扮妖冶的女子。

謝玉綏立刻就明白了他們到了何處。

荀還是站到謝玉綏的對面,頂着一張青面獠牙的面具,聲音含笑道:“雲弄巷,王爺可還喜歡?”

自進了這條街巷,荀還是的面具就沒摘下來過,以至于他們進了其中一間最大的花樓時,來接人的老鸨被吓了一跳,靠着多年累積下來的臉皮才沒讓那股子驚吓體現出來,笑眯眯地跟在兩人身側。

吆喝了一聲“見客”之後,老鸨引着二人笑道:“二位爺今天來的真巧,今日有姑娘挂衣【1】,爺可至二樓雅間小坐片刻,待姑娘上了臺,若爺有意,便吩咐人點了紅燭,報了銀兩,咱這邊給您留個牌子。

“價高者得?”荀還是問。

老鸨盡心盡責地給謝玉綏介紹着,她不太敢看帶着面具的人,雖說不知道人長得什麽樣,但那個面具着實駭人,而且一般到青樓裏還帶着面具的,大多長得都有些缺陷,不願意以真面目示人。

所以老鸨最開始就沒怎麽将荀還是放在心上,反倒是謝玉綏,雖說衣着上看不出身份,但身上一股子掩飾不住的貴氣,一看就來歷不凡,是個有錢的主。

老鸨在這經營青樓幾十年,練就了一副好眼神。

當荀還是猛然開口的時候老鸨吓了一跳,下意識擡眼看見那個面具又吓了一跳,強忍着才沒有移開眼睛,微笑道:“是呢,咱這畢竟開門做生意,這些年窮苦人少,姑娘也就少啦,姑娘來到這裏少不得要學些東西,一來二去能上得了臺的統共沒幾個,好不容易培養出一個善解人意的不得供爺們端詳端詳,最後……嘿嘿……還是得看爺有沒有緣了。”

“好個緣分。”說什麽緣分,不過就是看誰兜裏的銀兩充足。荀還是拍拍謝玉綏的肩膀,“那于兄可得好好看看這姑娘是否合心意,萬一還能收進宅子裏呢?”

“莫要玩笑。”謝玉綏拍掉他作亂的手。

且不說王府選妃要求之多,即便不找門當戶對的官宦之家,至少也是個清白身,怎麽的也不至于大老遠跑到邾國的青樓裏尋一個去,這若是帶回去可能要被笑死了。

更何況,他到這裏又不是來選妃,主要還是因為旁邊這個不着調的瞎帶路。

某位不着調人士當空氣當的自在,樂得看着老鸨纏着謝玉綏講東講西,自己則不時插上一句,一行人很快就到了二樓雅間。

雅間并非廂房,有一半是大敞着,正好對着大堂中央的臺子。

據老鸨說,那臺子是近幾日才搭好,就等着今日姑娘出場。

“據說這姑娘姿容勝雪,眸若星河,腰肢纖細柔軟,想必于兄會喜歡。”此時酒已經斟好,幾個姑娘伺候在側,另外還有幾個居于身後,正拉着小曲唱歌。荀還是将面具向上擡了擡,露出嘴巴吃着葡萄。

有旁人的情況下,荀還是都會喚謝玉綏作“于歲”。

謝玉綏端坐在一側,第二次推開想要往他身上靠的姑娘,看向荀還是手裏拿着的那個面具問道:“你這是長了幾張臉,非要帶着兩個面具。”

“這個可不是給我的。”荀還是晃了晃那個白色的面具,“你不覺得他像極了你嗎?”

謝玉綏挑眉:“此話何解?”

荀還是輕笑,咬走姑娘遞過來的水果,搖晃着腦袋似乎沉浸在悠揚的小曲裏,過了半晌,他才開口道:“唱白臉的人怎麽說來着?看着慈眉善目好說話的樣子,實則內心壞得很。”

“我慈眉善目?”謝玉綏第一次聽見有人這樣評價他。

荀還是接過姑娘遞過來的一個葡萄沒有吃,兩根手指捏着遞到謝玉綏面前,柔着嗓子道:“那……溫柔多情?”

