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複興路上摔幾跤(3)

複興路上摔幾跤(3)

許不知默了半響,仙夢依舊那般輕輕淡淡,乖巧溫順,看得許不知心中猛地一抽,揉了揉眼,忍下那股酸意,才弱弱地回道:“呃,或許勉力一試也未嘗不可……”卻又說不下去了。

仙夢又笑了:“許姑娘還是見得太少。一朝入了這風月場,便洗不掉這一身的煙塵氣了,今日這般萬丈紅塵,日後,便染你一輩子的灰色。我們也有姐妹出了這雪華樓,風光不過幾年,多是死的死,老的老,榮華富貴,都不過一瞬間的事兒。還不如一人自由自在。”

許不知沉別過頭去,瞅着桌上的五彩青花瓷杯,蕉葉中梗留白,雲氣紋繪于外壁的上半部,嚴謹,清麗,又高雅。

可是在這樓裏了,也不知多少人嫌棄它髒。

許不知沉默許久,複又笑道:“是我看得短淺了,不若仙夢姑娘那麽看得開。日後仙夢姑娘也莫擔心了,若是那小子還找來,我會攔着的。”

仙夢笑了笑:“也不用許姑娘特意麻煩,不過一時迷戀,久了,自會厭了散了的。日後,要陪着飲酒聊天,也不是什麽麻煩事兒。”

仙夢的身影依然清秀出塵,面容恬靜,許不知擡頭望着她,覺得舌尖有些苦,勉強笑道:“你先下去罷。”

仙夢點點頭,出了房間。

許不知靜坐了許久,坐到暮日西沉,小丫鬟來喚她:“許姑娘,吃飯啦。”

許不知沖小丫鬟笑了笑,也不想再糾正她的叫法。

她本來有些私心地覺得,自己是老板,和那些花樓的姑娘是不一樣的。

可她現在覺得,其實,沒有什麽區別,她在這雪華樓穿行而過,年複一年,終會卸不掉那一張媚笑的臉,和積滿灰的心。她擡起頭,對小丫鬟道:“你把新蘿和黛煙給我叫來罷。”

而林洵和尚林此處,兩人會了面,竟是相對無言,靜坐許久。

直到林洵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道:“尚文吶,你莫白費那些力氣,來勸我加入你那啥計劃了。我這人呢,一來貪生怕死,二來注重享樂,那些亂七八糟的事兒,我沒那些興致,不參與。”

尚林默了默,看了林洵一眼,淡淡地道:“聽說那日,你去了雪華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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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洵的身子一僵,額上蹦出了青筋。

尚林看了看他,繼續道:“聽說那日,你那把最喜歡的紅木椅,被你弄壞了?”

林洵手一動,一個桌角便被他扳了下來,捏成了粉末。

尚林繼續雲淡風輕地給出最後一擊:“還聽說,那雪華樓的老鸨,還把你當做了小倌館?”

林洵砰地一下站了起來,扇柄直指尚文,紅衣怒揚,狹長的眼眯了眯,蹦出了殺氣:“你莫要太過分!”

尚林悠悠閑閑地端起茶喝了口,對于比劃到自己眼前的扇子尖毫無畏懼,淡淡地道:“其實呢,你一來好面子好排場,二來簡單易怒,我雖與你說了那些計劃,但并沒有讓你加入的打算。”頓了頓,尚林繼續道,“你就先拿五千兩銀子給我吧。”

林洵悶悶地坐下,別過身去,沉悶道:“沒有。”

尚林不慌不忙地搖了搖扇子,道:“我準備邀那雪華樓老鸨去我府上住上那麽些時日,她許是一人會無聊吧,我覺得把我娘家裏的那些表小姐們請過來,陪她唠唠嗑,講講經營雪華樓發生的事兒……也未曾不可。”

林洵轉過身子來怒視着他。

“表哥,”尚林輕輕一笑,然後繼續道,“表哥,我知道你從小讨厭我,不過畢竟是親戚,相信表哥不會看我那麽過不去的。”

林洵鳳眼圓瞪:“誰跟你是親戚!呸!自從你出生後,姨娘、姑姑、表姐們都不喜歡我了!”

