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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8 章

兩人吃着飯,那根多餘的筷子依舊躺在桌子上。

荀還是飯量很小,吃了幾口就歇了,手肘支在桌子上,手掌托着下巴,彎着眼睛看着謝玉綏慢條斯理地吃東西。

謝玉綏被人盯着也不覺得難為情,每一口都咀嚼得極為細致,吞咽動作很小。

兩人就這樣一言不發,一個人吃着,一個人看着。

眼瞅着米飯下了半碗,荀還是換了個姿勢,動了動發麻的胳膊笑道:“突然覺得如果生活裏只剩下柴米油鹽,就這樣每天看着你吃飯也是件不錯的事情。”

“那荀閣主對生活的要求還挺低的。”謝玉綏沒有擡頭,夾菜的空檔回了一嘴。

然而這一筷子菜在空中停頓片刻後突然換了個方向,在荀還是越來越驚訝的眼神中,落入了他的碗盤裏。

“多吃,少說話。”謝玉綏沒覺得自己這個動作有什麽不對,收回筷子時順便給夾了菜。

荀還是盯着碗裏多出來的綠葉,皺着眉頭眸光閃爍,略有些猶豫地開口:“你……”

“別急着感動,看你這身板便知道是個不好好吃飯的,就這還想看我一輩子?我覺得你三年都挺不過。”謝玉綏平時看着話不多,毒舌起來一點都不饒人,“到時候你準備變成鬼跟在我身邊嗎?那你可得考慮好,畢竟有一堆厲鬼在身邊跟着你呢,等你死了正好算賬,估計沒閑心來找我。”

荀還是噗嗤一下笑出聲,想着這人記性真好,先前随口忽悠焦廣瑞的一句話還能被他記着。

他拿起筷子戳了戳碗裏的菜葉子,啧啧兩聲道:“不是,我想說,補身體不應該吃肉?為什麽給我吃菜你自己吃肉?”

謝玉綏面無表情地将那筷子夾的肉放到嘴裏。

荀還是又笑了一下,到底沒将菜葉子吃掉。

“其實焦廣瑞未必就不知道其中貓膩,只是他不想因此多生事端,過去的事情已成定局,說再多做再多都無力挽回,便只能在當下這種情況下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你如何看待焦廣瑞這個人?”謝玉綏問。

荀還是沉吟片刻:“嗯……好壞參半,能走到中書令這個位置,他自然也不會是個草包,有時候不站隊才是最明智的,無論新君是誰,他都不會受到波及,只是若非近臣,倒是有打壓的風險,但這點焦廣瑞肯定有過思量,便也不必替他多操心。那些都是後話了,眼前這件事我也準備看看再說。”

“不是已經應下了,還看什麽?”

“看看……”荀還是抻了個長音,“事實上這位焦大人究竟想做什麽我暫且還沒摸透。從梁和昶手裏救下許南蓉并非易事,而焦廣瑞現在的态度明顯不想和梁和昶交惡,明明覺得許南蓉負了他,卻還要救人,你覺得為何?”

謝玉綏放下筷子:“說明焦廣瑞其實早就知道,早年結親之事梁和昶在其中動了手腳。如此說來,當初那位梁小姐嫁給焦廣瑞也未必只是皇帝指婚那麽簡單,很有可能是梁和昶從中摻和,而一個府邸的丫鬟都是有自己的賣身契,哪可能那麽簡單逃跑。當初聖旨一下,事情便已成定局,焦廣瑞順水推舟吃了啞巴虧,梁家成了岳丈他自然不會再追究,之前在仕途上确實對他有所幫助,如今許南蓉再次出現,焦廣瑞心中有愧,便想以此補償。”

荀還是打了個指響:“早年不管許南蓉是不是抱着刻意接近焦廣瑞的心态去接觸,後續都被當成一步廢棋,放任一個廢棋在外明顯不合常理,換作我是梁和昶,早就應該将此人除去,以絕後患,但是就梁弘傑在邕州城的态度,明顯這個許南蓉是自己逃掉,正巧躲在邕州被發現。”

謝玉綏:“如此看來,當初許南蓉未必就是梁和昶放的人,很有可能确實是她自己跑了,而且是在知道焦廣瑞的才學之後察覺到了危機,早一步準備逃之夭夭。”

“能從一個偌大的梁府裏跑出來,還沒有受到賣身契的束縛……”謝玉綏意味深長地看着荀還是,“不知荀閣主在這其中起了什麽樣的作用?”