謝玉綏:“……”

雅間的小曲接近尾聲,樓下突然敲起了鑼鼓,臺子上彩綢紛飛,大堂逐漸熱鬧了起來,二樓一圈雅間的簾布紛紛拉開,只留下一層若有似無的紗,既能遮擋住各位賓客的身份,又不耽誤他們看樓下的熱鬧——

今日選擇雅間的人,無一不是沖着這個準花魁而來。

“能有這麽大排場,想來這姑娘确實有幾分姿色。”荀還是點評,一旁給他喂水果的姑娘也是個膽子大的,即便荀還是臉上的面具從未摘下,她依舊笑語晏晏,在又遞給荀還是一個葡萄後,嗔怪道,“她有姿色,那奴家就沒有姿色了嗎?爺真是薄情,都不給奴家個眼神,怕是心都不在這兒了。”

軟糯的聲音再配上那雙水眸,差點酥了人的骨頭。

荀還是輕笑一聲:“難為姑娘對着我這張臉還能撒嬌,我啊,容貌駭人,若是吓着姑娘豈非罪過?便只能博得這片刻光陰與姑娘相與,還望姑娘莫要嫌棄。”

一番話既是哄也是拒絕,姑娘掩面輕笑:“就着公子的聲音也不像是個駭人的,怕是公子自謙罷,亦或者容貌過于俊俏,怕我們姐妹自卑,故而遮掩起來?我不依,公子可得給我們看看是什麽樣的絕世容貌,竟是需要這樣遮掩。”

本就是話趕話給荀還是一個臺階下,姑娘們都是老手,知道怎麽樣不惹人厭,怎樣無聲無息的誇人,不承想這公子聽了話後先是沉吟片刻,而後一手扶到面具邊緣,正經道:“這樣啊,既是如此怎麽能拂了美人的意願?只是姑娘可得坐好準備,若是吓壞了莫要怪我。”

說完就見這位公子撐着面具,慢慢向上擡起。

樓下的鑼鼓聲被隔絕在外,他們似乎掉到了另外一處,四周安靜極了,目光裏只有那逐漸向上的青色面具。

薄唇之上是高挺的鼻梁,每一處線條都過于完美,怎麽看都不像這位公子自己所說的那樣模樣駭人。

至此姑娘忘了呼吸,雙手絞着手帕,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面具。

眼看着面具之下就要露出眼睛,樓下鼓聲突然變大,謝玉綏開口道:“別鬧了,你不是要看美人嗎?要開始了。”

一句話将雅間裏緊張的氣氛瞬間擊散,面具下的嘴角上揚,露出一點尖尖的虎牙,那處虎牙很小,尋常時很難見到,這次借着荀還是微微上揚的頭,正好看見一點點微微露出來的牙尖。

“看來今天沒有機會給姑娘看啦,有人憐香惜玉,不舍得你們受怕。”荀還是探頭對着姑娘眨眨眼。

姑娘倒也大方,拍拍胸口道:“公子莫要吓奴家,奴家膽小,吓壞了可就賴上了。”

“那不是我賺了?直接拐着個美嬌娘回家?”眼看着荀還是彎腰就要湊上去,結果脖頸一緊,衣領被人拉住,轉頭就見謝玉綏面無表情道:“荀公子當真博愛,走一處愛一處,不知這麽多的美嬌娘都帶回宅子裏,你可受得住?”

