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國殇

第4章 國殇

這人使刀的手法老練狠辣,一雙手似乎就是為殺人而生的,刀鋒的銳氣和冷硬在他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致。只有經過長久的練習,才能像方才一樣在重圍中精準而沉穩地出手。他不像方黎昕那樣的少年游俠,更像是名門豪富豢養的死士,把殺戮當作生命中的全部,經年累月地鑽研過殺人的技法。

林晗明白那股悚然從何而來,他望着少年的眼睛時,看見的不是一個溫熱鮮活的人,而是一把鋒芒畢露的刀。

兩個人在詭谲的靜默中對峙,衛戈忽然抛給他一件物事。林晗擡手接穩,觸手冰涼沁骨,冷得像他手裏的刀鋒。這是根制式奇異的哨子,約莫兩節指頭大小,其上雕刻的圖案質樸粗犷,頗有塞外之風。

林晗收下哨子,從身上翻出一枚碧玉扳指。扳指原本是他戴在手上的,逃命時嫌戴着它妨礙用劍,便取下放在身上。江湖人有種約定俗成的規矩,兩個素不相識的人偶然相遇,彼此意氣相投,便取下信物互換以為憑證,他年人海再逢,還可憑借故人故物,在舊時月下,對酌一壺新酒。

這個刀法精湛的少年主動朝他抛出信物,便是認定了此面的眼緣。林晗看了看他白皙的臉孔,雖不知此人瞧中了他哪裏,但也欣然接受了短哨,還取出玉戒相贈。

他後知後覺地回應他的話,言辭規矩客套:“今日能結識一個像閣下這樣的朋友,是我的幸事。”

衛戈輕輕一笑:“不僅能做個朋友。有什麽特殊的需要,你也可以來找我。”

林晗揚了揚眉梢。這人朝他隐晦地透露出自己的身份,佐證了林晗初時的猜測。他是專為人掃除障礙的死士,或者以殺謀生的刺客。

他取出自己的刀,捏着刀柄出鞘一半,露出銀亮銳利的鋒刃,刀身從刀镡下方彎曲,形似一片柳葉。林晗對着刀和人欣賞片刻,盯着他那雙美麗的、清亮的眼睛。他忽地記起頤山夜裏濕淋淋的風雨,肆虐的水汽和刀光劍影,如此深邃的眼睛,只要曾經見過,必然再也無法忘懷。

“你那天晚上為什麽沒殺我?”

林晗看人的時候總帶着股威勢,即使他從未刻意朝人施壓,那股渾然天成的氣度也從眼神間,語句中,甚至頭發絲裏透露出來。

居然已經被他識破,衛戈原本想着負隅頑抗,裝作不解,可在對上林晗的眼神時改變了主意。他從皇帝眼底看到了冰冷的拷問,如若說他自己是一把殺人的刀,那麽林晗便是執刀的人,寒芒從未顯露,卻能決定着刀鋒何時落下。

他興致盎然地覺得,此刻他眼底的刀像是要落在他的脖子上了,假如他的回答不能讓林晗滿意,他就會毫不留情地殺死他。如若無法殺死,照他那樣堅烈的性子,至少也是魚死網破,他是見識過的。

“我是刺客,想殺誰就殺誰,殺與不殺全憑自己心意。” 越是知曉他的脾性,衛戈竟越好奇眼前這位高居上位,天子一怒的場面,“倒是陛下連死都不害怕,想必能夠效仿越王,整頓麾下卷土重來。”

這話有些諷刺,越王吞吳,尚有三千甲胄,而林晗茕茕一人,拿什麽重振旗鼓。林晗笑着瞅向他,甩了甩手上的鞭子,揶揄道:“你一個聶家的走狗,也知道越王?”

“我自認不是聶家的走狗,也不想做走狗。”他猛地合上刀鞘,看向林晗的眼神裏有着灼灼的鋒芒,接着極其輕柔地開口,“我是覺得和陛下有緣,所以不介意小事,如若陛下有令……汪。”

林晗古怪地笑了笑:“噢──我還以為你有多大的志向,原來也不過是想換個主人。”

這人就像個養不熟的狼崽子,不光爪牙鋒利,談吐間亦有股不馴的傲氣,言辭更是暧昧輕佻,亦正亦邪。那夜他先放他一馬,此番再隐晦投誠,卻不袒露動機,着實令人生疑。林晗明白他說的話定然不可全信,可他武藝精湛,實在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材,細細一想,便覺得這樣的人若不為他所用,實在可惜。

好在如今他們能當面相安無事地說話,至少可以确定,這小刺客确是不想取他性命,如此便能找機會讓他心甘情願地投誠。可殺手這類人不比臣子宦從,他如今又落魄,用不得往日那套籠絡人心的權術。殺手最是無情無義,唯利是圖反複無常,更別提這人還是聶氏的部下,既難以拿捏他的心思,又說不準他會不會再改主意。

