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春意知幾許
春意知幾許
重樓帶着景天離開夏侯一行人,卻并未離開凝翠甸,反而盤桓了多日。
無他,此地風景優美,空氣清新,小妖小怪甚多,适合封印靈力練手。
不過,時間一長,景天還是發現了重樓隐而不發的深意。
“唰。”這不,她飛出一劍,将地洞中的毒菌掃蕩一空,便回過了頭:“嘿,這些只是常見的菌菇,怎麽此地的這麽兇啊?”
重樓撚起幾塊碎片,在掌中擠壓了一會兒,低聲道:“你自己瞧。”
“唔……”景天垂眸一看,沉吟了起來。
碎片本來是正常的菌類之綠,但中心總有些深紫近黑的怪異色彩。
“前些天晚上,那只奇怪的花妖……”她想了想,問道:“是不是也是這樣?”
雖然只遇上了一只,可那花妖确實非同尋常,被滅殺後化為氣體消散,原地沒有留下什麽,也就無從搜尋。
“你知道,植物類的妖魔,最大的特點是什麽嗎?”重樓反問道。
景天下意識回道:“恢複力高,生命力強。”
那只花妖總是打着打着,精氣神就回升了,害得她和姜承疲于對付。
食人花、草妖之類的,植物本體都很常見,卻出現那麽多,殺了又很快就出現新的。
此類種種,頗為反常。自己多留的這段時間,可謂把凝翠甸翻遍了,想要找出點線索。
“哼。”重樓輕嗤一聲,随手把碎片抛遠:“草木之屬,春風吹又生。”
他血瞳閃動異樣的色彩,淡淡道:“且生能晝伏夜出,擅長隐蔽捕獵。若再有機緣開啓靈智,往往聰慧遠超尋常飛禽走獸。”
“但太聰明了,就不容易滿足。”重樓嘴角勾起一抹耐人尋味的笑。
他用極俱磁性的嗓音,說出最冷漠的話語:“你們所殺的植物妖,都是其種子催生。”
景天臉色頓變:“什麽?”
“普通人被小妖小怪啃上兩口卻能逃掉,消息傳開,會有更多人抱有僥幸心理,來走這條近路。”重樓冷冷道:“它因此踏上了成魔的路。”
景天默不作聲了。
确實,要是普通人只是偶爾受傷,傷勢也不重,路過的修仙門派弟子就很容易只将此當做野獸傷人。
“那碧溪村……”可景天想了想,瞧着不遠處風景清幽的小村落,和來往竹筏上神情閑适的村民,更覺心涼:“是祂養的儲備糧嗎?”
重樓點了點頭:“普通血肉對祂,也就打打牙祭,不如留着遮掩自己。”
只不過,同為植物出生的妖魔,這些手段都是他沒化形前就玩膩了的。比起遮遮掩掩,他更喜歡張牙舞爪地蹦出去捕獵。
如此,方圓百裏都被劃歸為自己的地盤。
直到範圍內再沒獵物能打到,才連根拔起,遷徙到獵物更強更多、風險也更大的地方。
哪像這只花妖,一味猥瑣發育,白瞎了機緣巧合得到的魔神之血,所賦予祂的靈性與獸性。
“這……”景天啞口無言。
重樓饒有興趣地瞧着她:“所以,你還打算挑戰嗎?”
“……哼!”景天可不覺得,那只花妖一條人命都沒害:“當然。”
或者說,她很清楚對方熟知自己性情,絕不會随随便便選定一只妖怪。
“你就直說吧!”景天不想再繼續揣測了:“地下那只花妖,到底幹了什麽……我一旦知道就絕不會股息的事?”
重樓的目光閃了閃,第一次不太想回答景天。
可他又深知,不論景天是聽見還是看見,都必然因此事升起對妖魔的排斥厭惡、警惕殺意。
“……你自己去看。”重樓最終還是回避了一下:“從紮根于水底的綠樹處下水,順流能到。”
為了提供足夠的壓力,他解開景天的封印,選擇了離開:“記住,再氣憤也得冷靜。”
重樓順手為景天挽起披散的及肩長發,将一枚木簪插進滿頭青絲之中:“花妖把老巢布置得很危險,你一己之力,切記謹慎自保。”
“……好。”景天瞧着木簪上的紋路,遲疑一下,沒有開口拒絕。
她感受到了凝神靜氣的功效,絲毫不比峨眉山上刻畫了符咒的發飾差。
想來,這是此人大戰前專門給自己的禮物。
此戰無人旁觀,乃生死磨砺。
也是,本就沒有誰理所當然始終陪伴自己,自強才是立足之道。景天瞧着他專注深邃的紅瞳,緩緩勾起唇角:“養精蓄銳一夜,明早動身。”
剛好,瑕他們已經走遠了,再大的動靜也不可能被驚動回頭。
“哼哼……”重樓便見,山風挽起少女偶爾漏網的碎發,飄揚的發梢搖搖晃晃的,和着她淩亂不成曲調的山歌。
很久很久,才徹底從他的視野裏消失。
第二日,景天離開客棧時,天色尚早。
她在村裏悄然走了一圈,很快便尋到了目的地。
“就是這裏嗎?”正如那個人所言,是綠樹紮根水底。
水色澄澈,看不出深淺。
要不要給師父一封紙鶴傳書呢?景天遲疑了片刻,她必須做好完全的準備。
如果自己回不來,以那個人這一路表現的冷漠性情,最多幫忙報個仇,專門送死訊去峨眉山,是不太可能吧?