“荀”這個字他咬得很重,這個姓在邾國不多見,果不其然幾個姑娘在聽見後均是一愣,下意識瑟縮後退了一步。

因着這一動作,荀還是和謝玉綏周圍出了空檔。

荀還是本也對那些姑娘沒什麽興趣,趁機湊到謝玉綏旁邊壓着嗓子小聲道:“王爺放心,在下對其餘人等都是逢場作戲,對您才是真心的。”

謝玉綏不為所動,冷哼了一聲,心道:真是信了你的鬼話。

荀還是本也不在意謝玉綏信不信,不知道從哪裏摸出一把扇子搖搖晃晃地依靠在一側,坐沒坐相。

緊密的鼓聲敲了沒多會兒,老鸨上了臺子,一張臉笑開了花,對着一樓二樓的客人招了招手道:“感謝各位客官今日光臨我們永極樓,今兒個可是我們水兒姑娘的好日子……”

“媽媽您就別在這廢話了,那些誇贊的詞大家夥都聽膩了,直接讓人出來吧,總歸是要見人的,藏着掖着也沒什麽意思。”人群裏有人叫喊着,那人懷裏還抱着個姑娘,衣帶寬松,臉頰緋紅,眼底卻泛着青色,一看就是個縱欲過度不知收斂的。

荀還是晃蕩着二郎腿,嗑瓜子,指着說話的那人道:“寶文閣學士曹天成的公子,一點都沒繼承他父親的才能,每日只知道尋歡作樂,他們這家子大抵要斷在這一代了。”

說完又指着另外一側的人道:“工部尚書俞鴻志的三公子俞嘉平,他家兒子多,廢了一個倒也無所謂,所以俞鴻志在管教了幾次後就懶得多說,算是放棄了,好在這位三公子算是有點分寸,沒讓他爹過于難堪。”

謝玉綏:“跟我說這些做什麽?”

荀還是:“你不是懷疑我是祁國派過來的奸細嗎?我這是在迎合你,為了……嗯……紅顏一笑?”

“我是紅顏?”

“也不是不行。”

兩人貧嘴的功夫,下面老鸨已經下了臺,很快一個帶着面紗的姑娘被簇擁着上了臺。

輕薄的衣服勾勒出曼妙的身材,走路時晃動着纖細的腰肢,回眸顧盼,颠倒衆生,也不怪老鸨做出這樣浩大聲勢,這第一晚可是能賣個好價格。

四下逐漸安靜下來,各處賓客無論是有意花錢的還是聚衆看熱鬧的都不約而同地找了個地方坐下,看着這位水兒姑娘抱着琵琶坐在臺子中央,眼尾含羞,帶着少女的生澀,又有着青樓女子特有的情趣,險些将人魂兒勾了去。

荀還是看着這一幕發出“啧啧”的聲音,他對美色沒什麽興趣,饒是人再美,也都是一副軟塌塌的皮囊,可能是活人死人見的太多了,他對什麽樣的皮肉都提不起興趣,至于為什麽坐在這——

當然是有好戲。

眼看着曲子唱完,這位水兒姑娘又換了身衣衫跳起了舞蹈,謝玉綏已經開始有些不耐,這種情緒準确地傳達給了一旁想要給他倒酒的姑娘,吓得姑娘哆嗦地退到身後,眼觀鼻鼻觀心,成了一個人形木頭,只有在添酒時有一點反應。

荀還是這會兒也開始神色恹恹,酒一杯一杯下了肚,面色卻依舊過于蒼白,只有仔細看時,能瞧見半透明的皮膚下有那麽一丁點的紅暈。

“你酒量倒好。”謝玉綏瞥了一眼。

青樓裏大多用的烈酒,人一喝多了很容易做一些沖動的事情,比如砸錢,所以這裏的酒都不錯,價格不菲,當然也很容易醉人。兩人在這裏坐了好一會兒,酒壺也已經空了好幾個,謝玉綏喝的不多,哪怕是在自己的王府,他都極為克制,甚少去放縱自己,反倒是荀還是一杯接一杯,那幾壺酒幾乎都進了他的肚子。

荀還是正咬着杯盞玩,聽見謝玉綏的話後扭頭。

“嗯?”他聲音極其慵懶,像是尚未睡醒的大貓,透過面具上的兩個空洞能看見他半眯着眼睛,眼尾帶着點薄紅,看似迷離,實則眼底一片清明。

就聽他輕笑一聲道:“我酒量其實本來并不好,早年在這上面吃過虧,後來我就搬了幾十壇酒到房間裏,趁着那段時間無甚事情,便吩咐人不許打擾,自己則抱着酒壇子過了好一段時光,醒了就喝,喝多了便睡,醒醒睡睡的,空了幾十個酒壇子,雖說方法過于粗魯,但效果不錯,至少不至于沾酒就倒。”