荀還是端起酒杯,朝着謝玉綏舉了舉,謝玉綏見此端起自己的酒杯碰了上去。

一口飲盡,荀還是端起酒壺給謝玉綏添酒:“某些事情,未必非要知道個通透,就好像我從未問過跟在王爺身邊的人都去了何處一樣。”

荀還是說這話時低着頭,謝玉綏看着他的發頂,眼神諱莫如深。

這杯酒倒得很慢,似乎刻意給謝玉綏留有時間,待荀還是再擡起頭時謝玉綏果不其然已經恢複。

還是那張少有表情的臉,荀還是目光落在上面。

酒樓裏蠟燭點的很多,然而蠟燭畢竟是蠟燭,屋內光線昏暗,落在臉上時只能照亮輪廓,因着五官明暗交錯,顯得面龐更加立體,眼眶也愈發深邃。

荀還是內心不禁感嘆,果然美色誤人,他的話越來越多了。

熱酒暖了身子,荀還是将外衫扔還給謝玉綏,道了聲謝,而後率先起身結了賬。

兩個人往回走時街上行人寥寥無幾。

東都雖說會在酉時封鎖城門,但是城內管的相對比較松,時值亥時街上依舊有人,大多是喝了酒的,晃晃悠悠走路不穩,不知是否尋對了回家的路。

夜裏的風帶着點尚未退盡的寒意,熱酒帶着的暖意沒幾步路就消散在風裏,荀還是感受着身上逐漸顯現的冰涼,不自覺地加快了腳步。

這幾日荀還是感覺身子愈發不濟,雖說早已知道自己時日無多,可是如今這幾日下來,荀還是又有些懷疑謝玉綏的醫術,有些怕自己熬不到三年。

他雖不貪戀世間,但是該做的事情終究要做完才能走,不然真就白費他布了這麽久的局。

荀還是感覺自己确實越來越嬌弱了,疲倦讓四肢發軟發酸,他恨不得立刻奔回房間,躺到被窩裏,摟上一個暖暖的湯婆子。

這樣的安逸不應該是他所該貪戀的。

荀還是皺眉,剛剛加快的腳步又不自覺地放慢,這時身上突然多了件衣衫。

原本吊在身後的人不知何時到了身旁:“都弱不禁風了還逞強,逞強給誰看?”

兩人已經到了窄巷口,腳下是一條明暗交接的線。

荀還是停下腳步。

身後是燈火通明,身前一片陰暗,只有遠處宅子門口挂着兩盞只能照亮門口方寸之地的燈籠。

衣服帶來的不止是溫度,還帶了些別的東西,将他今日一再作亂的心再次撩撥起來。這種陌生的情緒來得太快,打的荀還是猝不及防,他覺得自己身體裏的毒不僅會損害經脈,連腦子和心髒也都到了波及,以至于一點點小恩小惠就讓他生出不該有的情緒。

荀還是有些煩躁,他後悔将謝玉綏留在此處。

“祁國的王爺都是這麽閑的嗎?”荀還是突然開口。

謝玉綏:“怎麽?”