山野間沉寂了沒一會,忽然又響起嘈雜的聲音。林晗回頭一望,只見樹影間烏泱泱一片人頭,順着坡奔到官道上,都舉着兵器兇神惡煞地朝他們追來,口中嚷嚷着報仇雪恨。

他攥緊馬鞭,對刺客道:“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先想辦法脫身。”

衛戈橫刀擋在官道上:“你先走吧,有緣再見。”

他的語氣稀松平常,好似趕他回城去吃個早飯。林晗亦不推辭,揚鞭策馬奔向東都。他在城門口碰見了方黎昕,不知怎的,方黎昕和楊二皆是滿身狼狽,好像去泥潭裏打了個滾。那楊二沒出息地攥着方黎昕的袖子,不知嘴裏哭哭啼啼地念叨什麽,聽得方游俠直瞪眼睛。

方黎昕瞅見林晗打馬過來,連忙攔在他跟前:“你沒事吧,可有受傷?”

他記起自個現今的身份,沉默地下馬,對着方小公子搖了搖頭。方黎昕見他毫發無傷地回來,一臉喜色,眼中嘆服:“好,好啊!真是個英雄,要不是你幫忙我興許都回不來了。我一定告訴姨父,讓他好好獎賞你。”

楊二擠到兩人跟前插嘴,哭喪着臉:“怎麽辦呀小方,你看我人是回來了,可是貨都──”

方黎昕不樂意道:“救你這回都是出生入死的,還指望着我們再去一遭?你為什麽不早說?”

“我那不是太緊張,忘了嘛。”楊二愁眉苦臉道。

既已救出了人,三人便往府宅去。楊家主人經商在外,府中只有女眷,初時聽聞噩耗,都聚在正堂裏淚眼相對。如今他們一回來,主母方氏領着姑娘出門相迎,身後跟了一衆侍女仆役。楊二撲進母親懷裏,像個小孩似的哭鬧,直說貨全丢了,他爹肯定要剝了他的皮。

方夫人連聲安慰:“丢了就丢了,人回來就好。”

這家的大娘子姓楊名螢,就是一個月後便要出閣的姑娘。楊螢生得周正清秀,儀态舉止頗為端莊,不像商戶出身,好似高門大族裏詩書翰墨溫養出來的閨秀,比起親弟弟簡直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方黎昕跟她們說了事情的經過,在姨母跟前把管事帶回來的奴婢林晗吹得天上有地上無,描繪成了一個單槍匹馬萬人敵的狠角色。林晗自覺當不起這等贊譽,要說一夫當關,他腦子裏竟浮現出當日那個模樣俊俏的小刺客。

說來遺憾,那人認識他,他竟還不知道刺客的名字。

因着主人家對他另眼相待,林晗比起府上其他仆役便自由了許多。他每日都會去建鄣城中,等到市署令開市,便去最繁華熱鬧的春意樓前買碗涼茶,聽南來北往的過客談論近來的消息,有時候待一兩個時辰,有時候直等到閉市。

望帝宮之變後的第十七天,盛京傳來帝崩的消息,即日開始舉國服喪,兩都滿城缟素,三月不得宴飲嫁娶。鬧市之中,他周遭的百姓無不嘆惋,談起這位早逝皇帝無功無過的生平,連平民白丁都知道大梁朝廷裏權臣當道,各方豪族彼此傾軋,所謂九五至尊,已然成為權臣之間角力的棋子。

權臣當道并非朝夕之禍,短短三十年裏,林晗已是第四位退場的皇帝。他之前的那位還在東宮時,曾經深陷奪嫡的動亂,即位後大肆屠戮手足兄弟,自己也沒留下子嗣,後來只能從宗室裏挑出人選繼承大統。

他便是重臣們選出來的,自那一天起,林晗的命運似乎早就注定。前車之鑒,莫不哀矣,可他一直以來卻都在走幾任先帝的老路,朝着既定的結局邁進。

此時此刻,所有人都在哀嘆他,為他的離去服喪,但似乎又都跟他毫無關系。空落落的天地裏,他來時是一個人,尊貴無比,走時亦是一個人,潦倒落魄。

他灌盡茶水,只覺得口中苦澀,胸間沉悶,漫無目的地走在人流裏。國喪在即,一眨眼,建鄣城皆着缟素。

他望着滿目缌麻,只覺得一抹抹白影像是纏絞在脖子上的白绫,讓人喘不過氣來,讓他明白,自己在世人眼裏已經死了,盛京的權臣用死亡剝奪屬于他的一切,從名字到身份,埋葬得幹幹淨淨,經年後只剩史書上寥落的一筆,沒有人會記得像他這樣懦弱的皇帝。

浩大天地,孑然一身,林晗不覺得悲痛自憐,心中被一股仇恨的烈焰灼燒着,失魂落魄地來到東郊翠巒山,摸出那支小巧的哨子。

綿長的哨音有股胡笳般的哀涼,在蔥茏的山野間萦繞不絕。不到片刻,他望見那只熟悉的鷹,在雲間盤旋幾圈,悠悠地落在樹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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