“後來一段時間只要無事我便會喝點,雖沒像那次那樣瘋狂,卻也是每天晚上都要喝一些,酒量也就這麽練了上來。”

荀還是甚少說自己的過去,或許是因為氣氛太好,或許帶謝玉綏放松的同時自己也跟着放松,不知不覺間聊起了過去。

“你不知道有些人壞得很,我那時候還小,嗯……也就十六七吧,險些被一群老東西喝死。那群人,呵,打的什麽主意當我不知道?若不是怕老閣主發怒,恨不得直接往我嘴裏灌藥。”

“後來呢?”

“後來啊……”荀還是将酒杯放到一旁的桌子上,轉而吩咐姑娘到,“去再上幾壺酒,之後你們就找個地方歇着吧,我跟這位公子閑聊,你們在這也不方便。”

話是這樣說,姑娘們卻面露猶豫,畢竟是老鸨指派過來的,若是就這樣出去,很容易被人誤會招待不周。

荀還是見此也不多說,從懷裏摸出個錢袋扔了過去,道:“乖,一會兒需要的話再叫你們。”

姑娘雖說依舊有些不情願,但沒再堅持,道了聲謝,拿着錢袋出去,不一會兒便有小厮又上了幾壺酒。

雅間裏只剩下兩個人,荀還是給自己倒了一杯,見着謝玉綏的杯子空了,給他也滿上,自然而然地接上之前的話:“我有時候不懂,人為何要來這個世界上走一遭,就是為了遭罪的嗎?人生來是不是就帶着罪孽,多做一件好事就贖一份罪,反之就是給下一輩子增債。”

“不對,也不全然是這樣,我這種人估計不會有下輩子。”他低頭看着自己空蕩蕩的手,細長的手指上滿是薄繭,他記不清這些薄繭是何時出現的,但是這是陪伴他最久的東西,“你看着這雙手幹幹淨淨什麽都沒有,其實髒得很,又髒又臭。”

“你喝多了。”謝玉綏推翻了自己先前的念頭,這人哪裏是酒量好,不過是面上掩飾的好,看不出破綻罷了。

荀還是笑了笑:“你說是就是吧。”

他伸了個懶腰,舒舒服服地靠坐着,看着樓下水兒姑娘還在賣力的表演,不時對着賓客眨眼,将好多人的魂兒都勾了去。

賓客們吹着口哨,看來今天都要大花一筆了。

“難得來一趟,即便王爺對此不感興趣,就當看個熱鬧放松一下吧。”

原本還在閑聊的話音因着謝玉綏那句“喝多了”有所中斷,荀還是突然沒了講下去的興致。

荀還是講的這些還是比較上得了臺面的東西,而那些上不了臺面的只會更加污穢難聽,他不打算說,也不覺得說出來有什麽必要,沒人會關心他過去多慘,人們只知道荀還是十惡不赦,欲殺之後快。

世間盛傳天樞閣閣主荀還是睚眦必報,十分記仇,惹不得,但沒人關心這些“惹不得”背後究竟是怎麽個經過。

從前那些往死裏灌他酒,恨不得往他嘴裏倒一些見不得光的藥,想要将綁在房間裏行不軌之事的人,墳頭草都能有一人高了。

荀還是自認并不記仇,因為他有仇直接報。十六七的荀還是,在從醉酒裏情形出來後,提劍殺光了那個酒局上的所有人,如今他已經二十七歲,再也不會有人敢對他動歪心思。

這會兒雅間裏沒了旁人,荀還是将面具拉到了一側,遮住小巧的耳朵,嘴裏不知道哼着什麽曲調,半垂着眼皮一副昏昏欲睡的樣子,十足十一個來青樓吃花酒的纨绔。

“可惜我的宅子裏沒有女眷,我又不常在東都,不然倒是将這個水兒姑娘買回去,每日跳舞唱歌也是很不錯的。”看着下面已經有人開始報價格,荀還是順嘴說道。

“你倒是會享受,即便不常在卻也可以買,閑暇的時候叫人出來唱唱跳跳豈不也好?”

