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逃出生天

第1章 逃出生天

一道閃電劃破夜空,滂沱大雨驟然降臨。望帝宮前,橫七豎八地躺着衆多禁軍的屍首,鮮紅的血漫進雨水,彙成一灣血河。

暴風雨浩大的聲勢充斥在天地間,他卻只能聽見自己急促的呼吸聲。他的胸中似乎燒着一把烈火,濕腥的空氣湧進鼻腔,鈍刀似地刮過口腔喉嚨,每跑一步,齒根都泛着綿密的疼。

龐大的望帝宮好似一座曲折彎繞的迷局,永遠找不到出口。它本是幾十年前哀皇帝貪圖享樂修建的行宮,耗費了将近國庫一年的進賬,端的是奢靡绮麗,美輪美奂。不想今日,華美的宮室竟作了閻羅殿,要當今皇帝殒命于此。

穆秉恪沖出幾道偏門,渾身被雨淋得濕透,蓬散的頭發緊貼着脖頸,肌膚在夜色中顯得蒼白。火光和喊殺聲似乎遠了些,他暫時有了喘息之機,筋疲力盡地背靠着朱牆,像條渴水的魚兒般大口呼吸着。他的口中彌漫着股血腥,雨打進他的嘴裏,仿佛也帶着腥味,怎麽也吐不幹淨。

偏門連接着暗巷,地上躺着三兩具蒼麟軍的屍體,中了箭,沒了手腳,血肉模糊。穆秉恪猛地一悚,拔腿便跑,恨不得馬上飛出這座牢籠。

快了,就快了!他直直地望着宮門的方向,擡起襲衣的袖子,狠狠地抹了把雨水,朝着出口奔去。逃得太急,兩只鞋子早就不見蹤影,他光着腳跑在濕滑的雨水裏,身上還帶着傷,一不小心栽在地上,一秒不敢耽擱,立馬爬起來,接着逃命。

終于,他逃出巍峨的宮門,激動得手腳不聽使喚。行宮外無人守備,殘餘一片狼藉,聶銘将麾下蒼麟軍盡數調進了內廷,本意是要囚禁他,不想卻幫了他。

禦幸望帝宮時,穆秉恪只有不到五百禁軍随行,禁軍在宮門口同聶氏叛軍交戰過,禦道已然成了人間煉獄。

穆秉恪找來一匹馬,馬兒受了傷,背上的鞍具不知所蹤。他摸了把馬鬃,翻身騎上去,拉着馬缰沒命地奔,直跑出白森森的禦道,踏上泥濘的山路。

樹影在兩旁飛快地掠過,雨絲冷冷地撲打在他的面頰上,他的身軀随着戰馬颠簸,恍惚中只覺得天地倒轉,下一刻便咬牙挺着,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不知道過了多久,四下只剩風雨的聲響,好像今夜的噩夢全部過去了,後方卻突然響起追殺的聲音。

穆秉恪拿佩劍抽着馬兒,往後望去,果見一道道通紅的火把在空中游弋,将天空照得煊亮。他慌忙伏低了身子,渾身繃緊,明明是在雨裏卻熱汗淋漓。

“站住!不要跑!”

身後雜亂的黑影緊咬不舍,如同索命的羅剎鬼。穆秉恪拼命地催馬,身形倏然一晃,負傷的戰馬仰天長嘶,重重地倒在路旁。

他在泥裏滾了幾圈,整個人沒進了草叢。一根樹枝匕首似的紮進腿裏,鑽心地疼。他沒法動彈,眼睜睜瞅着追兵越來越近,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皇帝頹然地蜷着身子,回想起今夜一幕幕刀光血影,既悲憤,又哀絕。

半個時辰前,聶銘在殿前當着他的面把他的親信一個個斬首,接着威逼他退位。

穆秉恪當初依靠着裴丞相即位,早早地就跟要擁立齊王的聶氏結了仇。這麽多年來,他視聶氏為眼中釘肉中刺,聶銘亦恨他入骨。然而穆秉恪确實沒料到,聶銘竟真謀反,和他來了個魚死網破。

堂堂一國君王,被反賊押在殿前,看他屠殺自己一手提拔的臣仆,何等屈辱。聶銘甚至直接将刀橫在禦前,含着笑問他:“陛下,怎不見裴丞相來救你?”