“按照時間來算,且不說遇到在下之前的時日,就從我們相遇開始,這也得兩個月了,王爺竟是不着急回去,祁國也未曾尋過王爺,我竟不知祁國的王爺竟是這樣好當的。”

話語平淡,謝玉綏卻依舊聽出了火氣。

他鬧不懂怎麽突然不高興了,明明吃飯的時候看起來還不錯。

但依着荀還是陰晴不定的性子,這樣突如其來的态度轉變倒也不算稀奇,所以謝玉綏并沒有想太多,只當是荀還是不時抛出的試探。

“荀閣主這是又想拿我玩笑罷。您手眼通天,豈會不知我在祁國的處境?在下不過一個身處邊緣的王爺,即便在外游走數年,我那皇叔也不會多管,頂多幾封書信客氣一下罷了。”謝玉綏走到荀還是身側,這個角度正好一半在光裏,一半在陰暗中,“倒是荀閣主,天樞閣日理萬機,怎的有時間陪我一個閑雜人等亂晃,嘴上說着希望我幫你收拾梁家,可是到目前為止,一切都在荀閣主的掌握之中,似乎并不需要我的幫助。如此一來,我這一邊得了個手書,一邊還得了荀閣主的承諾,豈不是空手套白狼,賺翻了?”

謝玉綏的用處并非是在梁家這件小事上,他已經在東都現身幾日,只要再多上些時日,哪怕之後啓程離開從此不再踏足東都,都已經足夠。

可一件簡簡單單的衣服就像是另外一種毒藥,透過暖意一點點滲透到骨子裏。

這不是個好兆頭。

荀還是有些害怕,一股沒來由的無力感漫了上來,多少年未曾出現的失控感險些讓荀還是抓狂,起因卻只是因為身上多了的這件衣服。

果真是人生病脆弱的時候最容易被打動,荀還是自嘲地夠了下嘴角。

他一手抓着披在肩膀上的衣衫,一邊緩緩低下頭,餘光裏看見身旁那雙漆黑的靴子,眸光有一瞬間的黯淡,過了會兒他才轉過頭,瞧着旁邊那張臉。

這張臉和記憶裏那人有三分相似,卻又比那人年輕許多,也好看許多。

歲月尚未在這張臉上留下任何痕跡,已到而立之年,似乎除了在他身上見着一些沉穩以外并無更多,這人眉宇間帶着一股子藏匿不住的貴氣,舉手投足都是上位者氣息,怎麽都不像是他嘴裏所說的被放置邊緣的人。

謝玉綏當然不是邊緣人,他所藏匿的勢力,密謀的事情,荀還是雖不至于事無巨細全部知曉,卻也能了解到一二。

這人遠不如面上展現出來的敦厚善良,他将自己藏得很深,就連祁國那個疑心病很重的皇帝都被瞞了過去,以為自己的這個侄子有多麽安分,甚至早年監視的侍衛也撤掉了很多,殊不知自己枕邊正趴着一個虎視眈眈的狼。

荀還是就着這個姿勢側頭看向謝玉綏:“如果你想讓我幫你拿下祁國……”

“不用。”謝玉綏出聲打斷,“荀閣主操心太多了,先顧好自己,一個梁家都需要你如此大費周折,還想摻和祁國的事情?”

荀還是:“你倒是不反駁。”

“反駁什麽?”謝玉綏問道。

這話反問得很有意思,帶了很多層含義,似乎他并未聽清荀還是先前所提及的內容,又好像他應下了荀還是所說的事,可兩者相差甚遠,不給荀還是留下任何把柄。

沒有把柄才是最大的把柄。

荀還是輕笑,笑意未達眼底:“所以你待在這裏就真的是為了一封來歷不明真假不辨的手書?”

