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咚!”一道劍光閃過,魔猩猩轟然倒地。
植被茂密的地面随之晃震,和昏暗的天光一起,默默見證了這一幕。
而被魔獸襲擊的青年,面龐與十年前一般無二,只是神情再無往日的含笑柔軟,只餘下一派司空見慣的平淡無波。
但他輕輕偏過頭,瞧見藏在樹後的小姑娘探出一張熟悉的臉時,還似當年那樣,溫聲問道:“為什麽跟着我?”
瞧着景天走近的身影,花楹擡起手擺了擺,疑惑道:“你為什麽不用劍了?”
景天安靜了幾個呼吸,垂首看了看适才射出劍光的手掌,才道:“劍本凡鐵,因執拿而通靈,因心而動,因血而活,因非念而死……”
他恍惚間,仿佛又回到最初結識同伴的船艙,緊張激動地聽着,面前剛救了自己性命的恩人、後來生死相交的好友,一字一句訴着口訣。
那個時候,只有魔劍。
再後來,有了鎮妖劍。
“我已經不想用劍了。”但掌中的空缺,很快便讓景天回過神。
他瞧着女孩兒,緩緩笑了笑:“劍是別人的,只有身體是自己的……”
自己得到許多,可失去更多。
若非神魂覺醒,無數年的孤單撲面而來,反而鎮了痛、寧了神,這十年怕是更難熬。
是了,主人以身祭劍,為你死了。可她把神樹果實給了你,要你活,還想你活得好。花楹回憶着,卻難以透徹景天話語中的悵然之意。
“唰唰唰。”蒼茫暮色斜照陰雲,樹蔭擋住一陣凜冽秋風。
她面前卻只有自己和景天,身影更顯荒涼蕭索。
花楹心中一痛,沖動之餘,不假思索便道:“你為什麽一個人?”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緣深緣淺,很難預料……”景天仰頭,看着天色昏沉、陰雲密布。
飛蓬和夕瑤,龍陽與龍葵,自己和雪見。
都是如此。
那景天和重樓呢?他莫名出了神,冰風谷十年之約,好像也快了吧?
唉,覺醒記憶情感,在外游歷太久,自己對時間很容易沒什麽概念。
“那……”花楹的唇角嗫嚅了兩下。
讀心在如今的景天面前,作用幾乎沒有了。
“你為什麽這麽難過?”可是,這個曾經最喜歡笑的人,現在臉上沒有笑了。
“也許因為這幾年來都是一個人吧。”景天垂下眸子,看着花楹安慰性抱住自己的胳膊,嘴角輕輕揚了揚。
劍冢,雪見跳爐祭劍。
鎖妖塔,紫萱以身為祭。
古城鎮,龍葵孤身留下。
他想要的、他承諾的、他願護的,無一得償所願。
正所謂,天下不如意,恒十居七八。
更何況,重樓還真是說十年就十年,半點目光都沒投過來。
景天在心裏抱怨了一句,手臂上卻傳來溫熱的重量。
“你……”他無奈地按住小姑娘的肩頭,恍若一個擁抱,可那眼神,只是長者的縱容:“還有什麽要問的?”
花楹學景天剛才看天的姿勢,努力地仰起頭。
靠近更令身高的差異無比明顯,景天極力忍笑,瞧着小女孩兒豎起了一根手指,非常非常認真地說道:“只有一個問題了。”
“是什麽?”景天怕是不知道,他眼中和十年前與雪見、龍葵、紫萱同尋靈珠時一樣,泛起了柔軟輕快的波光。
這一瞬,他總算像個人,而不是一劍擊斃連魔神都頭疼的魔猩猩時,那淡漠疏離的神。
“我可不可以……”花楹鄭重地松開景天的手臂,一副她是能幹大人的模樣:“跟你一起?”
景天陷入了沉默。
若他在冰風谷迎接十年不見的重樓,一邊打,一邊讓這個會飛的小豬,咳不,是小土豆,在旁邊治療,重樓會不會氣急敗壞要把小花楹扇飛?
啊,那被自己攔下的時候,重樓的臉色一定很好看!
“好啊!”于是,景天的口快過他的理智,直接答應了下來:“來吧!”
他接住五毒獸遞上來的小手,愉快地決定了接下來的旅程。
景天在前面一步一個腳印,花楹跟在身後。
他一回眸,便見她穿着青綠色的小裙子,邁着小短腿,奮力在追。
“呵呵,你為什麽總是長不大的樣子。”景天終于忍不住笑出了聲。
花楹瞪大了眼睛,鼓起腮幫子,憤然抗議道:“從、今、天、起,就會長大的!”
