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榆林街是大興府最繁華的街道,以街尾那一片榆樹林而得名。街道兩側商鋪林立,各色旗幡豔幟斜插在店鋪門前,叫賣聲不斷,李莞小時候最喜歡逛的就是這條街,嫁去京城之後就再也沒有機會來過。所以她對這條街的記憶始終沒變,有很多好吃的小吃風味,好看的衣裳首飾,人來人往。
李莞眼饞糖葫蘆,打發銀杏去買了兩根,用袖子遮着咬下一顆含在嘴裏慢慢的融化,在榆林街上轉悠。
“銀杏,咱家的衣裳鋪子是哪間,我怎麽好像找不到了呢。”
李家有兩間衣裳鋪子在這榆林街上,都是當年表姑奶奶留給李崇的,表姑奶奶很會做生意,她留下的兩間衣裳鋪子裏的布料永遠是最鮮豔好看的,衣裳款式也最新穎,只是李莞整條榆林街都要走完,也沒見着印象中那家客似雲來的衣裳鋪子。
銀杏在街上左右看了一遍,指着不遠處說道:“喏,不就在那兒。”
李莞順着銀杏指的方向看去,那家鋪子門開的雖大,可門面卻比左右店鋪差遠了,看着也不知道多少年沒有正經裝點修繕過了,門口的朱漆柱子都褪色成深褐色了,并且漆皮斑駁,李莞緩緩走到那店門前,擡頭看了一眼似乎有點歪的牌匾,上頭幾個黑底燙金的字也沾上了厚厚的灰,‘大興綢緞莊’五個字看起來說不出的蕭條。
“是這兒嗎?”
盡管店名沒錯,可這落差未免也太大了,讓李莞着實不敢相信。
銀杏倒是沒有李莞的感觸:“是這兒沒錯。每回王嬷嬷帶我們出來都要在這裏嘆兩聲氣呢。”
确實該嘆氣。如果曾經見識過這家店鋪的繁華。
店面已然這樣破敗,裏面就更加沒什麽好看的了,夥計趴在櫃臺上打着哈欠幹瞪眼兒,老半天也沒個人進去。
李莞若有所思的離開,循着腦中的印象,把榆林街上表姑奶留下的幾家店鋪全都看了一遍,除了街口的茶樓人還稍微多一點,其他的店鋪,什麽飯莊、酒肆、書畫鋪子,無一例外是綢緞莊那副蕭條景象。
當年這些店鋪都是表姑奶奶一手開設的,留給李崇,是她老人家的一片心意,可李崇卻無心打理這些,看着樣子,可能連管都懶得管,任其破敗蕭條下去,這樣的店鋪,每年非但沒有盈餘,還要額外貼入花銷,要是表姑奶奶泉下有知,約莫一定會後悔,當年怎麽會選了個李崇來托付她産業的。
心情複雜的逛了半天,眼看日頭偏西,銀杏提醒李莞:
“姑娘,咱們該回去了。逛了一整天,回去指定挨數落。”
李莞擡頭看看,确實夕陽西下,有些菜販子,果販子已經賣完了東西,開始收拾背簍菜籃,準備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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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吧。”
有些事心裏着急也沒用,路得一步一步的走才行。
李莞爬上了馬車,讓銀杏把車簾子卷起來,看看沿路的風景。
“咦,八爺。”
銀杏坐在左側,忽的喊了一聲,李莞回頭從她那邊的窗戶往外看去,果真是李崇從一家酒樓裏出來,臉頰緋紅,腳步虛浮,虧得旁邊有小厮扶着,要不然肯定就癱地上去了。
“停車。”
李莞喊了一聲,車夫就應聲把馬車停下了,李莞跟銀杏換了個坐,就那麽在馬車裏盯着醉醺醺的李崇。
跟在他身後出來的那些酒友也都和他差不多,一群醉成爛泥的人相互假麽假事的道了別,然後各自回家。
扶着李崇的小厮把李崇往停靠在酒樓門前的馬車上拉,本來軟兮兮的李崇突然一伸手推開小厮,看着像是不想上馬車的樣子,小厮被推倒了也沒辦法,爬起來又去扶他,嘴裏一聲一聲喊着‘八爺’‘上車吧’之類的話。
李崇卻聽不進去,就跟車上有牛鬼蛇神等着他似的,怎麽也不肯上,逼得急了,就幹脆在酒樓門前撒起酒瘋,那是真撒,一點不講究,直接躺在地上打滾那種。
李莞原本是不想管他的,只想靜靜看着,然後等他上了馬車,她再悄悄跟回去,可李崇那癫狂的樣子,委實難看,李莞沒忍住,還是下車了。
等到他走到李崇身邊時,李崇已經從地上爬起來了,經過這麽一鬧,小厮也不敢拉他了,李崇歪歪斜斜的鑽進人群裏去,低眉搭眼不看路,經常撞到前面的人,引得周圍怨聲載道,李莞就那麽跟在李崇身後,一路跟被他撞到的人道歉。
李崇漫無目的的走,偶爾擡頭看看天,然後繼續低頭橫沖直撞,許是有些反胃,他捂着嘴左右找路,踉跄着趴到一處巷口狂吐起來,引得那家店鋪的掌櫃從櫃臺後面沖出來罵道:
“嘿,哪兒來的醉漢,吐在咱店門口兒,這還叫人怎麽做生意?”