尚林撫了撫額,對于林洵對自己的怨念頗為無奈。林洵是林家的他們這代第一個兒子,長得又可愛喜人,性子又乖巧讨喜,自是當時林家唯一的掌上明珠。而尚林出生後,因着尚林成了最小的那個,一不小心就奪去了那麽點林家對林洵的關注,特別是尚林的娘——原先最疼林洵的姑姑,關注自己的兒子去了,于是比尚林年長三歲的林洵被“抛棄”了,玻璃心了,後來還硬是上了山,學武去了。以至于如今,林家這代各個子孫都慢慢出世成長,林洵還是最讨厭尚林,也不願回林家。

林家如此大的家業,尚林想到此後要由這麽一個小心眼、愛記仇的人繼承,就發愁。

尚林扇了扇扇子,緩緩道:“我娘身體越來越不好了,她有些想你了,你何日得了空,去看看她吧。”

林洵聽到尚林提到尚林娘,悶悶地腳碾了碾地上桌角的粉末,嘀咕道:“哼,堂堂林家小姐,偏偏要去那臨滄王府做側妃,還說那男人娶王妃有迫不得已之處,若是當日長痛不如短痛,今日又怎會受這些氣。”

尚林目光沉了沉,收起扇子,對着林洵自顧自道:“那五千兩銀子我明日派人來取。”然後就自顧自出了門。

林洵盯着他的背影遠去,張了張嘴,終是沒有開口。

片刻後,喚來流年,皺皺眉,道:“明日你去錢莊把五千兩銀票換成小面額的拿出來,給那尚林送去罷。”

流年看着瘦弱,卻是個記性好算賬好的,他想了想,問林洵道:“公子,那這筆賬記在何處?”

林洵瞪他:“愛記哪處記哪處!都是我的錢,有什麽區別!什麽都問我,養你何用!對了,你再去倉庫,把那棵百年人參拿出來,一會追出去看看,尚林若還沒走遠就直接給他,若走遠了,你明日和銀子一起送去吧。”

流年默默地退出去,方才低聲嘀咕道:“怎麽能愛記哪處記哪處呢,這是記賒賬還是記開銷呢……”糾結得他頭疼,又不敢再回去問林洵,只得急匆匆往倉庫走去,想着先把眼下的事兒做完了再說。

待得流年把人參取了出來,匆匆跑出門後,卻見那尚林并沒走遠,在雪華樓的一牆角,正與許不知在聊着什麽。

流年知道林洵心中其實是擔心姑姑的,故而能越早把藥給尚林越好,于是他趕緊上前,把盒子給了尚林,然後就高高興興地回去跟林洵彙報了。

林洵聽得流年趕上了尚林,把人參給了他,滿意地喝了口茶,悠哉悠哉道:“唔,做得甚好,不過你腳程也快了許多嘛,怎麽這麽快就趕上他了?”

流年笑笑,撓撓頭,傻乎乎地回道:“儲公子就在雪華樓牆角呢,不遠不遠。”

林洵皺了皺眉:“怎麽才走到那兒?”

流年繼續樂呵呵地笑:“那不是在跟許姑娘講話嘛。”

林洵的茶杯“哐當”一下被重重地撂在了桌子上,火紅的衣裳襯得他肌白勝雪,也顯出隐隐地殺氣:“什麽?你說那許不要臉的竟然勾搭上了尚林!我姑姑怎麽可以有這樣的兒媳婦!”