“不是荀閣主非要我留在東都的嗎?左右閑來無事,看個熱鬧也沒什麽。”謝玉綏說的随意,倒真像閑散無事找了個熱鬧打發時間。

他就這樣斜斜地靠在牆邊,任由荀還是打量,似乎将自己所有的破綻都暴露了出來,明擺着他其實并非真的相信了荀還是的鬼話,只是想看看荀還是究竟在作何打算,也想知道這個目的到底是梁家還是他這個祁國王爺。

這個表情更眼熟了……

荀還是盯着謝玉綏看了須臾,而後突然暴起拉着謝玉綏的衣領将人扯進了窄巷裏。

窄巷路面并不平整,周圍也沒有燈光,荒涼得一點都不像是東都該有的地方。

他們站在這樣一個狹小的地方,幾步遠就是燈火通明的街道,可就是這樣近的距離,進來了仿佛這輩子都走不出去。

荀還是将謝玉綏抵在牆上,平視着對方的眼睛——

兩人身高本就相差無幾,又因着謝玉綏雙腿稍斜,正好兩個人的眼睛對在了一起。

謝玉綏任由荀還是掐着衣領,一動不動,甚至連眉頭都不曾皺起,且等着他的下文。

荀還是看着謝玉綏,扯掉搭在自己身上,顏色極為不搭的外衫遞到了謝玉綏的眼前:“那你這突然的關心又是為何?想糖衣炮彈拉攏我,而後以我為切口入侵邾國?”

謝玉綏看了眼被抓皺的外衫,随後又看向荀還是那張不過片刻就血色散盡的臉,突然笑出了聲,而後擡起手竟是要去觸碰荀還是的額頭。

眼看着手背就要放上去,荀還是偏頭躲過:“你想做甚。”

“我想看看……”謝玉綏低聲道,“荀閣主是不是被迫害的次數太多,所以總覺得周圍的人都對你惡意相向。”

“不是嗎?”荀還是不覺得這有什麽,“不應該這樣嗎?你不會覺得,這世上還有人會對我這種人好吧?是江湖傳言太少,還是這段時間你跟我在一起被蒙蔽了眼睛,就将我當成好人了?”

“那倒沒有,我沒把你當好人。”謝玉綏側頭看着自己落空的手,“只是覺得,荀閣主似乎并非冷血無情之人。”

“冷血無情之人……”荀還是低低地重複了一句,随後輕笑出聲,慢慢的笑聲越來越大,沒一會兒眼尾就浸上了水痕,“你是認真的?到底是王爺過于單純好哄,還是你覺得這套說辭便能哄了我?”

謝玉綏嘆了口氣:“你為何總覺得我是在哄你?這便是實話了。”

荀還是聽此撤了手,側身道:“梁家跟我有仇,早年我家破人亡便是出自梁家之手,所以我要以彼之道還治彼身無可厚非。”

謝玉綏沒想到荀還是會突然說出這話,他正整理衣襟的手指一頓,擡起頭時就看見荀還是被月光鍍上一層冷色的臉。

荀還是接着道:“王爺最好也收起那些沒什麽用的同情心,且知某些沒感受過溫度的人,很容易陷進你的溫情裏,到時候……”

他轉頭看着謝玉綏,突然展顏一笑,“你知道被一個偏執的人看上會是什麽樣的後果嗎?”

謝玉綏一愣,沒想到荀還是會說這話,有些探究又有些好笑地看過去。

“荀閣主這是在警告我不要對你過多關心嗎?明明先前是你肆意撩撥,如今倒是惡人先告狀。”說完他又有些好奇,“那我若是執意不肯,荀閣主準備怎麽樣?”

荀還是一步步踏前,将謝玉綏重新逼回牆角,輕笑一聲道:“王爺想要嘗試一下嗎?我可能會将你關起來,關到一個見不得光的地方防止你亂跑,讓你滿眼都只能有我,哪怕心不在也沒關系,哪怕瘋了也沒關系,逃走一次我就打斷你一條腿,即便再也不能走了,我可以伺候你,讓你這輩子都走不出我的掌心。”

“怕了嗎?”