他憤然地回想起聶銘所說那人。裴丞相長了一副俊美無俦的好皮囊,溫潤君子,光風霁月,此刻他卻只覺得裴信面目可憎。

裴信當然不會來救他,他是顆不乖的棋子,裴信早就有了棄子的心思。當初穆秉恪瞎了眼,真心誠意地對裴信待以師禮。如今方知,說到底,他跟聶銘都是亂臣賊子,一丘之貉罷了!

穆秉恪捏着佩劍,沉重地閉了閉眼。他做了一輩子傀儡,一輩子都在受人挾制。身邊的人費盡心機地騙他,名為九五至尊,卻從未感受過旁人真心,始終活得郁郁寡歡。

如今滿盤皆輸,興許是時候做個了斷,至少做一回主,死前不必再受人淩辱。

他拔出手中的劍,絕望地望向濃雲密布的夜空。劍刃上還帶着血,仇人的血,來不及洗淨,即将跟他自己的混在一塊。

“陛下!陛下!”

戰馬穿越雨幕而來,在他不遠處勒停。穆秉恪怔住,将手裏的劍倒轉方向,眼望着來人驚呼:“聶琢?你怎麽在這!”

聶琢乃聶氏養子,同聶峥最親。而聶峥此人卻跟他長兄大為不同,從小便進宮伴讀,和穆秉恪最為相熟,是他為數不多的玩伴。

穆秉恪雖不喜聶氏,但待聶峥毫無芥蒂,三人堪稱友愛。可此時情狀危急,他少不得多心,以為聶琢是取他性命來的。

聶琢慌忙下馬,對着他跪下:“來不及了,主子,小聶将軍命我來幫你!後頭的追兵馬上就到,他們還派了天狼營的殺手,請陛下速速同卑職換了衣裳,騎着馬離去吧!”

他口中的小聶将軍便是聶峥。穆秉恪逃出宮時,身上只穿了件赭黃的襲衣,在夜裏煞是顯眼。他當即跟聶琢換了衣裳,勉力撐着騎上馬,從高處注視着聶琢。

聶琢站在雨裏,驟然狼狽了許多。他把馬鞭遞給皇帝,仰首催促道:“陛下,速速離開吧!”

天狼營原是蒼麟軍中專司刺探軍情的斥候營,後來變成了聶氏的私軍,由他們擢選出軍中精銳,訓練成令人聞風喪膽的殺人利器,人稱“千裏追命,一擊必殺”。

穆秉恪看向聶琢:“你今日相助,朕不會忘記。”

話音一落,他便覺得身後的火光更亮了許多。追兵越發近了,耽誤不得,穆秉恪勒緊缰繩,揮鞭而去。被他甩在後頭聶琢躬身俯首,朝他離去的方向長跪不起。

駿馬奮起四蹄,沖開傾盆暴雨。穆秉恪沿着山道馬不停蹄地逃,不知要去往何處,也不知還要奔襲多久。

電光不時閃動,霹靂一個接一個從天頂砸下來,鞭子似的抽着他的心。

道旁都是參天的古樹,枝葉繁茂,在風雨裏發了瘋般搖晃。一道黑影幽魅似的落在樹梢,足底踏過幾處濕淋的葉片,輕盈地踩在枝條上,仿佛迅疾的飛鳥。

一只鷹隼在夜空中盤旋幾圈,輕飄飄地落到黑衣人的手臂上。他擡起指頭,漫不經心地撫過鳥兒頭頂,注視着皇帝離去的方向。

這是個年輕的殺手,上半張臉覆着古銀的面具,冷雨順着假面淌落,水痕漫至白皙如璧的下巴。

他的下半張臉輪廓柔和,嘴唇紅潤,僅看這戴了面具的半張臉,亦可窺知其動人的風華。

衛戈并未着急動手,命令方傳到天狼營,他便追蹤到了皇帝的去向。如今,皇帝已經被他視作勢在必得的獵物,他全然憑着自己的心意決定他的生死。

刺殺不光是任務,他通常選擇在目标以為自己逃過一劫時出手。這時候的他們最松懈,刺殺成功的幾率越大。而那些人臨死時才會知道,原來的僥幸只是無用的幻覺,他們從未逃出殺手的掌控。