“不好。”荀還是搖頭,“花還是要開在陽光下,即便這裏的日頭太毒,總比死在陰暗的角落裏強。”

“你怎知她喜歡的是毒日頭,而不是陰涼地角落?”

荀還是眯着眼睛沒有接話。

二樓一排雅間已經有好幾處點上了蠟燭,價格也已經叫到了幾百兩,老鸨在一側笑開了花。

俞嘉平正抱着一個姑娘跟着起哄,在一人叫到二百兩時,他直接在後面接了一句:“三百兩黃金。”

“真是春宵一刻值千金啊。”荀還是感嘆。

與此同時,另一處一道話音與他的話精準地重合到了一起。

“春宵一刻值千金,既是千金,豈能用區區百兩薄待了美人?我出一千兩黃金!”隔壁的雅間傳出一男子的聲音,聲音本不大,卻不知怎麽的壓過了樓下的鬧哄哄,傳到了每個人的耳朵裏,衆人整整齊齊地擡頭看向雅間。

此話一出,全場靜谧。

荀還是剛剛還昏昏欲睡的樣子瞬間消失,他拄着下巴眼睛瞥向另一側雅間的方向,似乎能透過層層遮擋看見裏面的人一般。

荀還是此時後腦勺對着謝玉綏,自然也沒看見謝玉綏探究的眼神。

先不說一千兩黃金,就先前俞嘉平所說的三百兩黃金都不是一般家境能出得起的。

“邾國不愧是大國,視金錢如糞土。”謝玉綏的話音裏滿是嘲諷,荀還是假裝沒聽見。

一句話就已經将今天的熱鬧定格,下面的人再怎麽眼紅都拿不出更多的銀錢,且不說家境如何,單單是為了個青樓女子花這麽多錢,想想都知道回家會被老子打死。

一切成了定局,水兒姑娘在臺上福了福身子,随後有人站在臺子旁等着,将人帶下去洗漱更衣,再去見這位財大氣粗的金主老爺。

然而水兒姑娘剛走到臺邊,卻見本坐在一側,已經無甚言語的俞嘉平突然站了起來。

“慢着。”

剛剛有些恢複熱鬧的大堂再次安靜,衆人的眼睛這次落到了相反的的方向。

俞嘉平推開跟在身側的姑娘,整了整衣衫。

前段時間因着梁家小公子的事情,各家各戶都對自家子弟管教甚嚴,畢竟梁家小公子的死因到現在都沒公布,不能确定是不是橫行習慣了,一不小心招惹了不該招惹的人。

纨绔們雖說同樣被族人看不起,但誰也不想自家子弟就這樣不明不白的死了。

今天幾個人看着明目張膽地在青樓裏尋歡,事實上都是偷偷溜出來,這次進了青樓偶然得知有姑娘挂衣,便也就是湊個熱鬧。

結果熱鬧湊了一半,幾個狐朋狗友互相慫恿,一個價格叫的比一個高,最後漸漸攀比了起來,雖說中間也有其他人叫價,但主要還是這幾個公子哥互相喊着,到俞嘉平這裏,嘴上說着三百兩黃金,實則心虛的很。

二樓在俞嘉平眼裏不算什麽,他也經常去,所以并不會因為對方是在二樓就顧忌,反而看不上這些藏着掖着的人。

都已經到青樓了,還裝什麽清高,找了個遮羞布,仗着別人不知道身份,就能一邊睡着女人一邊裝作道貌岸然的君子?