謝玉綏一言不發地回視着,他本以為這是荀還是的玩笑話,可是那雙透亮的眸子裏似乎并沒有“玩笑”這二字,裏面透着不容置喙的認真,讓謝玉綏一驚。

荀還是瞧着謝玉綏眼底難以掩飾的震驚,突然覺得這樣很沒意思,倏地起身向後退了兩步,嗤笑道:“所以王爺還是離我遠點吧。手書之事我未欺騙王爺,先前我說的話也同樣作數,除手書之外我可以答應王爺一件事,哪怕是幫你進宮暗殺祁國皇帝,當然能不能成功我不保證。”

謝玉綏這次沒再答話,荀還是也沒有等他回音,說完便轉身往宅邸走。

走了多少年的窄巷今日不知為何突然變得額外長,荀還是有些頭重腳輕,強打着精神才沒有再一次将柔弱的一面展現在那個男人面前。

之後兩個人誰都沒再開口。

荀還是進門後直接回了自己房間,沒有期望的湯婆子,屋子裏也沒有多餘的炭盆,宅邸的仆從本身就少,而慣來伺候他的卓雲蔚此時還蹲在牢裏。

他脫了衣衫直接鑽進冰冷的被窩。

好在還有一床被子,即便他身子冰涼,被窩怎麽都捂不熱,躺下的那一瞬間還是重重地松了口氣。

這是他唯一一個暫且放松的地方,精神不至于再如同在外界一樣緊繃,眼皮一掀一合間,意識逐漸模糊。

就在睡着前的那一刻,他感覺冷得厲害,仿佛置身于冰窖中,棉被蓋在身上沒有絲毫用處。

可能是因着最近身體不好,今日又折騰過多,身子受了風後開始叫嚣着不滿,多年未曾出毛病的身子終于不堪重負,在這樣一個無人在意的夜裏,發起了高燒。

睡着的瞬間,亂夢接踵而至。

或許是因為最近長時間和謝玉綏在一起,當年被他遺忘很久的人再次出現在夢裏,那張溫潤如玉的面龐與謝玉綏有三分相似,只是眼角處添了歲月的痕跡,笑容也更加随和。

那個人似乎在跟他溫聲說着什麽,但是他太累了,什麽都沒聽清,只能模模糊糊的聽見幾個字,大概是一些善意的囑托,而後那人伸出寬大溫熱的手。

荀還是依着從前一樣,将自己的手遞了過去,那是一只小小的髒兮兮的手,指甲裏嵌着泥,透過髒污期間能看見皮膚本來的顏色,白皙中帶着幾條青色的血管,瘦小又可憐。

然而手尚未放上去,他就聽見自己聲音響起,似乎是在對什麽人說話,緊接着幾個官兵突然持刀沖了出來。

上一刻還在對他笑着的男人下一瞬已經被捆了起來,男人和幾個侍從一起被拖上了囚車,臨走時,那雙眼睛一直盯着他,眸光幽暗,帶着荀還是看不懂的意味。

囚車很快消失不見,緊接着荀還是又聽見有人在他耳邊哭嚎道:“就是他害了我們整個街上的人,害得我們成了孤魂野鬼,害得你無家可歸,這些人就是劊子手,應該下十八層地獄,殺了他,殺了他!”

吵鬧聲越來越多,每個人都叫嚣着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每個人都告訴他要将這個男人抓起來,他們是奸細,是派到邾國為了吞并他們國家的奸細,該殺,該死!

荀還是被無數人圍着,他就是一個小小的身軀,被無數冤魂壓着,壓得透不過氣,渾身被汗水濕透,他想要跑出去,可是跑到哪聲音就跟到哪,無數的冤魂圍繞着他不肯離去。

他捂着耳朵,使盡渾身力氣跑,一邊跑一邊喊叫。

不是的,不應該是這樣,不對……

荀還是開始渾身顫抖,不知道踩到了什麽,他突然腳下一空,身子猛地下沉,下一瞬他聽見有人輕聲叫他——

“荀還是……”