景天深以為然地點了點頭。
那是,我怎麽着,都不能讓你繼續矮下去嘛。
不然,豈不是要被重樓笑話,堂堂神将轉世,養五毒獸的能耐連雪見一顆神果都不如。
他想着想着,又想笑,又心酸,唇角重新抿了回去,步伐不知不覺就更快了。
“不要難過啊!”花楹眼看着要追不上,便啪一聲變回原形。
她情急之下,猛地砸在了景天後背上。
景天哭笑不得地停下,回頭彎下腰,撿起咕叽咕叽正原地暈頭轉向的小五毒獸。
“你當還在渝州竹林嗎,這樣砸我?”想到昔日一砸之‘仇’,他攥住小花楹晃了晃,才放到肩膀上,站起身往前走。
花楹趴在颠簸的肩頭,被震得暈乎乎的,一時不想動彈了。
“對了,吃嗎?”景天似乎想到什麽,從袖子裏摸出一枚紅紅的毒龍膽:“前些日子碰上的。”
花楹頓時振作起來,直接整個兒扒住了:“要!”幸好比起十年之前,現在的她原型也可以跟人溝通了。
“那就盡管吃。”景天若有所思:“不過,以後要多搜集毒物了呢,之前只是碰見才會留。”
五毒獸以毒煉毒化毒,花楹想要變得越來越強,得多吃劇毒靈物才行。
花楹吃得不亦樂乎,只随意搖了搖翅膀,權作贊同。
“走吧。”景天揚起嘴角,重新踏上征途。
冰風谷,就快到了。
“哇。”花楹撲騰了兩下翅膀,随着景天一起來到冰河旁:“好大的雪。”
天色已黑,雪花一粒比一粒大。
景天卻将藍盈盈的河水收入眼簾,蹲下來捧起了一汪。
若換成千年之前的神族第一神将,怎麽都得注意形象,絕對不會肩上蹲着個小家夥,自己也蹲着洗臉。
景天漫無目的地想着,有失有得,現在倒是自由了,再也不必被繁文缛節、天規戒律束縛。
“轟。”就在此刻,漫天魔焰挾裹驚人氣勢撲面而來,重樓準時到了。
景天微微挑眉,他站直了腰身,神情卻依舊安然恬靜。
“轟隆隆!”可就在下一瞬,狂風、電掣随劍光扶搖直上、穿雲破雨,與重樓短兵相接。
凜冽矜傲的魔尊終于色變,但他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就被接踵而至的仙術淹沒了。
“紅毛,接招!”各種仙術輪流擊出,将五行相克發揮的淋漓盡致,景天抱臂而笑,手中無劍。
重樓躲得越發艱難,眉頭卻興奮地挑了起來。
若只是景天,必然先是仙風雲體,然後天罡戰氣,再是刃風壁。他更在意讓自己的狀态達到頂點,才對敵人雷霆一擊。
飛蓬恰恰相反,他會在開戰時,先來一套狂風電掣,強制阻止自己使出最擅長的風雷仙術,再充分利用五行輪轉的天道至理。
“呵。”熟悉的危機感帶來刺骨的鋒銳,可重樓只勾起了嘴角。
他豎起炎波血刃,身體左右騰挪。
“哼!”數次受傷後,重樓總算争取到了變身破解限制的機會。
景天臉色頓變,不再有任何悠閑。
“啪!”他将肩膀上已經被這場大戰驚呆的花楹抓起,直接丢了出去。
下一刻,重樓将數道仙術凝結為一體,重重甩向了景天。
“哼。”同時,他的身影倏爾消失,當即出現在景天背後。
霎時間,前後夾擊、避無可避之勢已成。
景天深吸了一口氣,好在不是第一次應付這樣的攻勢,便放空了思緒,全神貫注地凝起十年苦修的靈力,擡掌為刀劍。
他毅然轉身不顧仙術重擊,只狠狠刺向重樓,攻敵所必救。
“咣當!”一聲巨響之後,冰湖浪潮疊起,驚破黑夜長空。
可是,景天有意無意地忽略了一點。
他沒有作為飛蓬時的強橫靈力,自然無法在逼走重樓後,第一時間全身而退。
“咳咳。”鮮血噴湧而出,染紅了景天的胸襟。
他怔忪了一瞬,空着的那只手慌忙探出,扣住重樓的手腕摸脈:“你!”
“你贏了半招。”重樓掰開桎梏在頸間的手掌,是頸間傳來溫熱之後,他才擋下景天背後源于自己的攻擊。
景天抿了抿唇。
他看見重樓的披風破碎、甲胄割裂。
若這一招真落在自己身上,哪怕快了半招算是贏,也鐵定沒了半條命。
“……只能算平手,你不也只維持了人界限的靈力嘛。”景天的指尖按住重樓還欲反駁的唇瓣,叫道:“花楹,來幫忙療傷。”
花楹從倒塌的巨樹後探出個頭:“哦,好的!”
重樓:“……”
他本來想問景天,你神魂覺醒、記憶複蘇,為什麽不叫我。
但此時此刻、此地此景,重樓忽然就說不出口了。
“飛蓬…”他只是很低很低地喚了一聲。
景天笑容清淺、目光澄澈:“紅毛,我是景天。風景的景,天空的天。”
他很認真道:“這個名字,不比‘飛蓬各自遠,且盡手中杯’更好嗎?”
“……哼,一個名字而已。”重樓嗤笑一聲,卻還是改口了:“景天。”
景天眉眼彎彎:“嗯,紅毛。”
重樓:“……”
他握了握拳頭,再看了看景天現在的身板,只能沉默松手,裝作沒看見那捉狹含笑的眸光。
但比起千年之前,重樓不得不承認,這雙眸子明亮了許多,也開心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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