嗯,不,他是肯定幫自己報仇。但會不會去仙霞派,就不一定了。
說不準得他下次有事去找師父,才會提起自己的死訊吧。
“……哼。”景天想着想着,莫名有點難過郁悶,又有點氣惱不甘。
她決定不傳書了,直接化悲憤為力量,捏緊手中劍柄,縱身往下一躍。
“噗通。”水花四濺,氣泡浮起。
索性景天在峨眉山長大,水性極佳,不一會兒便尋到了水底暗流。
她順着流水的方向,放松了自己。
随着深入地下,水中氣息越發新鮮,但顏色竟是漸漸發黑了。
“……”景天吸了吸鼻子,從那股山泉清水的香甜中,敏銳地嗅出了輕微的腐爛味。
仿佛是泡了太多年的屍骨,在水底與樹木融為一體。
就在此刻,周遭畫面一變,甜味驀地升騰。
“……嗯……”景天□□一聲,面上浮現緋紅,眼底浮現朦胧迷離的霧氣。
她從背後的湍急水流中脫出,伏在潮濕的泥土上,努力擡頭張望。
更前方,是一朵極瑰麗的豔紅鮮花,綻放的花瓣大概有數人合抱之大。
“嗯呃……”景天悶哼一聲,強自掐了一下手腕,提勁從地上一躍而起。
她死死看着面前的場景,血氣幾乎一瞬間湧上腦海。
無盡花枝長在與自己歲數相近的少女體內,從兇口到印部,從香純到菊淚,無處不被關穿。
這具衣料被完全撕碎、分辨不清是哪個門派的美麗女屍,事到如今所能體現的唯一掙紮,大概只在她明明死去也紅豔如生的臉龐上。
明明充滿了絕望痛苦的掙紮、不甘痛恨的詛咒,卻又眼角紅潤、滿目含椿。
她死于妖魔對修仙者血肉的渴望,死前受盡了被當做養料的侵反戰有、吞侍絕取。
“……混賬!”景天暴怒出劍。
她幾乎忘記了那人的叮咛提醒。
但這實在是在所難免!
任誰看見同類死後都被繼續亵渎利用,體內所有辛苦修煉打開的經脈竅穴,都被強行激發活力,成為妖魔模拟人類吸收靈氣的捷徑,都會怒不可遏。
“……還是太年輕了。”角落的陰影處,重樓輕輕嘆了口氣。
激發屍骨活力,造成人還活着修煉的假象吸收靈氣為己用,類似吸收人族精氣神為己用,确實是人間妖類成魔的方法之一。
他對此雖覺礙眼,但也司空見慣。可景天生而為人,便注定看不下去。
“刷刷刷。”暴怒狀态的她,倒是把初創不久的劍法使得越發純熟,頗有行雲流水、推陳出新的架勢。
可那只成魔路踏了一半的花妖,也不是傻子。
祂已經暗度陳倉,悄然召回紮根在泥土和溪流中的觸手,盡可能隐蔽地慢慢包圍了景天。
再這般以傷換傷下去,景天削死花妖目前的最大本體時,便會被蓄謀已久的無數分體一擁而上。
“……哼,倒是識貨。”重樓輕嗤一聲,無人能夠聽見。
他是十幾年不曾見景天,但景天修行之初打下基礎所用的材料,可是有大半都來自于他。
毫不吝啬的花銷,養出了少女靈氣充沛又隐秘難測的骨與血,将會成為最堅實的基礎。
若非那天對付花妖分體時流了血,花妖今日也不至于寧肯痛失本體,也要吃掉景天。
只因這不但能彌補祂失去本體的損失,還能徹底蛻變為魔。
“嗚嗯……”景天悶哼一聲,長劍斬落纏繞過來的花柱。
她肩頭被細小的花蕊從後方刺穿,鮮血如絲如縷,卻未曾有半分松弛,甚至連握劍回斬的力道都沒有一點兒顫抖。
“……哼。”重樓安靜地看着,指尖不自覺緊了緊。
他極力控制着出手相助的保護欲,直到景天一劍斬落花妖本體,終于被觸手們掀起的巨浪土泥淹沒。
魔掌瞬間翻覆,魔血彈蓄勢待發。
“哼!”泥水之中,卻有一道身影穩如泰山,正是景天。
她竟早有察覺,瞬間布下了天師陣術,增幅法術與物理的攻擊。
無數花枝觸手應聲而斷,花血迸濺橫流,染紅了景天一襲藍衣。
便如同火燒雲浸染碧穹,火雲罩頂。
“你輸了。”景天一把抹去頰上血跡,鋒利的劍刃再次一轉。
森冷劍鋒之下,觸手掙紮着、扭動着,慢慢化為灰燼,留下一枚碧綠中摻雜黑紫的晶瑩玉心。
重樓默默松開手掌,瞧着景天解下外衫,抱起那個比她大不了幾歲的赤落女屍,轉身回到了地面上。
景天上岸時,便見重樓站在樹上,對她點了點頭:“做得很好。”