俞嘉平今天喝的有點多,不然換做平時,這種事情跟朋友之間調笑幾句也就算了,可是這幾日他過得着實不算好,每天被親爹鎖在屋子裏,面對一大堆之乎者也,不背出來書就不給飯吃,順便還要再聽聽大道理,說梁家的小兒子就是不務正業遭了報應,看看梁大公子,年紀輕輕就已經在朝為官,為國效力。

梁家的大兒子梁弘琛就在工部俞鴻志手下,俞嘉平每天都要聽俞鴻志誇梁大公子才華橫溢,能力出衆,堪稱表率。

俞嘉平憋屈,難受,飯都吃不好,今天特意跳牆出來發洩,然而就這麽個能發洩的場所還被人家堵了回去。

他紅着臉指着二樓道:“喊價格誰不會,你且先拿出一千兩黃金再說,別只是個呈口舌之快的,辜負了水兒姑娘。”

二樓綢幔輕動,沒人應話。

俞嘉平對着尚未下臺的水兒姑娘作揖道:“姑娘國色,見人可是要小心些,莫要被一些騙子輕薄了去。”

在場的哪個是正人君子?這話換個場地還有人能誇一句“善心”,但是到了這裏只會被人罵一句“僞善”。

但也因着俞嘉平的這個質疑,讓水兒姑娘下樓的腳步停在了原地,連帶着老鸨都有片刻遲疑。

這裏不是賭坊,不會讓人先去換籌碼,所以也不知道各位客官身上究竟帶了多少錢,若是真是個騙子,不僅騙了姑娘的身子,還要賴賬,那即便打死也是不劃算的,畢竟能培養出來一個姑娘着實不易。

“這……”

“平哥說的沒錯啊,總得亮亮身家讓大家心服口服吧,或者這位公子亮一下自己的身份也行,咱們都是東都長大的,誰家有什麽人大抵也是清楚,知道了公子的身份,便也就知道了公子是否能擔得起這一千兩黃金,不然我們這麽多人肯定不會放任你欺負了水兒姑娘。”

俞嘉平一行人開始起哄,很快就帶着大廳裏的人附和了起來。

大多是看熱鬧不嫌事兒大,起哄之下老鸨也有些不願白白将水兒姑娘送過去,僵持之下老鸨擺擺手道:“哎喲各位爺,咱這就沒有強行讓人出面暴露身份的規矩,更不能逼迫客官做些違背意願的事兒,還望大家見諒。”

老鸨先将好話說完,算是穩住了叫價的客人,而後又一副為難的樣子說:“大家來了我這永極樓便都是客人,我也不能真的拂了各位大爺的面子,這樣,咱們折個中,就二樓雅間的這位爺,能不能出個随身的物件,讓大家确認您是個有身份的主,這樣既保護了您的真實身份,也能讓咱這些客官們信服消停,畢竟都是出來玩的,開心重要嘛。”

老鸨這話說的很中立了,誰也不得罪。

可是鬧騰了這麽久,那間人除了報價時張了嘴以外沒有再出過聲音,完全沒有搭理這些人的意思。

一來一去,老鸨真怕了,暗中向一旁的管事的遞眼神,這位男管事是老鸨的姘頭,接到暗示後很快鑽進人群裏,到一旁召集家仆。

正當衆人覺得這個雅間的客人就是個騙子的時候,突然一枚玉佩扔了下來,正巧扔進老鸨的懷裏。

老鸨被這突然出現的東西吓了一跳,條件反射接下東西。

那玉佩通體白色,上面雕刻着一個站立的老虎,張口露出獠牙的樣子活靈活現,仿佛下一刻就要沖出來吃人。

單是看這個玉佩的成色質地便知價值不菲,雖不值千金,也非俗物,尋常市面上很難見,足以證明這位公子身份不簡單。

玉佩一出現,剛剛還吵着這位是騙子的頓時啞口無言,這是現場第三次噤聲。

“你們這人可真有意思。”原本已經動了要走念頭的謝玉綏這會兒坐得安穩,饒有興致地看着這一幕。

這出戲可比姑娘扭腰好看多了。

“噓。”荀還是不知何時将面具重新戴上,只露出個嘴巴,輕聲道,“好戲就要開場了。”

【1】挂衣:第一次接客(來源百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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