李莞讓銀杏去給那掌櫃送了十兩銀子,打招呼說‘家老爺喝醉了,對不住’之類的話,掌櫃收了銀兩,有聽說那醉漢是誰家老爺,也不敢再多計較,嘀咕着回去了。
李崇趴在牆角吐的昏天黑地,簡直要把肚腸子都給吐出來似的,李莞來到他身後,一手掩着鼻,一手猶豫了一會兒,最終還是在他背上給他拍背。
李崇簡直要把苦膽吐出來,李莞掩鼻蹙眉,想轉身就走,可李崇臉上那痛苦至極的表情卻又讓她忍不下心來。
既然醉酒這麽痛苦,又怎會有人用酒來解憂呢?李莞特別不明白酒徒們的心思。
李崇吐完之後,感覺好了一點,迷迷糊糊轉頭,就看見李莞一臉嫌棄的站在旁邊,李崇不知道看到了什麽,或者想到了什麽,突然就對李莞笑了起來。
嘴上還沾着穢物,李莞眉頭緊鎖,鼓起勇氣,才用自己的帕子去給他把嘴上的髒東西擦掉。
李崇在李莞面前倒像是變乖了,由着她給他擦拭,擦完了,還乖乖的搭在李莞肩上,讓李莞扶着他走。
父女倆兩輩子都沒有這麽親近過,李莞覺得自己的肩頭沉重發熱,李崇腳步虛浮,大半個身子的重量都壓在李莞肩頭,走着特別費勁。銀杏想上前幫忙,也被李崇給推開,不讓靠近。
李莞腦中正尋思着怎麽勸說李崇坐馬車,要她扶着回李家,可真不是一件容易事兒。
忽的李崇停下腳步,李莞吃力的擡頭看他,只見李崇的目光被街邊一個首飾攤位吸引住了,拉着李莞走到那攤位前站定,李莞看着這攤位上并不值錢的首飾,不知道李崇要幹什麽。
“這位大爺,小姐這麽漂亮,給小姐買根簪子吧。”賣首飾的婆子會做生意,上來就誇人漂亮。
李崇就是醉了酒,也聽得出來贊美的話,竟然真的伸手在擺滿了首飾的臺子上挑了一根粉紅流蘇的桃花簪,拿在手裏失神的觀望,李莞喊了他一聲:“爹。”李崇才轉過身來,把簪子插在李莞的墜馬髻上。
“漂……亮。”一張嘴,就滿是酒氣正面噴上李莞。
李莞趕忙閉了口氣,無奈跟那賣簪子的婆子笑了笑,招來跟在他們身後的銀杏付錢,然後扶着李崇繼續往前走。
李崇搭在李莞的肩上,一路從榆林路走到鎏金街,經過一家幹果鋪子,說什麽都要給李莞買一包蜜餞糖果吃,好不容易騙出來,李崇又開始吟詩,聲音之大,把街上行人的目光全都吸引過來,李莞兩頰火辣辣的,覺得自己兩輩子都沒有這麽丢人過。
好不容易把李崇扶到了李家,門房瞧見了,輕車熟路的過來接手,把安分下來的李崇給扶了進去。
李莞這才如釋重負,大大的呼出一口氣,此時天色已晚,最後一抹夕陽也落下雲層,夜幕降臨,華燈初上,空氣中飄着誘人的飯香,李莞覺得自己今天晚上能吃兩碗米飯。
夜裏洗漱後躺在床上,李莞舉着桃花簪看,材質和做工都很一般,唯獨這桃花很逼真。
李莞從床上翻了個身,趴在那裏,對在她榻下鋪床的王嬷嬷問:
“嬷嬷,我爹喜歡桃花嗎?”