直到天際微明,瓢潑大雨終于收斂了些,追兵的火光也看不見了。

望帝宮建在頤山山麓,穆秉恪此時回頭,已然瞧不到宮殿的影子。蜿蜒的山道盤旋而下,一側緊鄰叢林,另一側便是絕壁。

電光石火一刻,他敏銳地捕捉到一聲清脆的刀吟。刀刃的反光好似野獸的眼睛,剎那融進黑暗,不見蹤跡。

瞬息,黑影從上空襲掠而下,穆秉恪情急下拔出佩劍抵擋,一陣金石激鳴,劍刃同兩把柳葉刀緊緊相格。

一切發生得太快,他只瞥見那人一截白皙的下巴,緊接着,刺客再度隐匿進黑暗裏,不知去向。

方才他那一擊力道純厚,雙刃齊下,不似常人能及。穆秉恪思及聶琢的話,發了狠地縱馬,想将殺手甩在後頭。

下一刻,他的馬便不知受了什麽侵擾,悲鳴一聲栽倒在地,連帶着他滾落到路邊。

穆秉恪打眼一看,戰馬被截斷雙足,躺在地上呼哧地喘氣。他沒來得及起身,憑着本能揮劍自護,再度抵擋住揮下的柳葉刀。

而後,他的劍上力道一輕,黑衣刺客終于現身,兩手利索地收回長刀。刀鋒劃破雨幕,雨水順着收刀的動作拉開一道晶瑩的弧線。

“有兩下子。”刺客饒有興致地開口,輕快地吹了個口哨。他看人的眼神不像是在看人,而似盯着能夠随手擺弄的物件,“可惜,你的命歸我了,你就要死了。”

穆秉恪一身重傷,拼力起身,持劍護在跟前,皺眉盯着那殺手。

“你主人見了我尚要行跪拜之禮,”皇帝嗤笑一聲,往後踉跄半步,身軀依舊挺得筆直,“就憑你?”

“如此不識時務,能有今日之禍,情有可原。”衛戈将長刀歸入腰間的刀鞘,自袖中拔出兩把半臂長的匕首。

銀匕首在他手上轉了兩圈,利落穩當地鑽進掌心,刀尖朝向雨氣氤氲的暗夜。

“也罷,陪你玩玩。就讓我見識一下,當朝皇帝究竟有幾斤幾兩。”

他的速度極快,須臾間刀鋒便逼到了穆秉恪面前。那瞬寒光照着皇帝襲來,銳利的刀光似是能灼傷眼目,令他不由得眯起了眼。

雨絲被刀劍斬落,順着凜冽的鋒芒灑落在地。穆秉恪拼死而戰,幾回交手,竟然未能被殺手抓住破綻。只是他重傷在身,疲累交加,縱使意志再堅韌,終是落于下風。

刀鋒和劍刃來來回回地交擊,他被匕首間的力道擊退,連連後退幾步,連護身劍也掉落在地。他垂下頭,看見虎口處被震出血痕,身子一動不動,緩緩擡頭,凝望着茫茫無言的蒼天。

難道今日真是他的死期嗎?

衛戈收起匕首,朝他前進兩步,語氣中居然帶了些恭順:“陛下,束手就擒吧。”

穆秉恪雙目通紅,緊盯着眼前的刺客,露出一個複雜至極的神情。

愠怒,不甘,悲憤,諷刺,在他心間交織雜糅,他胸中悒郁,癫狂地大笑出聲。轉瞬之間,似乎又釋然了,再往身後退了兩步。

緊挨着頤山絕壁。

衛戈忽然被眼前的皇帝震懾住了。那人像牢籠中的困獸,仰天大笑,發出瀕死的悲鳴。本是笑着,卻猶如泣血一般。

“朕是大梁的天子,上承蒼天下啓萬民,何來對爾等亂臣賊子就擒的道理。”

他微微揚起下巴,年輕俊秀的面容上浮現出個倨傲從容的淡笑,矜貴至極,悲涼至極。

“今日我雖走到絕路,但依舊是皇帝,只要我還剩一口氣,你們就休想——”

盡管滿身傷痕,狼狽不堪,他仍舊懷着睥睨一切的氣度,像是在蔑視眼前的刺客,又像是蔑視着他身後的長天大夜。

“……休想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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