流年小身板抖了抖,他膽子小,一下子就吓得三魂沒了二魂,結結巴巴道:“公,公子,別生氣……”

此時幹巴巴地說句別生氣有何用吶?可見這流年是個的确不會勸人的。

林洵在房間裏踱來踱去,走了兩步,甚至還習慣性地把大拇指放在唇上,咬着指甲,喃喃道:“我不能出去,關我毛事,我姑姑有這麽個兒媳不關我什麽事,尚林和那許啥啥勾搭上也不關我的事……出去就丢面子……”

踱了片刻,心中還是郁結不解,于是又快步走到窗邊,擡起窗框,順手抄起桌上的鎮紙,一下子往對面樓的窗戶砸去了。

随着“嗵”地一聲,鎮紙打碎了窗框,在林洵覺得聲音甚是悅耳地落在了地上,發出沉悶地一聲響。

林洵頓時覺得神清氣爽了許多,悠悠地踱回桌邊,捧起茶杯,看得一旁的流年目瞪口呆。

那廂許不知房間裏正是年過中年的十三娘在打掃,被那突然砸進來的石頭吓了一跳,十三娘雄厚的嗓音貫穿了半條花樓街:“哪個狗日哩喲,割老子的沒長眼睛邁,烏漆麻黑的吓死個人喲!狗日地,有本事出來跟老娘打一架撒,貓到起算啥子嘛!……”

林洵捧着茶杯的手抖了抖,又氣定神閑地對着流年揚了揚下巴,道:“你去,把窗戶關上。”

流年哆哆嗦嗦地看了林洵一眼,哭喪着臉,慢慢地挪到了窗口,啪地一聲,把窗戶關上了。

待流年默默地回了自己的房間,開始給幹娘陳玉燕寫信。“幹娘,你讓我跟着林洵公子學功夫,說他武功高,會賺錢,關鍵是還會打扮。但我現在覺得好害怕呀嗚嗚嗚……”

而許不知靠在雪華樓門口不遠處的牆上,見着尚林緩緩走來,開口,叫了一聲:“尚林公子。”

尚林腳步停了下來,笑容帶着絲嘲諷:“許姑娘,還有何事?”

許不知的眼睛望着對面風月窟的燈籠,風月窟的姑娘較之雪華樓,長得是差了那麽一些,但熱情魅惑,群群圍在風月窟前,與一個個或年輕或年老,或高或矮,或胖或瘦的恩客們調笑着。許不知靠着牆,也不看着尚林,淡淡開口道:“尚林公子今日所說的兩個條件,我都可以答應。”

尚林哼了一聲,顯然沒把許不知的話放在心上,心想,你敢不答應麽,只随口答道:“那就好。”

許不知不看尚林,淡淡開口道:“我剛随意找兩個姑娘問了一下臨滄王府。唔,臨滄王爺,皇上第七子,為餘貴人所出。從小到大規規矩矩,無功無過,多年安身立命于京城外的洛水城,手無重兵,內無朝臣……”

尚林皺了皺眉,盯着許不知,問道:“你說這些是為了甚?”

許不知回頭撇了尚林一眼,眼底盡是媚氣,溫婉一笑,竟讓尚林愣了那麽一瞬,許不知淡淡地飄過他,繼續仰望着邊緣朦胧,發出柔和的光的燈籠,不理會尚林的問題,繼續淡淡道:“尚林,臨滄王府二少爺,自幼風姿卓絕,又溫潤有禮,不知勝了那世子多少倍。不過遺憾是側妃的兒子,終究差了那麽一點點,不過好在尚林生性溫和,自是不争,對于大夫人,和哥哥,都是極其敬重愛護的。”

尚林的眼瞳沉了沉,道:“許不知,你莫給我玩小聰明。”

許不知側過臉,看着尚林,笑道:“聽聞尚林公子縱使自己生母卧病在床,也不忘給那大夫人千裏迢迢前往廉城,去買得那稀罕的藍眼長毛貓的來,給喜歡貓的大夫人做生日禮物。縱使小時候,差點被大夫人的陪嫁丫鬟‘不小心’碰進池塘裏淹死,出遠門也不忘給那陪嫁丫鬟帶份禮物,當真是寬宏大量。”

“褚尚林。”許不知止了笑,認真地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我這人,睚眦必報,若有人割了我的肉,我必削了他的骨。我小人之心,且今日來便來度一度你這君子之腹,我賭,不信你那般寬宏大量。”

尚林只面無表情地看着她,不發一言。

許不知手上合攏的扇子在掌心敲了敲,笑若漣漪,自信滿滿,道:“我的賭術一向很好,相信尚林公子也略有耳聞,那麽,公子可願與我一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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