王嬷嬷一愣,答道:“老爺喜歡不喜歡,奴婢不知道,不過太太倒是很喜歡的。”
是她娘喜歡的。
李莞點點頭,把簪子放在床鋪上,趴在枕頭上凝視着,腦中回想李崇對着她喊‘素秋’的樣子,真沒想到,李崇對她娘的感情居然這樣強烈。
王嬷嬷鋪好了床,問李莞要不要熄燈,李莞想了想後,對王嬷嬷道:“先不着急,嬷嬷躺下來,咱們說說話吧。”
李莞突然對李崇和她娘的事情産生一點興趣,以前她都是憑自己的想象去看待李崇,腦子裏一直覺得他不是個好父親,所以對他的事情并不在意,只是如今的她已非當年那懵懂孩子,經歷過世事,體驗過歡喜與悲傷,心境已然不同。
“姑娘想說什麽呀?”王嬷嬷鑽進了被褥,側着身子與李莞對望。
李莞将那簪子拿在手裏輕撫兩下:“便與我說說我爹和我娘的事情吧。他們感情好嗎?”
李莞的問題讓王嬷嬷陷入了回憶之中,李莞等了好半晌,王嬷嬷才緩緩開口:
“你爹和你娘,感情挺好的。你娘總是不開心,你爹就總是逗她開心。你爹年輕時神采飛揚,可不是現在比得了的,我就記得呀,你娘懷你的時候,大半夜裏想吃瑞合祥的餃子,你爹二話不說,套上衣服就出門給她尋,那時候是冬天,近年關了,外頭還下着雪,人家店門早就關了,也不知道他弄了什麽法子,居然還真給你娘買回來了,凍的鼻頭都發紅了,那樣子滑稽的很,我到今天想起來都覺得好笑。”
李莞腦中想象着那個畫面,嘴角不禁上翹。原來有些事情,真的是要問過才能知道內情。
“看來我爹很喜歡我娘。”李莞感慨。
“可不,喜歡的緊。”王嬷嬷回答。
李莞把臉靠在枕頭上,指尖掃過桃花簪的花瓣:“那我娘死的時候,我爹肯定哭的很傷心吧。”
一個肯大冬天為懷孕妻子奔走的男人,骨子裏壞不到哪兒去,反而能做到這一點的,就能說明妻子在他心中的地位很高,為了妻子滿意,寧願讓自己遭點罪。
“倒是沒見你爹哭。那時候他就抱着你坐在你娘的靈堂前,傻愣愣的看着你娘的牌位,不吃不喝不睡,誰跟他說話都不理睬。下葬時也是,抱着睡着的你,眼睜睜看着棺材埋下地,眼神都是空洞洞的。”
王嬷嬷現在想起當時那畫面,還覺得唏噓不已。
李莞那時候才兩歲還不到,對于王嬷嬷說的這些,自然是沒有什麽印象的。只能憑腦中想象。
要說李崇對她娘用情至深吧,可他為李莞的娘守了一年孝後,轉頭就娶了崔氏,同年生下一對龍鳳胎,崔氏懷孕期間,他幹脆又接連納了崔氏陪房的兩個丫鬟為妾,後來雖然沒怎麽見李崇去過那倆妾侍院裏,但他總沒有推辭就是了。
所以,李莞一時還真拿不準,她爹對她娘到底是個什麽感情。
王嬷嬷見李莞不說話了,以為她要睡了,便起身去熄了燈,李莞把那簪子塞進枕頭底下,翻了個身,借着稀薄的月光,盯着承塵,腦中想着李崇和她娘的事情,迷迷糊糊間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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