那聲音很沉,不帶有任何情緒,似乎只是随口一叫,可就是這樣随意的聲音裏卻帶着不易察覺的溫度,像是一種巫術般,在他夢裏降下一根繩索,将他猛地從亂夢裏拉了出來。

周身黏膩不堪,荀還是猛地睜眼,不成想正好撞進一個漆黑的眸子裏。

額間一片冰涼,不知何時被人放上了一條浸滿冰水的毛巾。

荀還是精神尚且有些恍惚,謝玉綏嘆了口氣。

“要喝水嗎?你這宅子一到晚上真跟個鬼宅似的,半個人影都瞧不見,熱水沒有,只能喝點涼的将就一下了。”謝玉綏說着便要起身倒水,然而步子尚未來得及邁開,手腕卻突然被人抓住。

那只慣常冰涼的手此時燙的驚人,牢牢地抓着謝玉綏。

謝玉綏眼皮低垂,瞧着因發燒而染紅的手指,他忽然想起先前在巷子裏荀還是說過的話——

我會将你捆起來,不能再到處亂跑。

謝玉綏心裏突然泛出一絲說不出的感覺,心下一顫,拍拍荀還是的手:“我只是倒水,不走,怎麽生個病就像個小孩子,之前中毒瀕死之時也沒像現在這樣。”

他本想讓荀還是松手,可是這話說完那只手攥的更緊了。

無法,謝玉綏嘆了口氣,正想坐回床邊不跟病人計較,卻見那燒的渾身滾燙,神志不清的人掙紮着坐了起來,背靠床頭,壓着嗓子十分鄭重道:“明日你便走罷。”

又是一句沒頭沒尾的話。

謝玉綏抿嘴,沉默不言地看着荀還是,眉宇間明顯寫着“不悅”。

荀還是此時不知是不是燒傻了,完全看不見別人的顏色。

他松了手,艱難地呼吸着:“待我事情解決之後,手書托人給你送過去,明日你且走罷。”

荀還是沒什麽力氣,他連掩飾的精力都沒有,笑容難看,“我之前跟你說的話不是玩笑,離我這種人遠點。”

“你哪種人?”

荀還是盯着謝玉綏。

不遠處桌子上的蠟燭不知被哪裏鑽進來的風碰歪了身子,以至于牆上的影子跟着一起扭曲,像是無數個怪物鑽進了房間,将他們包圍着,窺視者,映照着荀還是夢裏的場景,仿佛那些冤魂不止糾纏着他的夢,更是在現世裏跟随着他,就如他與焦廣瑞所說的那般。

荀還是渾身難受的厲害,即便不碰他也知道自己體溫高的駭人。

他看見床邊的水盆和謝玉綏略微有些濕的衣襟,沉默良久,末了那句卡在喉嚨裏許久,本不應說出的話在喉頭滾了滾不容控制地跑了出來,待他反應過來時話已經出了口。

他聽見自己說:“收起你那顆廉價的善心,別在我這演什麽溫情的戲碼。我有些鬧不明白你這是在給我挖溫柔的陷阱,想将我拉到你的陣營裏,改做你的狗嗎?還是說……你也看上了我這張臉?”

荀還是輕笑一聲,擡眼時眼底滿是冰冷和諷刺:“你想要我?”

謝玉綏面無表情地聽着荀還是近乎自殘般的話語。

即便他滿身病态臉色蒼白,臉頰上泛着不正常的紅暈,卻依舊漂亮得過分,更是因為病态讓他顯得愈發脆弱,似乎一觸即毀。然而再脆弱的東西,在危險和美并存的情況下都會激起人的占有欲,即便毀了也要碰上一碰,想讓他那因體溫過高而泛紅的眼睛再添上些水色。

謝玉綏強忍着內心升起的,想要将荀還是摁在床上的暴虐咬牙道:“你是不是發燒把腦子燒壞了。”

荀還是似乎一點都沒意識到自己正處于危險之中,甚至覺得這把火點的不夠旺。

“左右我只剩下三年不到的壽命,告訴你也無妨。知道你父親當初如何坐實了奸細的罪名嗎?就是因為我,否則你當我如何入得了天樞閣?”

“所以要麽你現在殺了我,要麽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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