“嗯!”她勾起唇角,揚出一個燦爛奪目的微笑。
正值日出,紅日為景天鍍上一層暖色,青碧與金紅交相輝映。
她接過幹淨輕薄的藍色羅裙,大大方方罩在了濕漉漉的衣服上。
“回客棧吧。”重樓溫聲道:“已為你備好了一桌酒菜,就在你昨夜的客房。”
景天與他并肩而行,笑着挽起濕潤的鬓發:“還是你想得周全。”
“哼。”重樓輕笑一聲,與她回到客房。
夥計正在那裏擺盤。
掌櫃瞧着昨夜匆匆而至、今日匆匆而歸的一男一女,笑眯眯道:“您可算來對地方了。”
“不過,本來應該只給您上一杯先試試的。”他想到前不久離開的、千杯不醉的瑕姑娘,莞爾搖頭:“但這位公子執意多要幾壇。”
掌櫃親自把那幾壇烈酒放在桌子上:“解酒湯都給您準備好了,覺得不舒服啊……”
就喊一聲。他看了看眉梢微挑的重樓,把原話咽了下去,改口道:“就讓這位公子給您倒。”
“……噗。”景天忍不住笑出了聲:“好,掌櫃的費心了。”
目送掌櫃和小兒退離房間,重樓默不作聲。
他只是一盞酒、一盞酒地,看着景天暢飲。
直到景天有了幾分醉意,重樓忽然道:“今日之後,你會覺得,所有妖魔都該死嗎?”
明知道景天初下山,還未見過任何有苦衷的妖魔鬼怪,重樓也還是忍不住問了。
或許,這就是物傷其類吧?
同樣是植物類的妖魔,他堅持禹禹獨行,成全了自己。
那個走了捷徑,害了無辜者性命,最後也葬送自身。
“……我不知道。”景天師門淵源極深,自然知曉人類血肉對妖魔的天生吸引力:“我還沒遇上什麽妖魔,是不傷人的。”
重樓默然無語。
“哼哼……”景天轉了轉酒觞:“你這麽問……該不會……但妖魔……妖魔嘛…”
她醉得醺醺然,笑盈盈調侃道:“不都……都愛血肉……愛美色……愛佳釀嗎?可你……一滴酒都不能沾……”
重樓不吭聲,只是提起一盞酒,堵住景天還欲嘲笑他不能喝酒的嘴。
景天閉上眼睛,叼起觞往後一甩頭,烈酒燙喉:“咳咳咳!”
“胡鬧。”重樓不忍責怪,只好坐過去,攬着她的後背輕輕拍打。
景天睜開眼睛,醉意盎然的明眸印照出重樓赤發赤眸的模樣。
“你的名字……怎麽不肯……告訴我?”她小聲咕哝抱怨,往後放松倚靠着重樓的胸膛,舒服地蹭了蹭。
在這個人懷裏,仿佛連傷勢都好了幾分。
但景天知道,這并不是錯覺。
因為源源不斷的靈力湧入身體,修複受損的經脈竅穴,為她鞏固戰鬥中做出突破的境界。
“一個名字而已,于你我都一樣。”重樓不置可否:“累了就睡吧,祭奠用的黃紙,這村裏沒有。等你睡着了,我去外面買來給你。”
被他猜中想祭奠同道的心思,景天再次合上眼睛:“嗯……你別走……”
“嗯?”重樓垂眸看着她。
景天捂住臉:“先別走……我……我今晚……大概會……做噩夢……”
“其實……”她現在睜眼閉眼,都是那個女子的凄慘死狀:“你之所以要花妖死……是因為……祂那天晚上……想拖走我吧?”
重樓默認般拍了拍她的後背,将人打橫抱起,放在了床榻上。
趁着景天困倦醉酒地睜不開眼睛,他隔空從寝宮取來幹淨被褥,換掉了客棧的。
“好,我今晚守夜。”重樓掖了掖被角:“你放心睡。”
景天眨了眨朦朦胧胧的眼睛,一把扣住重樓的手。
看人無奈地扯了扯唇角,幹脆坐在床畔。
或許這樣過于失禮,但景天只有這樣,才能放任自己安心地睡過去。
“呼……”均勻的呼吸聲細細密密,灼燒着重樓的心。
他慢慢低下頭,似乎按捺不住心底的悸動。
但那雙唇停在濕潤紅潤的唇瓣上方,終究沒有落下。
“……唉。”一貫無往不利、威嚴加身的魔尊,擡指擦了擦景天額角溢出的細汗,指腹搓揉擦拭的力道極輕緩。
景天下意識舒展了緊蹙的眉宇。
但她的夢境中,是一片過于猛烈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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